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

话说周文王在商朝的时候，是个诸侯，建国岐山，因为岐山是在西方，又名西岐。当时商朝的天子纣王无道，天下纷纷大乱，唯文王在西岐，真个爱民如子。别处有吃过纣王亏的，都闻风归附，国势日盛，不期被纣王得知，将文王召进京城，转送到一个小地方，名曰“羑里”，将文王囚了七年。好容易一日赦回故国，一班臣下都出城迎接进宫。受朝贺毕，只见家臣大夫散宜生上前奏道：“主公德播四方，三分天下，已有二分归附，纣王又杀害忠良，荼毒百姓，不如乘此统带雄兵，杀进五关，灭却商朝。一来可救受苦的百姓，二来可报七年拘囚之仇。”文王闻奏道：“卿言差矣，天子乃万国之至尊，即有过失，尚非臣子所宜言，何况妄动干戈，自取灭亡。孤既返国，当以化行俗美为先，民丰物阜为务，则百姓自受康乐，孤与卿共享太平。又何必劳民伤财，快一时之忿哉？”散宜生听了拜服。文王道：“孤思在西北角向南起造一台，名曰‘灵台’，以观天文灾祥等兆。唯恐土木之工，非诸侯所宜，劳苦百姓。”散宜生道：“大王造此灵台，既为观天文灾祥而设，乃为西岐之民，非为游观之乐，不得谓之劳民。况主公仁爱，泽及昆虫草木，万姓无不衔恩。大王出示，自然乐从。若大王不轻用民力，仍给工银，任民自便，不去强他，这也无害于事。”文王大喜道：“大夫此言，正合孤意。”随即出示各城门。早惊动了军民人等，都来争看告示。只见上书道：“西伯示谕军民人等知悉：西岐乃道德之乡，无兵戈之扰，民安物阜，讼简官清。孤因万里拘囚，今日赦归故国。见迩来水旱失度，灾异频仍。拟在城西官地上，建筑坛台，名曰‘灵台’，以占风候，看验民灾。但恐土木工繁，有伤尔军民之力。特定每日每人给发工银一钱。此工不拘时日之远近听随民便。愿做工者，即上部报名入册，以便查给工资。如不愿者，各安本业，并不强迫。为此出谕知之。”西岐军民人等，一见告示，大家欢悦齐声言曰：“大王恩德如天，莫可图报。我等日出而游，日入而息，坐享承平之福，皆大王之所赐。今大王欲造灵台，又为我们百姓占验灾祥之用，我等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况仍给放工钱，人非草木，哪个不愿出力。”散宜生知民心如此，遂进内启奏。文王道：“既是军民悦服，遂传旨散给银两。”众民领讫。文王对散宜生道：“可选吉日破土兴工。”众人用心着意，搬泥运土，伐木造台。不满旬日，管工官来报完工。文王大喜，随同文武官员，排銮舆出郭，行至灵台观看，雕梁画栋，台阁巍峨。文王与众官上得灵台，四面一观。文王默然不语。时有上大夫散宜生出班奏道：“今日灵台完工，大王为何不悦？”文王道：“非是不悦。此台虽好，台下少一池，不能水火既济。若再开一池，又恐伤劳民力，故此郁郁耳。”散宜生奏道：“灵台之工，甚是浩大，尚且不日而成。何况台下一池，其工甚易。”散宜生忙传旨：“台下再开一池，以应‘水火既济’之妙。”言尚未了，只听众民大呼道：“小小池沼，有何难成，也值得大王劳心？”遂将带来锹锄，动手挑挖。忽在地中掘出一副枯骨，众人四下抛掷。文王在台上看不明白，因问道：“众人抛掷何物？”左右启奏道：“地中掘出一副人骨，故此抛弃。”文王即传旨：“将枯骨取来，放在一处，用匣盛之，埋于高阜之地。”曰：“因孤开掘池沼，致使此骨暴露，实孤之罪也。”众人听见此言，大呼道：“圣君泽及枯骨，何况我等人民，岂有不沾雨露之恩。西岐百姓真是大幸！”一时欢声雷动。文王因在灵台，看挖池沼，不觉天色已晚，回宫不及，与众人文武在台设宴，君臣共乐。席罢之后，众文武在台下安歇。文王在台上设绣榻而寢。时至三更，忽见东面一只白额猛虎肋生双翅，向帐中扑来。文王急叫左右，又听得后台一声响亮，火光冲天，不觉大惊而醒，原来却是一梦。时台下正打三更。文王自思：“此梦甚是奇异。”次日众文武上台，参见已毕。文王道：“上大夫散宜生何在？”散宜生出班礼毕道：“有何事宣召？”文王乃将昨夜所梦之事说知，散宜生躬身贺道：“此梦乃大吉兆，大王必得栋梁之臣。”文王道：“卿何以见得如此？”散宜生道：“昔殷高宗曾有异梦，得傅说于版筑之间。今大王梦虎生两翅者乃熊也，台后正是西方，火乃兴旺之象，此乃西岐大兴之兆。故此臣特欣贺。”众官听毕，亦齐齐称贺。文王传旨回宫，一心欲访贤臣，以应此兆。

