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中人

东周春秋之世，南方诸国，唯楚最为强大。传至平王，为君无道，专事宴乐，不理国政，信用小人，诛戮忠良，国人心怀怨恨，而平王茫然若不知也。平王长子名建，时年已长。平王即位之后，早已立为太子，使伍奢为太师。伍奢忠直，为太子所亲信。有费无极者，素事平王，善于谄媚，平王宠之，请事太子，乃以费无极为少师。太子知其奸佞，颇疏远之。费无极即进谗言于平王，使太子将兵出镇于城父之地，又命伍奢同往，以辅太子。后来平王不悦太子建，意欲废长立幼，然太子未有过失，一旦无端见废，恐臣下不服，故虽有废太子建之意，犹迟迟未敢宣布也。

费无极正以不见信于太子，时以为忧，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知平王有废立之意，遂乘间谗于平王曰：“闻太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使人私通齐、晋二国。齐、晋二国，已许为之助，今在城父，招军买马，非一日矣。大王不可不防。”平王本欲废建，被费无极说得动心，即欲传令废太子。无极奏曰：“太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执太子，则祸患可除矣。”平王从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太子建知事不妙，连夜逃往宋国去了。伍奢既至，平王问之曰：“人言太子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性刚直，愤然对曰：“太子无罪，王听小人之言，而疑及骨肉，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囚之。费无极奏曰：“伍奢有二子，长名尚，次名员，皆非常人也，现在棠邑。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国之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庶免后患。”平王大喜，即命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因念汝祖父，皆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来，当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对曰：“臣长子尚，为人仁厚，闻臣召必来。少子员，颇有谋略，能成大事，闻臣召，必不见信，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召之。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不敢抗违，遂当殿作书，略云“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得罪，囚狱待死。幸吾王念先人之功，免我一死，已听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迟延，我必不免。书到速速”！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将伍奢收入狱中。平王遣使者驾驷马，持封函印绶，直往棠邑，来见伍尚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谓君家三世忠良，宜赦其罪，王自悔过听人言，特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尊公久囚初释，思见二子，故作手书，遣某奉迎。”

伍尚闻言大喜，持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伍员，字子胥，身有扛鼎拔山之勇，胸具经文纬武之才，识见高明，才器远大。当时一闻尚言，即对尚曰：“父死得免，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得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有亲笔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只知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欲使我并死于楚，以绝后虑。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信而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见面而死，亦所甘心！”伍员仰天叹曰：“与父同死，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有能报楚国之仇者，吾即往投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投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使者，言：“弟不愿封侯，不能强之。”使者只得同伍尚登车而去。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费无极复奏曰：“伍员未来，宜速捕之，迟则他往，必为楚患。”平王准奏，即遣大将领精兵二百人往追伍员。员与兄别后，早知必有楚兵来追，即时收拾行李，贯弓佩剑而去。去未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至旷野无人之处。伍员见追兵将及，乃张弓挟矢，射杀御者。来将大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庙，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报此仇。”来将归报楚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斩伍奢父子于市。奢临刑时叹曰：“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得安枕矣。”平王谓群臣曰：“伍员虽走，必不远，宜发兵追之。”费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画影图形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赏爵上大夫；若有容留及放纵者，全家处斩。令各路关口要道，凡遇来往行人，严加盘问。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使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访拿伍员，各处关口，十分紧急。

再说伍子胥出走之时，心念唯有吴国可以报楚，故沿江东走，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先是楚太子建，知太师伍奢得罪，连夜与妻子出奔宋国。子胥此时忽然想起太子建在宋，何不从之？不一日到了宋国，见太子建，抱头而哭。因宋国有乱，楚兵来救，子胥又与太子西奔郑国。后太子为郑人所杀，子胥乃携太子建之子公子胜，出了郑境，往吴国逃难。奈此处离吴更远，又惧郑人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昭关为自楚入吴要道，形势险阻，一出此关，便是大江，渡了此江，即为吴国境界，却有楚国大将带领大军，驻扎此关。

子胥望见昭关，徘徊深林之中，不敢遽进。忽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子胥，奇其貌，近前揖之曰：“君莫非伍氏子乎？”子胥大惊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东皋公是也。少习医术，游于列国，今已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关上将军有恙，曾邀老夫前往医视，但见关上悬有图形，谓此是伍子胥，因得罪楚王，逃而未获，观君相貌，正与关上图形相似，是以动问。老夫绝不有祸于君，君不必惧，寒舍只在山后，请暂相过，有话可以商量。”子胥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约行数里，到一茅庄，东皋公揖子胥而入。进了草堂，子胥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小篱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子胥上座。子胥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侍侧。”东皋问：“何人？”子胥曰：“此乃楚太子之子名胜，吾实子胥是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子胥东西相对，谓子胥曰：“此处地甚幽静，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现在昭关设守甚严，公子与君两人，如何过去？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虑。”子胥下拜曰：“先生何计，能脱我等于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君且宽留数日。容我待一人来，送尔过关。”子胥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及过关之事。子胥心中疑惑，寝不成寐。想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致惹祸。欲待再住下去，又恐耽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辗转寻思，甚是不安，此身如在荆棘之中。夜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忽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子胥大惊曰：“足下须发，何以忽然改色？得无忧愁所致耶？”

