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会奇怪,为什么英语会坚持使用这样一个复杂的拼写系统呢?实际上,意大利语就不会面临英语的问题。意大利语的拼写是透明的:每一个字母对应一个独立的发音,几乎没有例外。正因如此,意大利人学习阅读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这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好处,意大利儿童的阅读能力比英语国家的儿童高出几年的水平,而且他们在学校也不需要每周花大量的时间在听写和拼读上。除此之外,我们后面也要讨论到,阅读障碍对意大利儿童来说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也许我们应该向意大利学习,烧掉词典,设计一个新的拼写系统,让3岁的孩子也可以轻松阅读 。
毫无疑问,英语的拼写可以简化。不过现有的这些奇怪的拼写里充满了历史的积淀。今天的学生应该哀叹黑斯廷斯战役 ,此战所带来的法语与英语的混合是形成这种让人头痛的语言的罪魁祸首,例如“c”被用作代表发音[s](如“cinder”)。而学术上几个世纪以来的保守主义,有时近乎迂腐,已经将我们的词典僵化。有些“好意”的学者硬要引入一些荒谬的拼写,如“island”中的“s”,因为一些误入歧途的文艺复兴学者想恢复拉丁词源“insula”。最糟糕的是,拼写没能随着口语的自然演变而演进。外来词的引入,以及英语发音的自然转变在英语的书写和口语之间制造了巨大的鸿沟,让英语国家的孩子们平白多受了很多年学习之苦。总之,理性的思考让我们认识到彻底简化英语拼写势在必行。
虽然如此,在真正改革英语之前,全面理解拼写系统中隐含的逻辑是非常重要的。拼写中的不规则现象并不仅是约定俗成的,它们来源于语言的结构和脑的结构。两条阅读通路,不管是从拼写到语音的语音通路还是从拼写到语义的词汇通路,都对书写系统施加了复杂且无法协调的限制。英语、意大利语、法语和汉语之间的语言学差异,导致不可能有一种拼写系统能满足所有这些语言。因此,英语中这些让人憎恨的不规则性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虽然英语急需拼写上的改革,但这一改革必须先与大量的限制条件斗争。
首先,我们还不清楚英语是不是像意大利语一样,可以让每一个发音对应一个字母,而且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固定的发音。这件事做起来不简单,因为英语中所包含的发音数量比意大利语要多。根据说话者的不同及计算方法的区别,英语中音素的数量在40~45之间,而意大利语音素只有30个。英语的元音与双元音特别多:有6个简单元音,如“bat”“bet”“bit”“but”“good”“pot”中的元音;还有5个长元音,如“beef”“boot”“bird”“bard”“boat”中的元音;还有至少7个双元音,如“bay”“boy”“toe”“buy”“cow”“beer”“bear”中的元音。如果给每一个发音配备自己的书写符号,就必须发明新的字母,这又让孩子们学习起来更难了。可以考虑给已有的字母增加音标符号,如ã、õ或ü。不过,如果认为有一种普适性的字母表可以用来书写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这个想法未免太过理想化了。这样的拼写系统确实存在,它叫作国际音标(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在音系学和语言学的技术出版物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然而,这种书写系统实在太复杂了,用在日常生活中效果并不好。国际音标有170个字符,其中有一些特别复杂(如ɐ、ɓ、ɕ、ɮ或ɲ)。即使是专业人员,如果不借助词典,也很难流畅阅读。
为了避免学习过多的符号形状,像英语和法语这样拥有很多音素的语言,都必须做出妥协。为了表示某些元音或辅音,这些语言要么必须使用ü这样的特殊字母,要么必须使用“oo”或“oy”这样的字母组合。特定语言中的这些特殊现象,并非无端出现的装饰品,它们在阅读中起到了关键的“节约脑加工”的作用,任何一种拼写改革都必须考虑到它们的存在。