且说离西岐三十五里，有一条溪，名曰“磻溪”，溪上有一老人，年已八旬，须发如银，终日在磻溪上垂竿钓鱼。此人学成满腹经纶，只因未遇明主，隐于溪上，钓鱼度日。一日正在钓鱼，只见岸边来了一个樵子，肩上挑了一担柴，走近老人面前，把柴担歇了，问道：“老丈我常见你在此执竿钓鱼，我和你时常会面的，却未曾请教你上姓贵处。”老人道：“吾乃东海许州人氏姓姜，名尚，字子牙，别号飞熊。”樵子听罢，冷笑不止。子牙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冷笑？”樵子道：“吾姓武名吉，方才听你说别号飞熊，故而好笑。”子牙道：“人各有号，有何好笑？”武吉道：“从来高人、贤人、圣人，胸藏无限学问，如伊尹等传说之辈，方称其号。似你也有此号，名不称实，故此笑耳。”武吉言罢，复将溪边钓竿拿起，见线上那钩直而不曲，不觉又抚掌大笑不止。对子牙点头叹道：“有智不在年高，无智枉活千岁。你这般年纪，尚不晓得钓鱼须用曲钩。我今传你一法，将此针用火烧红，打成钩样，上用香饵，线上系了浮子，鱼来吞食，浮子自动，便知鱼至，往上一提，钩刺鱼鳃，方能得鲤，此是捕鱼之法。似这等钩儿，莫说三年五载，就钓百年也无一鱼到手。可见你生性愚拙，安得妄号飞熊！”子牙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在此，名虽垂钓，我是意不在鱼。不过在此守候时机。曲钩取鱼，非大丈夫所为也。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非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武吉听罢大笑道：“你这个人，也想做王侯！看你的嘴脸，不像王侯，倒像猢狲。”子牙笑着道：“你看我的嘴脸，不像王侯，你的嘴脸，也不甚好。”武吉道：“我的嘴脸比你好些。吾虽樵夫，白日入山砍柴，入城去卖，卖得银钱，酒也有了，饭也有了，快活度日，笑口常开，你如何比得过我？”子牙道：“不是这等说。我看你左眼青，右眼红，今日进城，必定打死人命。”武吉听罢叱之道：“我和你偶尔戏语，为何出口伤人！”武吉说罢，挑起柴担，头也不回，往西岐城中卖柴去了。

行至南门，却逢文王车驾往灵台行落成之礼。文武随侍出城，两边侍卫御林军人大呼道：“千岁驾临，行人回避。”武吉挑着一担柴，因南门内街道狭窄，将柴换肩，不提防担子脱了一头，翻转扁担，把门军王相夹耳一下，即刻打死。两边人大叫道：“樵子打死了门军！”立刻拿住，来见文王。文王道：“此是何人？”两边启奏文王：“千岁，这樵子不知何故打死门军王相。”文王在銮舆中问道：“这樵子姓甚名谁？为何打死王相？”武吉奏道：“小人乃西岐良民，叫作武吉。因见大王驾临，道路狭小，无处回避，将柴换肩，误伤门军，求千岁恕罪。”文王道：“武吉既打死王相，理当抵命。”即在南门内画地为牢，竖木作吏，将武吉禁起。原来西岐地方，因文王教化普及，人民均诚实无欺，凡犯罪者只须在地上画四条界线，把犯人禁在当中，不会逃去。

当时禁了三日，不得回家，思念老母无依，必定倚门而望，若晓得我犯了杀人大罪，不知如何伤心。想到此处，不觉放声大哭。路上行人，围着观看。其时散宜生下朝回来，正在南门经过，忽听武吉哭声，因问道：“你前日打死王相。杀人偿命，理之当然，为何大哭？”武吉道：“小人打死王相，理应偿命，安敢恨怨。但小人有一老母，年已七十余岁。小人既无兄弟，又无妻室。老母孤身必定饿死，养子无益，子丧母亡，思之痛心，不觉放声大哭。有犯大夫，望乞恕罪。”散宜生听罢，默然良久，想：“武吉打死王相，并非斗殴伤人命，乃是误伤，情有可原。”便对武吉道：“你不必啼哭，我往见千岁，启奏一本，放你回去，把你母亲的衣衾棺椁，柴米养身之费，备办齐全，再来听凭治罪，以正国法。”武吉听了，含泪叩谢。

