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下着土,浮土从头顶从四周合围过来,沙地上没有路,只看见前头有一片模糊的矮树林。库牵着谢往树林那边走,有树的地方也许会有人家。
左右突然竖起两堵尘土的墙,连天接地,一下子挡住天光。两堵墙在渐渐移近,库和谢夹在中间。
谢不安地扭头,耳朵一耸一耸,谢听到四周不祥的动静,拿脖子搡库。
库意识到自己站在交战队伍中间时已来不及躲开。几乎同时,毗沙语和黑勒语的喊杀声突然从两旁直冒出来,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听见两片喊杀声对冲过来,两堵尘土的墙混合成一堵。
库急忙骑着谢往毗沙军那边跑,又担心被毗沙兵当成冲锋的黑勒人,赶紧停住,下了驴呆站着。骑马的不杀骑驴的,骑驴人不打仗,这是规矩。库紧紧牵住驴缰绳,就差没躲在谢肚子下面。
一阵铁碰铁的尖利响声夹杂人的喊杀与惨叫声。库抱住谢的脖子,躲闪着,他们果然对牵驴人不感兴趣。
只一会儿工夫,战场安静了。库四处望,第一波冲杀的士兵几乎全倒在地上。
库知道第二波冲杀会很快开始,牵着谢赶紧走,又不知道往哪走。谢也被杀人场面吓晕,头往库怀里偎。眼看两边尘土又起,冲杀的马队在嗒嗒推进,库一着急丢开缰绳,趴到一个挨了一刀的毗沙兵身旁,那人肩胛骨被砍断,倒地后背上又挨了一刀,好像没死,脚尖一下一下蹬着地,蹬出一个沙坑,地上全是他的血,库趴在血泊里,左右两下,滚成个血人,又往脖子脸上抹一把血。
库丢下谢趴地上装死,谢装不了,呆站着,斜眼看库,往库身边靠。库朝外挥手,示意谢别过来,就地站着。谢不听。
那人的腿还在动,脸一半埋进沙土,露出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直直看着库,目光发灰,库学他的样子一半脸埋进沙土,露出一只眼睛看他。
库这才看清那是一位毗沙国将领,库仿佛在哪见过他,又觉得没见过,不敢认。
对面那只眼睛一动不动,像被眼前的东西定住。库一下浑身发毛,在那只眼睛里定住的,正是满脸血污的自己。库想把眼睛移开,可是,他的眼睛被那只眼睛定住。
这时天空响起哗哗的翅膀声,一群白鸽子在头顶飞旋。可能是栖在不远处那片矮沙枣树林里的鸽子,被马蹄声惊飞起来。
又一轮对杀开始了。库朝下的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马蹄声。沙地在颤抖。库的一只眼睛看见两个骑马人往这边追杀过来,被追的好像受伤了,一只胳膊垂吊着,拼命往这边跑。
那条腿还在动,脚尖一下一下地蹬着地,像要挖一个把自己埋起来的洞。库怕引来敌人,急忙朝那腿上蹬一脚,他一下不动了,半睁的眼睛还灰灰地看库。
一队骑兵狂奔到跟前,谢赶紧躲一边,眼睛瞅着浑身是血的库。骑马人没跑多远,被对面毗沙骑兵堵截回来,一匹马直奔向库,眼看踩上了,谢脱口大叫。
“昂叽昂叽……昂。”
那匹马猛地刹住,上面的人险些栽下来,冲杀的马队也顿然停住。谢被自己的鸣叫吓住,不久前在寺院谢也被自己的鸣叫吓住,荒野中的叫声没有形,像一股裹挟沙土的旋风,蹿到半空又轰轰隆隆坠下来。
打得火热的仗突然被一头驴叫停,所有眼睛都看着谢,人的,马的,库对面那人的眼睛也睁了一下,好像有了点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又一阵驴叫灌进库的耳朵,人的声音全听不见了。一头背上驮褡裢的黑勒驴直奔过来,后面另几头在追赶。“黑勒驴灰,丘驴黑,毗沙驴肚皮白。”跑前面的驴肚子底下硬邦邦伸出一截子。“白肚皮的毗沙母驴,天下叫驴都想日。”谢知道这些驴事。丘和黑勒的叫驴,哪个不喜欢跑毗沙的差事,都是奔着毗沙母驴去的。
