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马头高时,毗沙军赶到昨天的战场。昨晚的那场夜战像梦一样悬起来。也许就是一场梦,库不能确定它真的发生了。他一夜未眠,脑子迷迷糊糊。
毗沙军前面是马骑兵,中间步兵,后面驴骑兵。驴骑兵是固玛民兵,组织来驮运尸体的。骑驴不打仗。这是规矩。驴也打不成仗,两队交锋,马往前冲,驴朝后退。
这群驴显然没把上战场当一回事,相互踢咬,尥蹶子,公驴还趁机爬母驴。一头高头黑驴,昂昂叫着往谢身上爬,库拦挡了一下,公驴转身飞来一蹄子,险些踢到库脸上。长枪卫兵冲上来戳了黑驴一枪杆,黑驴惊窜几步,又停住看谢,做出要冲来的架势。公驴只有追母驴时冲锋,从来不会给人打仗冲锋。这个习性人都知道,人也不愿让驴参战。骑马打仗就够了。一场仗打完,剩下的活都是毛驴和活下来的人干。总得留下一样牲口帮人过日子,所以毛驴留下来。一茬茬的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出生长大老死。
库想辨认昨晚的那场仗在哪打的,却一点痕迹没有,好像在更远的沙漠中心的大河滩上,又好像在一场梦里,他和两个卫兵远远站在后面,睁大眼睛看着根本看不见的一场大战,仗不知打了多久,又刮起了西风,前方的喊杀声弱了,长枪卫兵催促库撤,库拉谢掉转头,谢迟钝,卫兵拍一枪杆,谢猛地跑起来,听见后面大片的马蹄声跟过来。
部队在呼啸的风沙里后撤了几十里驻扎下来,早晨库才看清旁边是一座破败的早已无人的村子,许多马站在灰蒙蒙的荒地上。两个卫兵早起来了,站在两旁。稍远处有人架起火堆,接着一堆堆火架起来,人马的影子在火光里晃。库抖抖头上身上的沙子。谢也抖抖身体上的沙土,眼睛偷看着拿长枪的士兵,他好像没睡,一晚上骑马提枪站在那里。
遍野都是蹲着的无头鬼魂,像拾麦穗的人一样手摸地找自己的头。谢怕被他们附体,东躲西躲地绕着走,库以为谢的蹄子踩到刺猬了。
黑勒军队在干河沟对面驻扎,看上去一大片人影,恍恍惚惚,不像要打过来的样子。昨晚那场夜战肯定让他们精疲力竭,现在还没缓过来。
库牵着谢找昨天跟自己躺一起的那个人。天亮前库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眼前老晃着那条一下一下抽动的腿,他脚尖朝下蹬出一个坑,往里引自己的血。库觉得自己和他面对面躺着,鼻尖顶着他冰凉的鼻尖,风呜呜地刮过两张对着的脸,库不敢睁眼,他的眼睛一直看他。库觉得内疚,是自己的一脚把他蹬死了。谢卧在库身旁,库背靠谢的肚子躺着,后背热得出汗了,前胸一片冰凉,想转个身,前胸贴着谢暖和一阵,又不敢动。谢也不动,库的心思都在她心里,谢想一直这样。天蒙蒙亮谢站起来,跺蹄子。库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埋在沙子里。风停了。
遍野的尸体被风沙半埋起来,库吃惊地看到所有毗沙士兵的尸体都趴着,没有头。库找到昨天他趴下装死的地方,那人的尸体也脊背朝上趴着,库一眼认出他的腿和脚上那只皮靴。他蹬出的坑被沙子埋掉,昨天脸对他的那颗头不见了,旁边扔着另一颗人头,脸朝下,库提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四处是找头的人,找到的头和身体接在一起。
过来一个干瘦皮匠,拿起库放下的头往那个人脖子上对。
“不是他的头。”库上去拦住。
“那你把他的头找来。”
“我上哪找,刮了一夜风,头是圆的,早滚远了。”
“他总得有头吧,不管谁的,先安上再说。”
