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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高犒军

话说,周襄王十二年,晋文公一日坐朝,谓群臣曰:“昔日郑人无礼于孤,今又背晋向楚。吾欲合诸侯问罪何知?”先轸曰:“诸侯屡动矣。今以郑故,又行征发,非所以靖中国也。况我军行无缺,将士用命,何必外求?”文公曰:“秦君临行有约,必与同事。”先轸对曰:“郑为中国咽喉,故齐桓公欲霸天下,每争郑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争之,不如独用本国之兵。”文公曰:“郑邻晋而远于秦,秦何不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约于九月上旬,同集郑境。

文公临发,以公子兰从行。兰乃郑伯捷之庶弟,昔年逃晋,化为大夫。及文公即位,兰周旋左右,忠谨无比,故文公爱近之。此行盖欲借为何导也。兰辞曰:“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君有讨于郑,臣不敢参与其事。”文公曰:“卿可谓不背本矣。”乃留公子兰于东鄙——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

晋师既入郑境,秦穆公亦引着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等,车二百乘来会。两下合兵攻破郊关,直逼曲淆,筑长围而守之。晋兵营于函陵,在郑城之西;秦兵营于汜南,在郑城之东。游兵日夜巡警,樵采俱断,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进曰:“秦晋合兵,其势甚锐,不可与争。但得一舌辩之士,往说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师,晋势已孤,不足畏矣。”郑伯曰:“谁可往说秦公者?”叔詹对曰:“佚之狐可。”郑伯命佚之狐,狐对曰:“臣不堪也,臣愿举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但是老不见用,主公若加以官爵,使之往说,不患秦公不听矣。”郑伯问:“是何人?”狐曰:“考城人也。姓烛,名武,年过七十,事郑国为圉正,三世不迁官,乞主公加礼而遣之。”郑伯遂召烛武入朝,见其须眉尽白,伛偻其身,蹒跚其步,左右无不含笑。烛武拜见了郑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郑伯曰:“佚之狐言,汝舌辩过人,欲烦汝说退秦师。”烛武再拜辞曰:“臣学疏才拙,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况今年老,筋力既竭,言语发喘,安能犯颜进说,动大国之听乎?”郑伯曰:“子事郑三世,老不见用,孤之过也。今封子为亚卿,强为寡人一行。”佚之狐在旁赞言曰:“大丈夫老不过时,委之于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辞。”烛乃受命而出。

时二国围城甚急,烛武知秦东晋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径奔秦寨。将士把持,不容入见,武从营外放声大哭,营吏擒来禀见穆公。穆公问:“是谁人?”武曰:“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穆公曰:“汝哭何事?”武曰:“哭郑之将亡耳!”穆公曰:“郑亡,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武曰:“老臣哭郑兼亦哭秦。郑亡不足惜,独可惜者秦耳!”穆公大怒曰:“吾国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当斩首!”武面无惧色,从容而言曰:“秦晋合兵临郑,郑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郑而有益于秦,老臣又何敢言。不唯无益,又且有损。况出兵劳师费财,以供他人之役乎?”穆公曰:“汝言无益有损,何说也?”烛武曰:“郑在晋之东界,秦在晋之西界,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东隔于晋,南隔于周,能越周晋而有郑乎?郑虽亡,尺土皆晋之有,于秦何涉?夫秦晋两国,比邻并立,势不相下。晋若强,则秦益弱矣。为人兼地,以自弱其国,智者计不出此。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于晋者累世矣,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秦乎?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将,日务兼并为强。今日拓地于东,既亡郑矣,异日必思拓地于西,患且及秦。君不闻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灭虢,旋反戈而及虞,虞公不智,助晋自灭,可不鉴哉?君之施晋,既不足恃;晋之用秦,又不可测。以君之贤智而甘堕晋之术中,此臣所谓‘无益而有损’,所以痛哭者也!”

穆公静听良久,耸然动色,频频点首曰:“大夫之言是也!”百里奚进曰:“烛武辩士,欲难吾两国之好,君不可听之。”烛武曰:“君若肯宽目下之围,订立盟誓,我国弃楚降秦。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外府也。”穆公大悦,遂与烛武歃血为誓。反使杞子、逢孙、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自己带兵回国。早有探骑报入晋营,文公大怒,狐偃进曰:“秦虽去不远,臣请率偏师追击之,军有归心,必无斗志,可一战而胜也。既胜秦,郑必丧胆,将不攻自下矣。”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赖其力,以抚有社稷。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乃分兵一半,营于函陵,攻围如故。郑伯谓烛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晋兵未退,如之奈何?”烛武对曰:“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以请成于晋,晋必从矣!”郑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石申父曰:“武劳矣,臣愿代一行。”乃携重宝出城,直叩晋营求见。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将重宝上献,致郑伯之命曰:“寡君以密迩荆蛮,不敢显绝,然宝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之物,愿效贽于左右,寡君有弟兰,获侍左右,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君侯使兰监郑之国。当朝夕在廷,其敢有二心?”文公曰:“汝离我于秦,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今又来求成,莫非缓兵之计,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石申父曰:“请君侯之命。”文公曰:“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且献谋臣叔詹出来,方表汝诚心也。”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入城回复郑伯。郑伯曰:“孤未有子,闻兰昔有梦征,立为世子,未当不可。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岂可去孤左右?”叔詹对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晋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遣君发忧辱也。臣请往。”郑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叔詹对曰:“君不忍于一詹,而忍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陨坠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爱焉?”郑伯涕泪而遣之。