那公驴奔到跟前,二话没说就往谢屁股上爬,谢扭屁股躲开,连爬几次没上去。公驴看来硬的不行,嘴凑过来啃谢的脖子,驴啃脖子工骗工,互挠痒痒,谢可没兴趣啃他的脖子。那驴边啃边说软话,后面那头也奔到跟前,直接往谢屁股上爬,先到的这头急了,屁股一抬,一蹶子尥过去,那头肚子上重重挨了一蹄子,两头黑勒叫驴踢打起来。库担心地看着谢和两头黑勒叫驴搅和在一起,怕谢跟他们跑了,又不敢起来去牵她。谢的眼睛却一直不离库,这让库有了点放心。
突然的驴鸣让指挥战斗的人清醒过来,双方指挥官都喊叫着组织队伍,库半睁的一只眼睛里处处马蹄纷乱,周围是毗沙人的声音,迎面逼来黑勒语和天语的喊杀声,两队人马对冲在一起,一阵马嘶人叫和刀刃碰击后,地下倒了一片人,没砍死的蜷曲身体惨叫,一个黑勒骑兵,背上中了三箭,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举刀砍杀,刀举到半空醒过来,身体僵硬地掉下马背。背上没人的马匹四处乱跑,有的马惊了,横冲直撞,有的转着圈找寻主人。谢站在原地,扭头看四周,看趴在那里的库,人打仗跟毛驴没关系,站着看就是了。那两头黑勒叫驴依旧围着谢相互踢打,库见谢不住地看他,突然脸红起来,觉得这样装死丢人了。
接下来的场面把谢吓坏了,一个人被砍下马,砍他的人下马来揪住头发,一刀把头割了,又翻身上马,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奔到对峙的马队前,抡圆了扔向对方。很快对方也有人头扔过来。
一颗飞来的人头砸在库身旁的沙地,几个人围过去,对着人头大喊,“都木都木”。库听出“都木”是一个毗沙军官的名字,“都木都木”的喊声引起了一阵毗沙语的喊杀声。
毗沙兵也把杀死的一个黑勒军官头割了,抡圆了扔向对方阵地,一时间天上人头乱飞,打杀的人都抛开对方去割地上的人头,几乎所有被杀死的人都被割了头,人头成了攻击武器,漫天飞。
黑勒语夹杂天语的喊杀声突然高亢起来,毗沙兵扛不住,往后撤,四周一下满是黑勒兵。一个黑勒兵提刀走向库,谢急得跺蹄子。士兵把库旁边躺着的人头提起来,库眼睛眯一个缝,见黑勒兵在砍那人的脖子,一刀没砍下来,砍第二刀时,那人的腿又蹬了一下,他从死的沉梦中惊醒,又活了一下,库一轱辘爬起来,黑勒兵吓得后退两步,举刀要砍,库连忙喊了句黑勒话,又用天语说了句“天至上”,士兵的刀停住了。
突然刮起东风,沙尘弥漫,毗沙兵顺风扑杀而来,黑勒兵赶紧上马逃跑,库就地趴在已经没头的那个尸体旁,想看看谢在哪里,却睁不开眼睛。一颗头重重落到库的头顶,差点砸着库,库朝上翻眼睛,看见他的鼻子和染成红色的胡须,吓得赶紧闭眼,觉得这颗头在哪见过,睁眼看,想不起来。那割掉的头眼睛半睁着,目光散散地看库,又像看那个无头的身体。
喊杀声好像远了。库又听见头顶上哗哗的翅膀声,大群鸽子在天上飞旋,有三只白鸽子落下了,一人身边落一只,对着他们咕咕叫,库心里一下安静了。
四周又是毗沙语的喊杀声,一阵马蹄从头顶踏过,库觉得该起来了,刚抬起头,头发被一只手揪住。
“我是毗沙翻译家库。”库用毗沙语大喊,又用昆语念了句昆经。
黑勒人败退到干河沟对面,毗沙军没有乘风追击,仗从中午打到傍晚,人马都乏了,库趴地上装半天死人,起来感觉地直晃,耳朵蒙蒙的,这场几百人马对打的战争,在他贴地的右耳朵里留下长久的纷乱马蹄声。
库扯嗓子喊“谢”,抓他的毗沙兵问谢是谁。库朝马队里指。一个士兵抓住了谢,谢一甩头,一趟子跑过来。
“她是我的。”
库一把拉住缰绳,驴牵在手里,他才觉得安全了,牵驴人不打仗,“骑马不欺骑驴的,骑驴不欺牵羊的,牵羊不欺抱鸡的”。这个集市上的规矩,战场上也管用。
乔克努克将军一眼认出满脸污血的库。
“士兵说捉到一个装死的毗沙人。大家都在拼命,你趴地上装死,装死是翻译家的特权吗?”
