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过程始于书页反射的光子撞击视网膜的那一刻,而视网膜却不是一个匀质的感受器。只有名为中央凹的中心地带,才是视网膜中唯一拥有密集的、对光线高度敏感的、高分辨率的视觉细胞的区域,视网膜的其他区域只具有较低的分辨率。而这视野中占到大约15度视角的中央凹也是视网膜中唯一真正可以用来阅读的区域。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中央凹得不到视觉输入,例如因为视网膜损伤,或由于中风破坏了视觉皮质的中心区,或是实验人员选择性地阻挡了中央凹的视觉输入,不管是哪种原因,阅读都不可能完成了 1 。
正因为需要把文字放入中央凹来阅读,眼球在阅读的时候需要不断地移动。我们必须通过注视点的移动,用视觉中最敏感的区域来“扫描”文本,因为只有这一区域的分辨率高到足够识别文字。然而,人的目光并不是匀速不停地在书页上移动的 2 。恰恰相反,目光总是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我们称之为眼跳(saccade)。其实此刻在阅读本书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正在做着每秒钟4~5次的跳动,不断地将新的信息带入你的中央凹。
即使是在中央凹中,视觉信息在不同位置的精细程度也会有所不同。在视网膜及之后位于丘脑和大脑皮质的视觉处理区域中,视觉场景中每一部分所分配到的细胞数也随着其与注视中心的距离变大而越来越少,这使得视觉精确度逐步下降。视觉精确度在视野中心最佳,向视野的外围平稳地下降。我们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是以一种固定的精确度看到整幅场景的,就好像是数码相机以均匀的像素阵列拍下照片一样。然而与相机不同,人的眼睛只对正落于注视中心的那一点有最精细的感知,而这一点的周围则越来越模糊(见图1-1) 3 。
图1-1 视网膜严密地过滤着我们读到的信息
图中的视觉刺激来自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冒险家》( The Adventurer , 1754)中的一页,被用一种算法进行了过滤。这种算法还原了人类视敏度从视网膜中心向外下降的情形。无论字号多大,我们只能识别出注视点附近的字母。所以我们阅读时眼光必须不停地在书页上跳动游走。当目光停下来时,我们只能识别出一两个单词。
也许你会认为,在这样的条件下,决定着阅读难易程度的因素是印刷字体的大小,小字会比大字更难辨识。然而奇怪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字越大,字所占据的视网膜空间就越大。而当我们用大字号印出一个单词时,单词就会被扩展到视网膜的边缘,而在这个边缘区域,不论字有多大,辨认起来都是力不从心的。让辨认变得容易与不容易的两个因素几乎完全相互抵消,所以一个巨大的单词和一个微小的单词从视网膜感觉精度的角度来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了,前提条件是这个单词不能太小,至少大于人眼中央凹所能精细分辨的极限。而对视力减退的人,例如老年人,把字印大一点还是很有道理的。
正因为眼睛是如此工作的,我们的知觉能力只与单词中有多少个字母有关,而与这个单词占据了视网膜上多大的空间无关 4 。实际上,以纯粹的距离来算,我们的眼跳幅度总是不断变化的,而如果以字母数量来计量,每次眼跳又都是等距的。当脑做好移动目光的准备时,它会依照字母大小来调整距离,以使注视中心每次都前进大约7~9个字母的距离。这个距离出人意料地小,我们注视一次所能处理的信息量大约也就如此。
为了证明我们一次只能看清书本上很小的一块区域,乔治·麦康基(George W. McConkie)和基思·雷纳(Keith Rayner)研究出一套实验方法,我喜欢称之为“笛卡尔魔鬼”(Cartesian devil)。在他的《第一哲学沉思集》( Metaphysical Meditations )中,笛卡尔想象出一个玩弄我们感官的邪恶魔鬼:
因此我要假定控制我的感官的,并非至善的神,那真理之源泉,而是一个邪恶的魔鬼,他强大、阴险,用尽一切手段来欺骗我;我要假定天、地、色、形、音及一切外物无非梦幻光影,皆为此恶魔欺骗我之陷阱。我将认为自己无手、无眼、无肉、无血,无一切观感,然而错信我拥有此等一切。
正如电影《黑客帝国》中的超级电脑一样,笛卡尔所描绘的邪恶魔鬼用精细的人造信号冲击我们的脑,为我们制造出一个伪现实、一个真实的幻境、一个虚拟布景,而其后的真实景象则永远被隐藏。麦康基和雷纳的方法则相对温和得多,他们设计了一种电脑屏幕上的“移动窗口”,可以让人产生看到完整文本的错觉 5 。他们的方法是给一名被试(参加实验的人)戴上特制的眼动捕捉装置,并实时地改变屏幕上的显示内容。这个装置可以经过编程设置,让电脑屏幕上只显示注视中心左右的几个字母,而整页文字的其他字母都用一串串的“x”来代替:
眼睛一动,电脑就会偷偷地改变屏幕显示。其目标是只显示被试此刻注视点周围的字母,而把其他地方的字母都变成一串串x:
利用这一装置,麦康基和雷纳向世人展示了一个充满争议的惊人发现。结果显示,被试根本没有发现这种实验操纵。只要注视点中心的两边呈现的字母足够多,阅读者就不会看穿这个把戏,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页正常完整的文本。
这种让人称奇的“视而不见”现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文本变化时眼睛恰好处在最高速的运动状态。这种换词的手法之所以难以觉察,就是因为换词的瞬间视网膜上的图像会因眼球的运动而模糊。而目光一停,一切看起来又都正常了:在中央凹,我们看到了想看的字母,至于视野的其他区域,也就是外围区的字母,反正本来也是读不了的。如此一来,麦康基和雷纳向我们证明了,人类只能对视觉输入信息中的一个小子集进行有意识的处理。如果电脑程序在我们注视点的左侧留下4个字母,右侧留下15个字母,阅读速度将不会受到影响 6 。简单来说,我们每次只能从书页上提取少得可怜的信息。笛卡尔的邪恶魔鬼只需要让我们看到20个字母,就能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是在读美国宪法了!