散宜生来至便殿，参见文王毕，奏道：“前日武吉打死王相，禁于南门。今日臣经过是处，听得武吉大哭。臣问其故，武吉言有七十余岁的老母，只生武吉一人，既无兄弟，又无妻室，一无生机，吉遭国法，其母必冻饿而死，因此而哭。臣思王相之死，并非斗殴，系属误伤。据臣愚见，且放武吉归家，将养亲之资，以及棺椁衣衾之费，料理完毕，再来领罪。请大王旨意施行。”文王听散宜生之言，随即准行，释放武吉回家。武吉出了狱，思母心切，飞奔回来。只见母亲倚门而望，见武吉回来，忙问道：“我儿因什么事，这几日才回来？我在家中，晓夜不安，又恐你在深山穷谷被虎狼所伤，使我提心吊胆，废寝忘餐。今日见你，我心方安。不知你为何事，今日方回？”武吉哭拜于地道：“母亲，孩儿不幸，前日往南门卖柴，遇文王驾至，我挑担闪躲，脱了担头，打死门军王相。文王将孩儿禁于狱中。我想母亲在家中悬望，单身只影，又无人侍奉，必定冻饿而死，故此放声痛哭。幸亏上大夫散宜生经过，问明原委，启奏文王，放我回家，置办你的衣衾棺椁、米粮之类，打点停当，孩儿就去偿王相之命。母亲，你真白养我一场了！”说罢大哭。

其母听见儿子遭此重罪，魂不附体，一把抓住武吉，泪下如雨，叹口气道：“我儿忠厚半生，孝母守分，今日遭此不幸。我儿你倘有差池，我焉能有命！”武吉道：“前一日孩儿担柴行至磻溪，见一老人，执竿垂钓，线上穿着一个针，在那里钓鱼。孩儿问他：‘为何不打弯了，安着香饵？’那老人道：‘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非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孩儿笑他嘴脸不像王侯，他说孩儿左眼青右眼红，必打死人，确确的那日打死王相。我想那老人口毒，甚为可恶。”其母道：“那老人叫何名姓？”武吉道：“他姓姜名尚，别号飞熊。因他说出号来，孩儿故此笑他。”老母道：“此老有先见之明，必是个异人。我儿你还去求他救你。”武吉领了母命，径往磻溪来见子牙。走到溪边，只见子牙独坐垂杨之下，将钓丝漂浮在绿波上面，寂然无声。武吉走至子牙背后，款款叫声：“姜老爷！”子牙回头看见武吉道：“你是那日在此的樵夫。”武吉道：“正是。”子牙道：“你那一日可曾打死人么？”武吉慌忙跪下泣告道：“小人乃山中蠢子，不识老爷高明通达之士。那日语言冒犯，老爷乃宽大之人，望你勿切记怀。”于是把那日打死王相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又道：“现虽暂放回家，将来仍须抵命，母亲无人奉养，岂不终成饿殍。今日特来叩求姜老爷，万望怜救我母子之命。小人结草衔环犬马相报，决不敢有负大德！”子牙道：“杀人偿命，理之然也。我如何救得你？”武吉苦苦哀求道：“老爷无处不发慈悲，倘救得母子之命，情愿拜老爷为师，终身服侍。”说罢连连磕头。子牙道：“你既拜我为师，我不得不救你，我教你一法，过数月之后，文王于某日，带领众文武至南郊踏青寻乐。你亦至南郊，必为文王手下众官所见，拿你去见文王。你那时不必惊慌，只说是我的徒弟，文王必然赦你。万勿有误！”武吉听了连连叩谢。回家与老母说知，老母亦大喜。次日武吉去见子牙，子牙又对武吉道：“既拜吾为师，早上仍去打柴，下午须到我这里来，我教你兵法武艺。方今天下多事，学成之后，也好为国家出力，不强似打柴么？”武吉听了师父之言，不离左右，用心学习，不上几时，已精通武艺，深明韬略。将来为文王手下一员大将，这是后话不表。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已是早春天气。文王在宫闲居无事，见日丽风和，柳舒花放，便对左右道：“三春景色，爽人心目，孤欲同诸子众卿，往南郊踏青，共赏湖山之色，再于山泽之间，访聘遗贤，以应飞熊之梦。”遂传旨：“次日驾幸南郊。”一宿无话。到次日早有武将南宫适，带领五百名家将，出南门之外布成一个围场，待文王驾至，射猎行乐。文王出得南门，见一路上桃柳争妍，莺歌燕语，自有一番明媚气象。行至一山，见罗网布成围场。许多家将披坚执锐，架鹰纵犬，热闹非常。文王见了忙问道：“此是一个围场，为何设立？”散宜生在马上欠身答道：“今日千岁游春，南将军设此围场，俟主公临幸取乐。”文王正色道：“卿言差矣！孤与卿等郊外踏青，以赏此韶华风景，今欲逞孤等之乐，追鹿逐麋，较强比胜，禽兽何辜，遭此杀戮。且当此阳春乍启，正万物发生之时，而行此肃杀之政，大非所宜。”速命南宫适将围场撤去，众人遵旨。文王与群臣缓辔前行，途中踏青士女，来往纷纭，或携酒坐溪边，或讴歌行绿野，君臣在马上看了士民安乐，也觉欣然。正迤逦行来，只见那边一伙樵子担柴而来，散宜生在马上看见内中一人，好像武吉，因想起他回家一去不来，便奏文王道：“这樵子之中，好像有狡民武吉在内。”文王闻奏遂命侍从辛免快去拿来。辛免上前，武吉把柴担卸下跪在尘埃。辛免看时果是武吉，拿来见文王，文王怒喝道：“匹夫你藐视国法，欺孤太甚！我放你回家，竟一去不来是何道理？”武吉泣拜在地，奏曰：“吉乃安分守法之人，不敢藐视国法。只因误遭人命之后，在离此三里的磻溪地方，一个垂钓老人，姓姜名尚，字子牙，别号飞熊，乃东海许州人氏，他是我的师父，教我今日来此，等候大王。”话犹未了，只见散宜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大王！武吉今言此人别号飞熊，正应灵台之梦。望大王赦武吉之罪，令武吉先去通报，诸贤士相见。”文王依允。武吉叩头，飞奔林中去了。