“我这颗头里装着几十种语言的昆经,你也不舍得让它砍了当尿壶吧。”
乔克努克将军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有两张脸的表情在晃。三十年前库在毗沙王宫初见他时就是这个感觉,两年前在渠莎见他也这样。他的微笑里藏着一个不笑的人。有时又在不笑的脸上藏着另一张笑脸。
乔克努克将军吩咐部下赶快给库找匹好马。
“怎么能让我们的大翻译家骑一头小毛驴在战场上乱跑呢?”
“骑上马就是战士了,我还是骑驴。”库抱住谢的脖子。谢听出他们在说自己,脖子紧贴库的胸前。
那边有人急喊将军,乔克努克跟库道别,然后消失在尘土里。
太阳快落了。一整天太阳都蒙在浮尘里,这会儿勉强地露出脸。天上乌红的晚霞和沙地上一片一片的污血辉映着,远远近近都是喊声,喊人的,喊马的,受伤疼得喊叫的,混杂一起。人马逐渐往大沙包上集合。毗沙军的红色大旗竖在那里,乔克努克将军骑着枣红大马立在战旗下,显得异常威严。
“将军唤您过去。”过来一个提刀的骑兵。
前后都是往坡上拥的骑兵,库一跃骑在谢背上。他隐约听见将军在高处喊话,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库的耳朵蒙蒙的,听不清将军在说什么。但他听出将军的声音里有另一个声音在飘。许多年前他听他说话时就觉得他有两个嗓音,就像他有两个表情一样。
库和乔克努克认识有三十年了,见面却是有数的几次。一次是十年前,乔克努克将军带领毗沙军占领黑勒,毗沙举国欢庆,国王设宴给将军庆功,库以翻译家的身份参加了宴会,乔克努克将军带来黑勒及周边好几个语言地区的归顺者,库准确地翻译了他们向国王的祝赞。那次战争的背景是黑勒汗王阿布带军向西攻打萨曼王朝,毗沙国得知消息后派军尾随其后,袭击了黑勒军。黑勒军被迫回师,在英噶莎尔与毗沙军决战。阿布战死。毗沙军占领黑勒。另一次是三十年前,国王为乔克努克的父亲庆功,毗沙军在大将军率领下,和黑勒城内的昆门徒一起攻占了黑勒。库随从师傅参加宴会,他在那里认识了毗沙国大将军的儿子乔克努克,那时他十五岁,已经随父亲打过无数次仗,那次攻打黑勒城,就是乔克努克的孩子军团打头阵,他们白天在农民的庄稼地里睡觉,晚上夜行军。那时从毗沙到黑勒,一路村庄城镇几乎全是虔诚的昆门徒,他们用庄稼地、羊圈、草垛和葡萄架掩护了庞大的毗沙军队。只可惜那次胜利的时间非常短,黑勒军在逃亡途中很快组织了反击,并夺回黑勒城。此后,两国处于拉锯战之中。库的师傅和乔克努克的父亲,都在此后漫长的战争中老死。
师傅死后,库成了毗沙国最有名的翻译家。乔克努克也在父亲去世后,成为毗沙国最传奇的大将军,他率领的无眠之师在不分白天黑夜的战斗中取得辉煌战绩。
沙漠上的黄昏,半个天是红的。库和谢在骑兵护卫下走到沙包顶上。将军喊完话,用眼神跟他打招呼,他的眼神里一样有另一个眼神在动。
毗沙军开始清点人数。点名军官骑黑色大马,手捧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人答应一声。没人答应的名字多喊两声,喊第三声没人答应,名字上画一个叉。念到一长串名字空空的没人答应,点名官不安地四处张望。库也四处望,重复三遍没人应的名字重重叠叠,听得人头皮发麻。
“觉。”又一个没人应的名字。点名官声音颤抖。
“觉。”第三声几乎扯嗓子喊出来。
四周静静的,连风都没声了。过了好久,从远处尸体遍横的荒野上传来低哑的一声“哎”,像一个叹息,紧贴着地皮传来,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扭头往那边看。谢也听到了,跟着人一起扭头望。
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又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去了三个士兵,回来两个,说觉就在那里,只有身子,找不到他的头。他率领的前锋部队全牺牲在那里,也都没有头。库注意到他们跑去的正是他趴地上装死的那地方。