皮匠解开皮口袋,拿出铁针、皮条、改锥,皮条穿进针鼻,先用改锥扎眼,铁针顺着眼穿过,跟缝制皮拥子一样。库看一眼不敢再看,到一边蹲着,谢用一只右眼看,另一只看左边一个皮匠做活。在集市谢看多了割羊头牛头,没见过往人脖子上缝头的。皮匠也似乎没干过这活,扎针时扭着头闭着眼睛。不过,缝几针他就适应了,开始很认真地做活。头显然跟身体对不到一起,皮肤有差别,脖子粗细也不一样。皮匠手艺好,这拉拉那扯扯,竟然对接上了。皮匠叫库过来,库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竟然觉得这个头就是这个身体的。
黑勒军在对面河岸上摆好阵势,收尸的毗沙驴队慌忙撤离,谢背上绑了一个身首缝一起的死人,浑身不自在。库吆喝谢赶紧走,两个卫兵也催促库赶紧走,就要开战了。谢愣着不走,就地转圈,四处看。库急得踢谢一脚,谢放趟子跑起来,跑一阵步子慢下来。背上的死人越跑越沉。死人死重。驴都不愿驮死人。活人有气,有光,有梦,有想法,轻。人一没气,就往土里沉。库身上背着羊尿脬水囊和吃食褡裢,走得比谢累。褡裢本来驮在谢背上,库嫌吃食跟死人挨着,吃起来硌硬。谢也认为库背着吃食是对的,那个头是饿死鬼,被杀时肯定空着肚子,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库的吃食,他头下面是别人的肚子,那个肚子饱饱的。
驮尸驴队从左边绕过排列整齐的毗沙军阵往后方撤,库没看见乔克努克将军。他应该在军中坐镇指挥。今天一早卫兵带来乔克努克给的干肉和炒面。
“将军说让您见识见识这场战争。”提长枪的卫兵头伸到库耳边。
“将军还说,如果他战死了,希望你捎话给他家人。”
驴队突然叫起来,全对着骑兵后面的民团叫。这些征用来的毛驴看见主人了,在打招呼。民团里的人看见自己家的驴,也嗷嗷地叫,挥手招呼,意思是让驴赶紧走。驴却站住不走,叫声更大了,前面的骑兵都回头看。河岸上的黑勒军肯定也听到了驴群的昂扬鸣叫,几百头驴的叫声比几千人的冲杀声更震撼。
谢没叫,这群拿长矛、斧头、镢头、坎土镘和铁叉的人群里没谢认识的人。库催打谢快跑,谢瞥库一眼,驴群挤成一堆了咋跑?
两头驴挣脱缰绳往民团队里跑,那边有人跑出来迎驴。仗没开打,毗沙军后方出现骚乱,库觉得不吉利。一队马骑兵奔过来驱赶驴队。驴队很快被赶走,驴叫却没停,那些驴走几步回头叫一声,民团里的人也不住回头看。谢眯着眼睛,心里替这些毛驴着急,驴看出主人有灾了,扯嗓子叫主人往回跑,主人不听,挥手叫驴走。驴能早几天看见人的死。在驴看来这些乱糟糟的民团和前面队列整齐的军团中有一半人已经死了,他们自己不知觉。
听见后面传来喊杀声,库和谢同时停住。驴队里的人都往后看,驴也往后看,离开不到五里地,能看见毗沙民团和军队冲杀的背影,听见铁刃碰撞声和人的喊杀和惨叫声。一大片尘土弥漫起来。
“打起来了。快走。快走。”驴队被催打着跑起来。
库经过昨天的那场大仗,倒不怎么害怕了。在库昨天装死的地方,同样的厮杀又开始了。库知道这场仗得打一阵子,上千人马,上千颗人头,你一刀我一刀砍,也得砍大半天。
太阳光直照下来,库热得头晕,头皮干干的已经没汗出。谢肚子上淌着汗,背上那个死人也在出汗,尸体用皮绳拦腰绑住。库不时看一眼那条耷拉着的腿,脚尖好像还在动,一下一下地蹬一个看不见的坑。谢担心库看到鬼魂被吓着。他们把那死人往谢背上绑的时候,鬼魂已经脱身骑在谢身上。鬼骑驴,脸朝后。那鬼魂脸黑黑地望后面,头和身体在吵架,头的魂和身的魂相互不认。
“这牲口得快点,再晚一天就臭了。”头闻到了身体的臭味。谢和库也闻到了。
“还有两天的路才会走到毗沙城。”
“我可不去毗沙,我回黑勒。”
“你去哪这牲口说了算。”
“闭嘴,你个没头的。拿脚后跟想事情呢。”
“难道你不是我的头吗?”