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于晋军,言:“寡君畏君,二事俱不敢违。今使詹听罪于幕下,唯君侯处裁。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世子,以终上国之德。”晋侯大悦,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营中等候。晋侯命烹叔詹,叔詹善辩,晋侯赦之。

不一日,公子兰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礼相见,然后跟随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晋师方退。自是秦晋有隙。

到了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是为穆公。是冬,晋文公薨,世子欢即位,是为襄公。

话分两头。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遂密报本国,秦穆公心亦不悦,只疑着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管北门之锁钥,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遂与蹇伯及百里奚商议。二臣同声进谏曰:“秦去郑千里之遥,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获耳。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若彼闻吾谋,而为之备,劳而无功,中途必有变。夫以兵戍人,远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则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穆公不悦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威名著于天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何不利之有?”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因而吊郑,以窥郑之可攻与否?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穆公曰:“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几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惫何知?”乃阴约来人:“以二月上旬,师至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余人、车三百乘袭郑。

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从周北门而过。孟明曰:“天子在是,虽不敢以戎事谒见,敢不敬乎?”传令左右,皆免胄下车。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过都门,即从平地超越登车,疾如飞鸟,车不停轨。孟明叹曰:“使人人皆褒蛮子,何事不成?”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过讫,回复襄王。王子虎叹曰:“臣观秦师,骁健如此,谁能敌者?此去,郑必无幸矣!”王孙满时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问曰:“尔童子以为何如?”满对曰:“礼过天子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今止于免胄,是无礼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失败。”

却说,郑国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贩牛为业。自昔王子颓爱牛,郑卫各国商人,贩牛至周,颇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袭其业。此人虽则商贾之流,倒大有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只为无人荐引,屈于市井之中。今日贩了数百肥牛,往周买卖。行近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从秦国而来。弦高与蹇他相见,问:“秦国近有何事?”他曰:“秦遣三帅袭郑,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弦高大惊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难。不闻则已,若闻而不救,万一宗社沦亡,我何面目回故乡耶?”遂心生一计,辞别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教迅速做准备,一面打点犒军之礼,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余牛俱寄屯客舍。当即自乘小车,一路迎秦师上去,来至滑国,地名延津,恰好遇见秦兵前哨。弦高拦住前路,高叫:“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前哨报入中军,孟明倒吃一惊,想道:“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遣使臣远远来接?且看他来意如何?”遂与弦高军前相见,弦高诈传郑君之命,谓孟明曰:“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不腆之物,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敝邑居乎大国之间,外侮迭至,为至劳远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测,以得罪于上国。日夜警备,不敢安寝,唯执事谅之。”孟明曰:“郑君既犒师,何无国书?”弦高曰:“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恐俟词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视,为滑故也,岂敢及郑?”传令:“驻军于延津。”弦高称谢而退。

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军延津何意?”孟明曰:“吾师千里远涉,只以出郑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其为备也久矣。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今滑国无备,不若袭滑而破之。得其财物,犹可远报吾君,师出不为无名也。”

是夜三更,三帅兵分作三路,并力袭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后人论此事,谓:“秦师目中已无郑矣,若非弦高矫命犒师,以杜三师之谋,则灭国之祸,当在郑而不在滑也。”

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犹未深信。时当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馆,窥探杞子、逢孙、杨孙所为。则已收束车乘,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装束,个个抖擞,只等秦兵到来,这里准备献门。使者回报,郑伯大惊,乃使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以金帛为赆。谓之曰:“君等久居于敝邑,敝邑以供给之故,亦财力俱竭矣。今闻吾子戒严,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盍往从之?”杞子大惊,暗思:“吾谋已泄,师至无功,反将得罪。不唯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乃托词以谢烛武,即日引亲随数十人,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亦奔宋国避罪。戍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佚之狐多送行粮分散众人,导之还乡。郑穆公录弦高之功,拜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HFf+jZ8URrAf0pOKk/JJ6ZZIeMDrQa5HMfN2qyii6rh08Hya1CV8GhR8l01WnO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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