队伍里传出低哑的哭泣,从一处到一片。他们亲人的名字叫不应,他们用哭声应答。
乔克努克将军面无表情。
“觉是点名官的哥哥。弟兄四个在军队里,两个弟弟在半月前的一场战争中死了,被同一个人杀死。弟弟被砍伤倒在地上,敌人拿刀割头,哥哥冲上去救,也挨了一刀,倒在一起,兄弟俩的头被割下来,黑勒骑兵抡着人头去攻打他们的哥哥——前锋将领觉,他杀的黑勒军最多,每次战争黑勒人都想杀掉他。这次他们把最优势兵力用在对付觉的先头部队,而让其他部队遭毗沙军屠杀,他们以整个战场的失败为代价,换取了局部的胜利,勇猛的毗沙军前锋被消灭了。”库听旁边的士兵嘀咕。
库在心里确认刚才倒在他身边被割了头的那个将领就是觉,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点名官的声音飘忽起来,好像风刮的,风声骤然急了,他手臂僵直地捧着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声音嘶哑冷漠。名册里或许再没有他一个亲人,那些应答和无应答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
库一直看着点名官布满尘土的脸,两行眼泪流到鼻头处停住,他的悲哀也在那里停住。库抚摸着谢的脖子,担心她在这时候多嘴叫一声。谢的长耳朵里一声一声地灌进活人死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好像是风从名册中哗哗地刮出来,扔到风里刮走。
“哈吉。”点名官声音刚落,一个士兵直直栽下马背,死了。随军昆门徒兼医师过来摸脉查伤。叫哈吉的士兵躺在库眼前,肋部斜插进去一把刀,应该早死了,自己却不知觉,一直骑在马背上。他的名字把他喊醒过来。
又有三个士兵听到自己的名字,栽下马背死了。
“咋回事?”乔克努克将军走到随军昆门徒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你看伤口,都中了要害。不喊名字他会一直以为自己活着。”
乔克努克疑惑地看着昆门徒,又低头看自己,看周围的士兵。最后扭头看库。库点点头。谢也点头。谢知道点名是在分清活人死人。有些人已经死了,就像她身边的长枪士兵,他用死人的声音答应。
“别点名了。撤。”乔克努克将军大喊。
四周骤然响起嗒嗒马蹄声,风吹马鬃和甲胄的声音被拉长。
又有几个士兵栽下马背。也许风喊醒了他们。也许马嘶叫走了魂。
库骑着谢跟在撤退的马队后面。乔克努克将军让库换骑马,马跑得快。库拒绝了。
两个骑兵左右保护库和谢,一个拿刀,一个提长枪。
谢右眼里提长枪的士兵是死人,他没气了,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将军吩咐他护卫库:“这颗脑袋里装着全世界的语言,可要保护好了。”
“是。”他打马过来,半堵墙一样立在库身旁。队伍开拔后他一直护着右边,前后关照,不时看库的头。将军让他保护这颗头,他就只盯着头。谢注意到库也在看他。两眼相对时,库会不会看出他空洞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他最好别看出来,不然会吓着的。白天谢在战场上,看见好多骑马冲杀的死人,目光灰灰的,他们大声叫喊,举刀砍杀,不知道自己死了。好多死了的人又被杀死,还不知觉,像活人一样冲杀。谢看着着急,想叫一声,又觉得多嘴没啥好处。驴叫是给死人点名。已经死了的人,跟着驴叫走,跟着马嘶走,跟着风声走,跟着人声走。谢能看出人的死活。那个秃头昆门徒也能看出。库看不出,他知道许多死和活的深奥道理,却看不出谁死了谁活着。他骑小毛驴走在高头大马队里,觉得矮是安全的。谢却看到了不祥,在谢微眯的眼睛里,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一半是死人,他们不知觉地奔跑,没有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恐惧和瞌睡。