“傻子,头丢了都不知道,我哪是你的头啊,你拿手摸摸,这是你的头吗?”身体的魂拿手摸头,摸鼻子眼睛,摸头发胡子耳朵,摸完不吭声了。
“那我的头呢?你的身呢?”
“以后你就是我的身。我叫妥,黑勒人,你跟我叫。”
“我可不要你这颗臭头。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是毗沙人。我的名字叫觉。你必须跟我叫。”
“人家叫名字时都看脸,不会看着腿和肚子叫。身体没有名字。你这个臭毗沙人。”
“那我们就叫觉妥吧。”毗沙身体话软下来。
“不,叫妥觉。从头往下叫,头是妥,身是觉。”黑勒头硬起来。
谢听头和身的魂吵架,吵到最后黑勒头占了上风。毗沙身沉默了一会儿,身没有脑子,他用黑勒头想了想,想清楚了。
“我看,我们就叫妥觉吧,头在上,我跟你叫,但你必须跟我走,腿是我的,往哪走腿说了算。我要回毗沙。”
“你个臭毗沙人,往哪走也是头说了算。”
谢扭头朝后翻一眼,叫妥觉的鬼魂看不见谢翻眼,鬼魂的眼睛朝后,在看以前呢。
走进一片胡杨林,驴队停下来休息。库拿出半块饼,放在褡裢上,羊尿脬水囊里剩一点水,库喝一口,看看谢。谢扭头吃胡杨树叶。鬼魂妥觉跳下驴背,坐库身边,库喝了口水,伸手拿饼,谢见那鬼魂也伸手拿那块饼,跟库的手碰在一起。库手指痉挛一下。一块饼在那里分成两个,鬼魂拿到了饼的影子。叫觉的鬼魂把饼掰开,分一半给头。头张嘴咬住。身把另一半也塞头嘴里。刚才伸手拿饼时,身还没意识到自己没头没嘴。看来我这双手要给一个不相干的头干事了,不知道这个头啥时候为身体着想啊。身嘟囔着。
库啃了两口饼,干巴巴咽不下去。厮杀声已经听不见。有人爬到一棵大胡杨树梢上。
“看见了吗?”
“一片尘土。往这边移。”
驴队一下骚动起来,库赶紧收拾褡裢赶谢快走。谢扭头看后背。那死人在谢背上越吊越长,快挨着地了。
过胡杨林是一片开阔地,树林边一座烧黑的村子,不是昨晚宿营的地方,驮尸的驴队松松散散,拖了几里地。库和谢落在后面,谢没怎么干过重活,驮个死人跑半天,走路打摆子了。库后面一头大公驴,驮三个尸体,一边搭一个,背上绑一个,还劲头十足,不时凑过来闻谢的屁股。库在他嘴上敲一棒子,他来兴头了,猛跑几步,昂叫着爬上前面一头小母驴屁股,母驴背上的尸体突然尖叫一声。赶驴人连忙停住,解了绳子,那死人直直落在地上站住。
“我的刀。我的刀。”
他眼睛空空地看远处。赶驴人吓坏了,急忙递过一根歪木棍。
“杀啊。”
那人高举木棍,大喊着朝后奔去,一瞬间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后面黑黑的一道尘土移过来,谢先感到不妙,不住回头。库也觉得不妙,吆喝谢快跑。谢猛蹿几步,库跟不上了,喘着粗气落在后面。眼看后面扬起的尘土在逼近,嘈杂的喊杀声在逼近。前面的驴队跑动起来。库和谢落得更远了。
也就一会儿工夫,溃败的毗沙军像放野的驴群一样拥来,谢站住看,库惊呆了,大队人马从身边跑过,后面追杀的马队也快到跟前,库这时才反应过来,几刀子割断谢身上的皮绳,那死人滚落在地,库一跃爬上去,脚后跟猛磕谢的肚子,谢放趟子跑起来,跑一阵突然停住,回头看见倒骑在库后面的鬼魂妥觉,不知库感觉到没有。谢知道甩不掉他们了。