子胥不信，取镜照之，则苍然斑白矣！乃投镜于地，失声痛哭曰：“一事未成，须发已白，天乎，天乎！将何以对吾父兄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之佳兆也。”子胥收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足下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发斑白，见者一时难辨，可以混过关去。况吾老友，现已请到，吾计成矣。”子胥曰：“先生计将安出？”东皋公曰：“吾老友复姓皇甫名讷，在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肩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模样，足下却扮作仆人，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混过昭关矣。”子胥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人亦慷慨之士，直任不辞，不必过虑。”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子胥相见。子胥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汤药与子胥洗脸，变其颜色。待近黄昏，使子胥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有紧身褐衣，与子胥穿着扮为仆人。公子胜亦更衣，如村家牧牛小儿，跟随皇甫讷连夜往昭关而行。此时楚将坚守昭关，号令兵士：“凡有人东渡者，务要盘问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图形可对，真是“水泄不通，飞鸟不过”。皇甫讷刚至关门，关上兵士，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缟素，且有惊惧之状，即时盘住，入报守将。守将飞马到来，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皇甫讷拥入关上。那些守关兵士，及关前后百姓，闻得捉了伍子胥，无不踊跃来看。子胥承此关门大开，人众拥挤之时，急急带领公子胜，杂在众人之中，混出关门。正是“鱼脱金钩，龙游大海”去了。楚将欣欣然，竟以皇甫讷为伍子胥，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好解上楚王请功。皇甫讷辩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楚将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乃命押在一边，请东皋公入，各叙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夫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楚将曰：“小卒拿得一人，貌似子胥，尚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其真伪耶？”楚将未及回答，东皋公又曰：“老夫与子胥，亦尝一面，请将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楚将即命取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约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约吾同游，定期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楚将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谢曰：“此乃小卒辨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将军为国执法，老夫何怪之有。”楚将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关上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子胥过了昭关，疾行至江边，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舟乘流而上，子胥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翁方欲摆渡，见岸上有人行动，乃放声而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歌词盖谓岸上有人，可往芦丛中待渡之意。子胥闻歌，心会其意，即往下游沿江趋走，至于芦丛之处，隐身其中。少顷，渔翁将船摆岸，不见子胥，又复放声而歌曰：“日已夕矣，予心忧悲。月已驰矣，何不渡为？”歌词盖谓天色已晚，速来渡江之意。子胥闻歌，同公子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荡双桨，飘飘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已达对岸。渔翁曰：“夜来梦有将星坠于我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摆船出来，不期与子相遇。观子容貌，绝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子胥遂以姓名实告。渔翁嗟叹不已，曰：“汝等面有饥色，吾往取食，汝二人饱食之后，方可行路，请在此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之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子胥谓公子胜曰：“人心难测，倘去聚集多人，前来擒我，奈何？”乃复隐于芦花深处。少顷，渔翁取麦饭、鱼羹至树下，不见子胥，乃高呼曰：“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子胥乃自芦中出。渔翁曰：“知子饥困，特为取食，奈何相避耶？”子胥曰：“性命属天，今属于丈人矣。忧患所积，心中惶惶，岂敢相避？”渔翁进食，子胥与公子胜饱餐一顿，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曰：“此先王所赐，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渔翁笑曰：“吾闻楚王有令：‘得伍子胥者，赐粟五万石，爵列上大夫。’吾不贪上卿之赏，而利汝百金之剑乎？况剑为防身之具，无剑不可以远游，是子所必需，吾无所用也。”子胥曰：“丈人既不受剑，愿乞姓名，以图后报！”渔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以后报语我，非丈夫也！”子胥曰：“丈人虽不望报，我心何以自安？固请言之。”渔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难，吾纵楚贼，安用姓名为哉？万一他日天遣相逢，我但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作为纪念可耳。”

子胥乃欣然拜谢而别，方行数步，复转身谓渔翁曰：“倘后有追兵到来，请丈人秘密其事。”渔翁叹曰：“吾为德于子，子犹见疑。倘果有楚兵，由他处渡江追来，吾何以自明？请先死，以绝子之疑！”言讫，拔舵放桨，溺于江心。子胥见渔丈人自溺，叹曰：“我得汝而活，汝为我而死，岂不哀哉！”伍子胥与公子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地方，腹中甚饥，正思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纱于濑水之上，筐中有饭。子胥停足问曰：“夫人可借一餐乎？”女子垂头应曰：“妾与母居，三十未嫁，岂肯售餐于行客哉？”子胥曰：“穷途之人，愿乞一饭自活！夫人行赈救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头，看见伍子胥状貌魁伟，乃曰：“妾观君之貌，似非常人，岂敢以小嫌，坐视穷困而不救？”于是发筐取食，跪而进之。子胥与胜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远行，何不饱食？”二人乃再餐。临行，谓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感深肺腑。我实亡命之人，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女子凄然叹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嫁，贞白自首，何期馈饭，乃与男子交言。败义丧节，何以为人！子行矣。”子胥别去，行数步，回头视之，此女子抱一大石，自投水中而死。子胥见女子投水，欲救不及，伤感不已，遂自咬破指头，出血书二十字于石上，曰：“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写毕，复恐后人看见，掬土以掩之。过了溧阳，复行三百余里，已至吴市。但见舟车攘攘，举目无亲。乃藏公子胜于郊外，自己披发佯狂，跣足涂面，宛似乞人模样，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箫，往来乞食。箫声凄切，市人闻之，无不为之动容。自伍子胥逃楚以后，无日不在困苦忧惧之中，今已逃至吴国，虽吹箫乞食而身心稍安。后来得遇吴王，身为上将，借兵伐楚，以报父兄之仇。克楚而还，遂引军击郑。郑定公以前杀太子建而困迫子胥，至是大惧，下令国中有能退敌者，吾与分国而治。有渔者之子应募退敌，候子胥军至，乃当道扣桡而歌曰：“芦中人，芦中人。”子胥闻声愕然，询：“为谁？”曰：“渔者之子，吾念前人因逢君于途，今从君乞郑之国。”子胥叹曰：“悲哉！吾蒙子前人之恩，自致于此，上天苍苍，岂敢忘也！”遂引师而退，以报渔翁芦中相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