事实上20个字母都算是多说了。我们每一次眼跳只能辨别出10~12个字母:注视点左侧的3~4个,右侧的7~8个。在这个范围以外,我们基本上识别不出单词,只能感知到有无空格。空格可以为我们提供关于单词长度的线索,从而帮助我们做好眼跳的准备,并确保我们的目光落到下一个单词的中心。至于我们从下一个单词中到底能提取出多少信息,研究者中还存在着争议,也许我们只看到了单词的前几个字母。然而,学者们在某一点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眼动的方向使视觉范围产生了不对称性。在西方国家,视觉范围更加偏向右侧,而对于阿拉伯语或希伯来语的阅读者来说,由于阅读时是从右向左扫视,他们的视觉范围则是向左边偏的 7 。在其他文字系统中,例如字符密度较大的中文,眼跳的距离更短,视觉范围也会相应地缩小。每一个阅读者都会根据不同的语言以及文本,调整他对文本区域进行视觉探索时采用的策略。
利用同样的方法,我们还可以估计出识别每个词并对其进行编码所需要的时间。我们可以利用电脑程序,让屏幕上的所有字母在一定时间后都变成“x”,包括中央凹的字母。通过这样的实验,我们发现,呈现时间为50毫秒时,阅读速度还可以基本保持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阅读用到的所有加工过程都可以在这50毫秒内完成。在本书后面我们就会看到,在单词呈现之后,有一系列的加工过程总共需要持续大约半秒。不过最初获取视觉信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
总而言之,眼睛给阅读行为施加了很多限制。视觉感受器的结构决定了阅读时我们必须每0.2秒或每0.3秒就让目光跳跃,这样才能够对整个书页进行扫描。而阅读也只不过是把一系列对单个词的“抓拍”,通过内部加工过程重新组合起来。有时一些小的语法词,像“the”“it”“is”可以跳过,但几乎所有名词和动词这样的内容词,我们都必须至少注视一次。
这些限制是视觉系统中固有的一部分,无法通过训练加以改善。我们当然可以通过训练来优化眼动的模式,然而大多数每分钟能读四五百词的优秀阅读者,其眼动方式已经没有什么提升空间了。考虑到视网膜的构造,我们很可能没法再去提升速度了。有一个简单的演示可以证明眼动是限制阅读速度的罪魁祸首 8 。如果我们一个词一个词地呈现一句话,让每一个词都精确地落在注视点上,就意味着不需要眼动,此时一个熟练的阅读者可以达到惊人的阅读速度——平均每分钟1 100个单词,而最优秀的阅读者甚至可以达到每分钟1 600个单词,差不多每一个单词只需40毫秒,这是正常阅读速度的3~4倍!这种方法叫作快速序列视觉呈现法(Rapid Sequential Visual Presentation,简称RSVP)。使用这种方法时,识别与理解单词的速度仍然让人满意,也就是说,单词识别与理解这些阅读的核心加工所需的时间并没有明显限制阅读速度。或许在屏幕逐渐取代纸张的将来,这种视觉呈现方式将成为阅读的新趋势。
无论如何,只要文字还是一行行地写在纸上,通过注视来获取信息的方式就一定会减慢阅读的速度,形成一道不可跨越的壁垒。正因为如此,在看到那些声称可以让你的阅读速度达到每分钟1 000词的快速阅读法的广告时,就一定要持怀疑的态度了 9 。当然,我们肯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扩展视觉范围广度,以减少阅读每一行时所需的眼跳次数,或者学会在阅读时不回跳,就是说不回头去看已经读过的词。然而,眼睛的生理极限不可能突破,除非你愿意跳过一些单词,并承担因此而误解文意的风险。伍迪·艾伦(Woody Allen)对这种情况的描述相当精彩:“我参加了一个快速阅读训练班,学会了如何在20分钟内读完《战争与和平》。不过读完我就只记得这本书跟俄罗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