奔跑的马队悄无声息地停住。风也停住。四周一片马腿挪动声,前面的马队全掉转头,后面的马队也掉转头,左右两个卫兵也掉转马头。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拉缰绳让谢掉头。
没有听到任何命令,军队在黑暗中转身,后队变前队,刚才还在背后的北斗星挂在了前面。头顶的星星多起来,仿佛风把天上的云刮开,夜空亮了一些,地却显得更黑。
前后左右还是黑压压的马队,只是行进的方向反了。库和谢夹在马队中间,部队在朝天黑时离开的地方奔走。几百人马的回头路,踩起的沙土再次被踩起。
库侧脸看左边的长枪卫兵,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又没开口。身边没一丝人声。刚才的嘈杂突然寂静,连马蹄声都变轻。仿佛转头行进的是另一个队伍。
夜里不走回头路。库知道这个忌讳。谢也知道。尤其在荒野上行走,脚步把沉睡的鬼魂都踩醒了。人回头走去时,一个一个鬼魂候在路上。鬼睁眼识地上的脚印,鬼没有脚印。脚步声惊醒的鬼,会踩脚印跟人。毗沙人自野外回家,走一阵转身踩两个倒脚印,再往前走。鬼看到倒脚印就不会走了,停下来想。想着又沉睡过去。远行人快走到家门口时,老远就跺脚,拍衣服,不把远路的风尘带回家,不把野外的鬼魂捎回家。
几百人马的军队把荒野上沉睡千百年的鬼魂惊醒了。
整个荒野幽冥地亮起来,那是醒来的鬼魂的光。人和马看不见,只有谢这头驴能看见。黄昏时嗒嗒过去的人马惊扰了鬼魂。鬼醒来慢,先醒的看见人马渐渐走远,踩起的尘土落下,后醒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蹲地上识脚印,一个鬼跟一行脚印。都是马蹄印,没人的。马蹄是圆的,鬼怕圆。人脚印扁长。鬼认得人脚印。一个人单独走过荒野,脚印上跟了一长串鬼。鬼跟鬼,一场空。鬼知道最前面的鬼在跟人,都想挤最前面。
往回奔来的人马把鬼魂吓坏了,纷纷逃往两旁。鬼魂的幽光远远围着毗沙军,奔走的马队比夜暗一层,马蹄声更黑暗。四周亮着的鬼魂在围观一场黑暗处的戏,那些沉睡百年的人的魂,驴和马的魂,草木和石头的魂,死亡星星的魂,都被吵醒,睁开眼睛。整个旷野幽亮起来,只有行进的毗沙军是黑的。
长枪卫兵让库停住。库勒住驴缰绳。脚下是乱石,部队已离开沙地行到干河滩上。后面的人马很快超过去,只一会儿,背后没了一丝声音。
前面的马蹄声骤然急促。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声音被低低的夜空压扁,朝着前方铺盖过去,云和星星上都是喊杀声,声音越响亮就越黑。
“无眠之师的夜战开打了。”长枪卫兵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他的马高出驴半截子,人高出库半截子。
库第一次目睹无眠之师的夜战。被毗沙人传得神乎其神的无眠之师,在黑勒语、天语以及更远的语言世界里,是噩梦的代名词,凡跟毗沙军队交过手的,都知道毗沙军夜军的厉害,每当他们白天战斗得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躺倒昏睡时,毗沙军便呼啸而来,还是白天跟他们交战过的那队人马,还是毗沙语的凶恶喊杀声,好多人被砍死在梦里。无论他们白天跟毗沙军打了胜仗还是败仗,晚上都会遭到毗沙无眠之师的进攻。
一大片喊杀声黑黑地朝前涌,库和谢还有两个卫兵站立的地方逐渐亮起来。谢不安地跺蹄子,成千上万的鬼魂跟他们站在一起,看前面那场战争。两个卫兵的头上、背上、肩膀上都站满发着幽光的鬼。更多的鬼魂跳起来看,一下蹿到半空,看两眼落下来,鬼魂让夜空变成幽蓝。在鬼魂起起落落的夜空里,飘满白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