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10月,巴黎一个美丽的早晨,学识渊博的退休业务员、音乐爱好者C先生正舒服地陷在扶手椅里读着一本不错的书。突然,他惊慌失措地发现他竟一个词都不认识了!最近的几天,他偶尔觉得右臂或是右腿无力、麻木,说话的时候也感觉怪怪的不畅快。然而,这种不舒服很快就会过去,当然也没有引起他的担心。不过现在的问题就严重得多了:他已经完全无法阅读!尽管如此,C先生还能够讲话,还能识别身边的物体和人,甚至还写下了几张字条。很难想象这种令他沮丧不已的窘境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
C先生相信换一副眼镜一定可以解决他的问题,于是就求助于著名的眼科专家埃德蒙·朗多(Edmund Landolt)。不幸的是,朗多医生发现C先生的问题根本就不是眼镜可以解决的。他怀疑这是一种神经性的问题,于是决定向比塞特尔医院(Bicêtre Hospital)名扬法国的神经学家约瑟夫-朱尔·德热里纳求助。C先生在1887年11月15日与德热里纳医生见面。在进行了相当全面的心理和生理检查之后,德热里纳医生做出了诊断,并得出了关于阅读脑基础的第一个科学结论 1 。他将C先生所患的疾病称为“纯语言视盲”(pure verbal blindness),意思是选择性地失去了识别字母串的能力。有这样一种疾病就意味着脑中存在着某个专门进行阅读加工的“字母视觉中心”。这种疾病第一次科学地证实脑中存在针对阅读的专门处理机制。
实际上,德热里纳和朗多最终确认,他们的患者对于单个字母或书面单词都失去了辨识能力。在看到一组字母时:
他以为自己疯了,因为他知道这些自己看不懂的符号其实是字母,他坚持说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并用手比画出它们的轮廓,但却分不清它们是什么字母。当有人要求他把看到的东西抄下来时,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慢慢一笔一画地把每一个字母临摹下来,就好像在画一张工程图一样,他检查自己画的每一条曲线,以确保画得准确。然而即使是如此辛苦,他还是没能认出这些字母。
这就是“语言视盲”的悖论了:患者看不见的只有字母与单词。他的视力依然敏锐,物体识别与面孔识别能力也没有问题,他仍然可以逛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甚至还可以欣赏绘画作品:
给他看物体时,他能轻松说出它们的名字。他可以说出工业设计清单中所有工具的不同零件的名字。在检查的过程中,他的记忆从来没出过错,看到图画时他可以立刻知道画的是什么东西,以及怎么使用它们。当他看到自己常读的报纸《晨报》( Le Matin )时,患者说:“这是《晨报》,我认得它的形状。”但是他连标题中的一个字母都认不出来。
不过,临床检查还是发现了一些视觉问题。C先生右侧视野中的景象好像有点模糊。“物体放在右侧视野的时候,看起来暗一些,也不如放在左边时那么清楚。”(如果用神经学的术语来说,这可以称为右侧视野视力局部下降,partial right hemianopsy。)而且患者无法辨别右侧的颜色(偏侧色盲,hemi-achromatopsia)。这一侧的视野似乎只剩下黑、白、灰的颜色。然而,这些视力问题不能解释他不同寻常的阅读问题。C先生知道他视力的问题,所以会不自觉地将目光偏移,让他想读的词落在注视点的左边,而他左边的视力是完好无损的。但是这样并没能对他的阅读产生帮助。
有一个证据也许可以证明C先生所患的是一种针对字母的选择性障碍,因为他仍然可以辩认数字。他可以轻松读出阿拉伯数字,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进行复杂的运算。这个重要的观察结果表示,数字的阅读可能依赖另一条自动通路,与阅读字母和单词时所用的通路不完全相同。然而如果仅从视觉上来说,数字与字母形状非常相似,当初人们选用什么形状代表字母或数字有一定的随意性,且两者互换也未尝不可。实际上,有一些文化直接用字母的形状来代表数字,例如在阿拉伯,۷、۸、٦、٥和٤这几个看起来像希腊字母一样的形状,分别代表数字8、7、6、5和4。因此,患者对数字与字母的反应不同,不能用视敏度下降来解释。不论多么精巧复杂的眼镜都不能治好C先生的阅读问题。他的这种选择性阅读障碍来自脑,这种病症让我们不得不推论,脑中存在一些针对字母串的专门化的处理机制。
另一个事实也让C先生的阅读问题更显独特。德热里纳坚持认为C先生的智力与语言能力都没有受到损害。实际上,这个患者仍然可以非常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的词汇量也不比中风前要小。还有另一件让德热里纳大感惊奇的事,那就是患者的书写能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虽不自觉,但患者的书写能力与他的说话能力一样好。我让他写了很多东西,我没检查出任何错误,没有拼写错误,没有误用字母……患者仍然可以轻松顺畅地听写,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自己写了什么……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开始失去耐性,他写了几个字母,然后说:“我还会写这些字母,可我为什么看不懂?”
事实上,虽然德热里纳确实观察到了患者的书写有一点点退步,但这完全可以归咎于患者的轻微视觉缺陷:
如果在听写的过程中被打断,患者会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刚才写到哪里了;同样,如果他写错了字,也找不出是哪里错了。以前他写字又快又好,但他现在的字又大又拖拉,且下笔犹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他已经无法用眼睛去检查了。实际上,视力不但不能指导他,反而给他的书写增加了麻烦,以至于他情愿闭着眼睛写。
书写能力得以保全,与肌肉记忆密切相关。如果让患者用手感觉字母的轮廓,他仍然可以识别它们。“因此,是他的肌肉感觉让他认出了字母。最好的证据就是,如果让患者闭上眼睛,拉着他的手在空气中比画出那些字母的轮廓,那么他就可以认出这个单词。”很多年以后,其他神经学家发现,在这类案例中触觉阅读完好无损:相比于视觉呈现,在患者的手心写字更容易让他辨认出来!这个现象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提示,告诉我们问题是在哪一水平发生的:字母形状的运动记忆还是完好的,只是视觉识别受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