库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谢背上,谢站在一棵孤独的矮胡杨树下,前面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掩藏着一个篱笆墙院子。这是啥地方啊,库下来望谢。谢望着胡杨树里的炊烟。太阳已经落地了,天光还亮亮的。这户人家把自己藏在一棵大胡杨树里,还是被谢找到。库不知道谢驮着自己跑了多远,她浑身汗淋淋。
围大树转半圈,找到一个柴门,门跟院墙一样是红柳条扎的。库侧耳听里面没动静,摇了摇篱笆门,对里面喊了一声,听见脚步声过来,主人扒门缝往外望了会儿,院门开了。
“有一口饭给我这个过路人吗?”库试着用毗沙语说。
男人看了看库,看看谢背上干瘪的褡裢。库忙掏出一个铜钱。主人没接钱,开了门。
进到院子才发现,围着粗大树干是一间挨一间的小房子,像他在黑勒在毗沙西昆寺进入的那些无尽头的房子一样,这些房子连成一个不知底的洞。高高的树杈上搭有两个篱笆房子,男人仰头喊了声,从树上跳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十岁左右样子,库没看见家里的女主人,也不便问。库问主人这是啥地方,主人说你自己长腿来的,你不知道?库说自己睡着了被这头驴驮到这里。库说话时望了眼谢。
主人舀来一勺水,库一口喝干。男孩给谢端了一木盆水,谢不抬头地喝干。
主人往锅里加了一勺水,库知道是给自己的,多了张嘴,得从锅里多舀出碗饭来。饭是一锅杂烩,毗沙乡下人的吃法,有啥都往一起煮:干果、恰玛古、麦子、干肉、杨树菇,库闻到好几种食物的味道。
谢大口咀嚼干草,边嚼边斜眼看库,看冒气的锅。天不知不觉黑透了。
主人往灶里塞了几棵红柳,一股子蓝烟带着火星往上冒,黑夜被顶起来。
谢见鬼魂妥觉悠地升起来,用皮条缝在一起的头和身一下分开。先是头,在最有劲的那股炊烟里升天了,身愣了会儿,也悠地升天了。随炊烟升起的还有铜锅里的饭香,烤饼的麦香,还有驴嘴里咀嚼的草香。据说油香护送的魂,在天庭门口会受到众仙接迎,人间的油香在天庭可稀罕呢。毗沙人家都用油香送亡人。今天可没油香,那鬼魂只能带着杂食味儿往天上飘。
往上冒的烟被树冠罩住,黑夜是另一片看不见的树冠,把地罩住。谢喜欢看炊烟。在房子挨房子的毗沙城,炊烟在大大小小的昆塔间升起,那些黑色的炊烟的塔,建了毁毁了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有多少烟囱就有多少座昆塔的毗沙城,谢学会仰头看塔,看着看着嗓子就痒。
炊烟冒不到天庭。这是驴的谚语。去过天庭的毛驴说,那些日日朝天冒的毗沙城的炊烟,杰谢巷的炊烟,固玛、策勒、渠莎的炊烟,从不曾熏黑过天庭的门楣。
但人还是信“人升天,烟指路”。“烟囱上绕手,把人往黑里引。”这都是人的话。
谢一直盯着灶台上的烟囱看。过了好一阵,先是没头的身落回来,接着没身的头落回来,他们在谢背上又身首合一。
“天庭不要没身体的头。”谢听妥嘀咕。妥先到天庭门口,让守门人拦住。觉随后也到了,妥惊诧昆门徒觉的身体怎么跟自己一起到了天庭门口,天庭不是专为天门徒所建吗?