文王君臣，将至林前，不敢惊动贤士，离数箭之地，文王下马，同散宜生步行入林。见武吉问道：“贤士在否？”武吉道：“方才在此，这会不见了。”文王道：“贤士可有别居？”武吉道：“前边有一茅舍。”武吉引文王驾至门前，文王以手挝门。只见一童子开门出来。文王笑问道：“老师在家否？”童子道：“不在家，出外访友去了。”文王问道：“何时回来？”童子道：“或一二日，或三五日，萍踪不定。”文王道：“吾今求贤，礼当虔敬。今日来意未诚，宜其远避。”即传命回朝，令百官都在朝中斋戒三日，同去迎请大贤。到第四日上，沐浴整衣，极其恭敬。文王端坐銮舆，命从人扛抬聘礼，武吉前行，来到磻溪，迎聘子牙。人马骤行至林下，文王传旨：“士卒暂在林下扎，不可扬声，惊动贤士。”文王下马，同散宜生步行入林，只见子牙背坐溪边。文王悄悄行至子牙身后，问道：“贤士乐否？”子牙回头见是文王，忙弃钓竿俯身伏于地道：“子民不知大王驾临，有失迎迓，望大王恕尚之罪。”文王忙扶住拜道：“久慕先生，前顾不遇，自知不恭，今特斋戒专诚拜谒，得睹先生尊颜，实天幸也。”命散宜生扶起贤士来，子牙躬身而立。文王笑着携了子牙至茅舍之中。子牙再拜。文王答拜。子牙道：“尚乃老朽菲才，不堪顾问，文不足安邦，武不足定国，荷蒙大王枉顾，实辱銮舆，有负圣意。”文王道：“先生不必过谦。吾君臣斋戒沐浴而来，专诚聘请，以辅孤共治西岐，望勿推却。”说罢，命散宜生将聘礼呈上。子牙推辞不得，命童子收了。散宜生将銮舆推过，请子牙登舆。子牙跪而言曰：“老臣荷蒙洪恩，以礼相聘，已感激不浅，怎敢乘坐銮舆，僭越名分。断然不敢！”文王道：“孤预先设此，特迓先生，必须乘坐，子牙再三推辞，文王只是不允。子牙无奈，只得坐上。文王亲手推行三步，然后命人推着，簇拥进西岐而来。万民争看，无不欢悦。文王封子牙为丞相，后来辅助武王，开周朝八百余年天下。然则治国者，必须搜罗人才，方能强盛。”古人云“所宝唯贤”。这句话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