虽然英语没法简单地让一个单独的字母形状对应一个发音,但也许可以反过来进行尝试。如果能够系统地让每一个声音有固定的字母来代表,那么很多拼写错误就可以避免。例如,如果在写[f]这个声音的时候可以不必考虑是写“f”还是“ph”,那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轻松地去除这种多余的、耗费了大好童年时光的拼写规则。实际上,这正是美国小心翼翼的拼写改革所走的方向,他们把不规则的英式拼写“behaviour”和“analyse”简化成了“behavior”和“analyze”。沿着这个思路,还可以进一步向前。熟练的阅读者已经对英语拼写中的荒谬之处熟视无睹了,其实像“x”这样一个字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虽然这个字母很简单。因为“x”代表了[ks]这个发音,而这个发音已经有自己的拼写方法了。在土耳其,人们管出租车叫“taksi”。这个国家在一年内(1928—1929)采用了罗马字母表,大刀阔斧地简化了拼写,并且教会了300万人如何阅读,为拼写改革的可行性提供了绝佳的例证。
不过还是要非常小心。我怀疑任何一种激进的拼写改革,如果其目标是建立一种一对一的语音-文本转换的话,都一定会失败,因为拼写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忠实地转录语音。伏尔泰说过“书写是声音的绘画,越相似就越好”,这种说法虽然意境优美,却是错误的。书写的文本并不是一种高保真录音。它的目标并不是像我们发音一样对语音进行复制,而是对语音进行编码,要让编码达到一个足够抽象的水平,以使阅读者可以快速提取出语义。
为了证明这个观点,我们可以试想一下,一个纯粹的表音文字系统会是什么样子,那是一种伏尔泰可能会认为是理想的书写系统。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一个单词的发音会因为它周围单词的不同而产生变化。假设拼写要反映这些说话者通常不会注意到的笨重的语言学现象,如所谓的协同发音(coarticulation)、同化(assimilation)和音节重划(resyllabification),那会非常糟糕。这样的话,上下文的不同就会导致同一个单词拼写不同。例如,我们是不是要用不同的书写方式来表示不同复数形式单词的发音呢?我们是不是要把“cab driver”拼写成“cap driver”,就因为[b]这个发音在[d]之前时通常发音类似[p]?还有一种极端的情况,我们是不是要把说话者的口音考虑进去(Do you take me vor a shicken)?这太荒唐了(apsurd,是的,我们说这个单词的时候发的是[p]这个音)。书写的首要目标是以最高效的方式来传递信息,而任何一种只刻板地记录语音的拼写都会偏离这个目标。
英语拼写往往看重词根的透明度,而牺牲了语音的规则性。例如“insane”和“insanity”这两个词,在意义上关系密切,如果非要因为发音的一点差异就把它们拼写得不同,那就太傻了。同样,因为“column”“autumn”“condemn”这些词派生出了“columnist”“autumnal”“condemnation”,在这些词中保留原单词中不发音的“n”也是很符合逻辑的。
这种凸显意义的拼写方式,至少也可以部分地解释英语为什么用很多不同的方式来拼写同一个发音。英语单词比较紧凑,并且多用单音节词,因此,同音异义经常出现,如“eye”和“I”,“you”和“ewe”。如果这些词用表音的方式书写,那么它们就无法区分了。拼写规范正是在这种限制中发展起来的。同音而拼写不同会使听写变得复杂,但是却给阅读带来方便,因为阅读者可以快速地掌握词义。学生们也许会抱怨同一个发音[u]有那么多种不同的拼法,像在“two”“too”“to”“stew”中,但是他们应该明白这些附加的规则对阅读速度至关重要。没有这些规则,任何书面文字都会成为生涩的字谜。多亏了这些拼写规范,书面英语可以直接通达语义。任何一种拼写改革都必须保持这种语音与语义之间的微妙平衡,因为这种平衡反映了一个更深层次也更严格的现象:我们大脑中存在两条阅读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