“你该下地狱。”妥狠狠瞪一眼觉。
“傻子,哪有地狱。你看所有人都在天庭里。”觉拿脚后跟对妥说。
妥向天门里看,径直朝上的白玉天阶上,黑勒和毗沙的阵亡者,说说笑笑,手拉手往上走。他最仇恨的坏人都木就在里面,这个魔鬼,曾在叶尔羌河边的一场战争中,杀了他的七十个兄弟,尸体全扔到河里。妥的一个同村兄弟就死于那场战争,尸体顺流漂回到河岸边的家。每具尸体都漂回到自己的家。这次是谁杀死都木的啊?怎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妥还看见砍死他的那个毗沙人也走在天庭洁白的台阶上,被他杀死的另一个毗沙人也在里面,那人挥刀砍他的部下,他从背后一刀砍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扭头愣愣地看他,看落在地上的右臂,好像不相信是自己的,握着刀柄的一个指头还在动,指头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动一下,又动一下。他也愣住了,一只眼看地上的手臂,一只看那人扭过来的脸。那人也一只眼看自己落地的手臂,一只盯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人死前才会两只眼睛分开各看各的。他被对面的那张脸完全罩住。那张命结束前的脸,恐惧、痛苦、惊愕,却很快安静下来,全身的动作停下来,座下的黑马停下来,周围一切跟他没关系了,脸上缓缓退却的惊恐也跟他没关系了,他感觉时间也停了,整个战场还在动,马在奔跑,人在冲杀,只有他和那个人停住。也就一瞬,那人的后脖根又挨了一刀,刚才还看着他的头滚落到地上,黑马也看到主人的头滚落地上,受惊了,驮着没头的身体狂跑。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睁着眼睛的头,就听有人尖叫他的名字,叫声和后脖根上凉凉的刀刃一起到达,他睁大眼看着马蹄下的沙土地朝自己扑来,一瞬,眼睛里就只有天空了,空空的,在天空的边缘处,自己没头的身体僵直地立在马背上,脖子根往上喷血,一旁的白马上骑着杀他的那个人,高鼻梁,深眼睛,他过来拿他的头,他在那一刻安静下来,眼睛平和地扩散开,看见天上地下,前生后世,看见自己的世界花一样八面开放。他在刚才被自己砍断右臂的毗沙人那里学会了这样的死亡。那一刻他对他充满感激。那个教会他怎样死的人,比他先进天庭了。
觉见妥犹豫,抢前一步,被天庭守门人拦住。
“你也回去,把头找来。”
觉一把抓过妥安在脖子上,又往上走,守门人生气了。“哎,傻子,别人的头也往身上安吗?”
这颗黑勒头就这样在一个毗沙身体上,眼巴巴看着天庭朝上的无尽白玉台阶上,说说笑笑的人们。他们的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也结束了,但他不在他们中间。他的头安在一个毗沙人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又被哪颗不知道的头在用,他得回去找。或许已经不需要了。
三个孩子上树梢睡觉去了。主人让库在房子里睡,库要睡外面。谢看着库把背上的长褡裢取下来,地上铺一层干草,褡裢铺在上面,库把自己整个装在褡裢里,缰绳拴在手腕上。
刚打了个盹,库被驴蹄声跺醒,睁眼看见长枪卫兵骑马立在院子里,马头和人头高出房顶,库爬起来抱住谢的脖子。谢眼睛阴阴地看着长枪卫兵。他带来的阴气只有谢感觉到。
“将军担心你的安全,令我必须找到你。”他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明天去见将军。”
“我的同伴在寻找你的途中被杀了,附近到处是敌人,请你立刻随我回军营。”
主人惊恐地探头看,不知道骑高头大马的士兵怎样从锁住的院门进来的。
卫兵带着库和谢顺一条干河床走到天亮,远远看见一个村子,走近了才发现黑勒军正在洗劫这个村庄,卫兵带着库躲在村外树林里,女人和孩子的惨叫声刺耳地传过来。到半中午,村子没声音了,却冒起浓烟,他们试探地走进村子,到处是死人,有的被割了头,有的被拦腰斩断。房子被烧了,只有一户人活下来,见长枪卫兵知道毗沙军来了,赶紧给卫兵施礼。
卫兵和库顾不上理他们,匆匆穿过冒烟的村子,走出很远了,见那家人还站路上望他们,双手行昆礼。
到毗沙军营已是傍晚,库和谢都累得没一点力气,长枪卫兵却毫无倦意。毗沙军营地一片凌乱,疲惫的士兵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看样子又打了败仗。乔克努克将军却满脸春风,一点看不出吃败仗的样子。他在刚刚搭起的简易大帐里,和库说着相熟往事,对眼前的战事只字不提。库却心神不宁,谢在帐篷外由长枪卫兵牵着,门口聚了好多士兵,库应酬几句便匆忙告辞,临出帐篷又回头看着乔克努克。
“将军可有话让我捎回毗沙?”
“待你从黑勒回来吧,我不想让我的话被你带到黑勒又捎回来。再说,你肯定装了一脑子别人捎的话,我就不撬开你的脑子看了,想必里面不会有损害毗沙国安全的话。”
库不知道乔克努克将军是怎么得知自己要去黑勒的,库睁大眼睛看着将军,想跟他说自己此行是受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委托,给黑勒桃花寺买生昆门捎话。又觉得将军似乎不需要他解释什么。
进来一个士兵,报告捉到一只会说话的羊。军队征用了附近放牧的一群羊犒劳大军,牧羊人叫玛江汉,宰到其中一只黑羊时,玛江汉扑上来抱住羊头不让宰。士兵拉开玛江汉,牵住羊头把黑羊撂倒,就要捅羊脖子时,那只羊突然张口说话。士兵吓坏了。黑羊和玛江汉被带到军帐后面的小树林。
库牵着谢跟过去。那片地方已经被警戒起来。乔克努克将军看着长成人手的羊前蹄。
“是人羊。”库和将军几乎同时叫出声。
库早就知道泰人制作人羊的事,乔克努克将军自然也知道。
“主人给你的任务是什么?说。”将军拿剑指着黑羊。黑羊眼睛冷漠地看着剑锋,晃了晃头。
“你给他的任务是什么?说。”剑锋指向玛江汉。玛江汉像黑羊一样晃了晃头。
两个卫兵扑过来把玛江汉绑了,倒吊在树杈上。库见识过这种毗沙人整治敌人的办法,据说从康人那里传来的,无论抓了小偷还是奸细,都倒吊起来审问,嘴再硬的人,倒吊半天,话就自己从嘴里倒出来。
玛江汉在被割掉四个指头后,话开始从嘴里往外倒,他是康人,在毗沙生活了好几代,家人一直信天宗。在昆塔林立的毗沙城,天寺也坐落其中。早年毗沙昆国并不排斥天宗,只是和改信天宗的黑勒国开战以后,才对信天宗的居民有所防范。玛江汉交代他跟黑勒的天门徒联系有二十年了,给他们收集传递情报。平常他做着倒卖牲口和放牧营生,哪儿打仗他的羊群就往哪儿赶。地方官都称赞他赶着羊群支援前线,其实他是以放牧为名收集前线情报。
库第一次听倒吊着的人说话,感觉言语也是颠倒的。有时一堆话堵在喉咙,听上去疙疙瘩瘩。
“放下来让他说。”乔克努克将军也听不惯人头朝下说的话。
玛江汉一落地就捂着手指大叫。“我的指头,我的指头。”
士兵将他的手反绑到背后,看不见流血的秃指头他才不叫了。
黑羊见主人被放下来,咩地叫了一声。玛江汉抬头看着被士兵牵住脖子的黑羊。
“他是我十几年前从集市上买的,当时有两岁,特特男孩,我把他放进羊圈跟羊生活了三年,学会羊一样四蹄走路,咩咩叫。然后,在他五岁时,我把一头一岁羔羊的皮活剥了,让这孩子光溜溜钻进去,口缝住,从头到脚,让羊皮变成这孩子的皮。开始孩子痛苦、暴躁,想从羊皮里逃出来。待熬过两年,孩子的身体在羊皮里逐渐长大,羊皮完全长在人皮上时,他就认了。羊皮变成人皮。里面的人皮变成肉。一个人羊做成了。我做过三个人羊,就他做成了,另两个都不到半年就死了。”
黑羊一直偏着头听主人说他的事,主人肯定也是第一次把他的事说给他听。
“我用他给黑勒军送情报,我把羊群赶到野滩,他边吃草边溜过封锁线,把情报捎过去再回来。”
“我在固玛和西叶之间打了五年仗,你在这里放了五年羊?”
“是。”
“我一直纳闷,每当开战前,战场附近总有一群羊在放牧。我还问过地方官,说这是规矩,战场边放一群羊,是得胜后犒劳军队的。可是,只要看见一群羊,我总会吃败仗。现在我明白了,都是你的羊。”
“是。将军,我一直赶着羊群跟随您打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乔克努克将军转向黑羊。黑羊不看将军,只是望着主人。
“他虽然是我买来的,我养活了他十几年,也跟我儿子一样,你们饶了他吧,罪都是我的,他只是个跑腿的牲口。”
玛江汉话没说完,被一刀抹了脖子。他最后这些话是看着黑羊说的。他在说给黑羊听。黑羊却像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羊,眼睛冷漠地看着主人的头被割下来。库眼睛闭住。谢赶忙朝后退,见玛江汉的魂悠地跳到树梢上,才停下。
“这牲口交给你了。”乔克努克将军转身进了大帐。长枪卫兵扑过来,一手牵头,一手抓身子,把黑羊撂倒,压在膝盖下。
“我帮你把羊皮脱了。”
话未落手里的刀子已在黑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刀刃顺着脖子划向下颚、嘴、鼻子、额头,长满黑毛的羊皮一点点剥开,黑羊蹬着蹄子惨叫,叫声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卫兵剥皮很仔细,像有意让库看清楚。羊皮跟里面的人皮已经长在一起,人的汗毛从羊皮毛孔长出来。卫兵刀刃麻利地游走在人皮羊皮之间,随着羊头上的皮被剥下来,库看见一张挤得变形的人脸露出来,那脸上满是人的痛苦表情,惨叫声从剥出的人嘴里冒出来,感觉人和羊在一起疼,是人的那一半惨叫直刺库的心,他实在看不下去,眼一闭转到谢身边。
皮剥到一半人羊便疼死了。他最后叫的那几声是人声,好像羊已经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谢的耳朵根也抽动了一下,库摸了摸她的脖子。过了好一阵,库再看时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从羊皮里剥出来了。谢见妥觉一直盯着人羊看。谢也盯着看,担心那个长着羊皮的魂附体,谢背上已经有一个怪物了,不能再招惹上一个。
天突然黑了。
散落在外的毗沙兵悄无声息地集合起来,所有马头朝北,乔克努克将军骑在高大白马上,他白天骑黑马,夜晚骑白马。
队伍出发了,还是白天战斗的那些人,那些马。库骑驴跟在后面,他好像又走进一场曾经做过的梦里,一样的星空夜色,一样的马队,黑黑地,沿着下午败退的路挺身前进,一路上不断有白天倒地的士兵,在嗒嗒的马蹄声里站起来,倒毙的马匹站起来,队伍越行越壮大。黑勒军队的营地出现在远远的星光下,黑勒军的鼾声隐隐响在风声里,白天打了胜仗的黑勒军沉睡在梦里,一千人的鼾声传出数里,库和谢都听到了。
“有五种语言的人在打呼。”库自言自语。
乔克努克将军肯定早听到了,他的无眠之师正循着黑勒军的如雷鼾声,循着黑勒人的辽阔梦境,直扑而去。
长枪卫兵拦住了库。
“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往西走三天的路程,就是毗沙国边境,将军让我转告你后会有期。”
马队无声地从身边飘过,像前晚一样,后面安安静静了,黑压压的毗沙军像把前方的地压沉下去,北斗七星像旗帜展开在无云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