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城到西昆寺的路前半截由驴叫声铺成,后半截被乌鸦的翅膀覆盖。库和谢从城门口出来,耳后根上就一阵阵驴叫,那些拴在城墙根的毛驴,嘴对着他们往城外的路上叫,叫得谢不住回头。谢一回头库也跟着回头,怕哪头骚公驴又从后面扑过来。刚才,库没注意,一头公驴险些爬到谢背上。
行像队伍远远地走在前面,库没赶上在城门外举行的行像仪式,听说原先准备的大型仪式因为前方的败仗取消了。国王携大臣在城楼上观看了仪式,众妃子宫女在城头往下撒九色鲜花,行像队伍依次自城楼前经过。这阵势库见得多,自毗沙黑勒开战以来,每年的行像仪式就变成一场鼓励昆门徒的重大活动。
昨晚的驴叫让库没睡好觉,起来晚了。库的小妻子在天亮前又咬他的耳朵叫醒他,她知道库一走就是一年,她要把库一年的力气榨干。
“让你爬不到那小母驴背上。”她浪声说道,好像有意让拴在窗口的小母驴听见。
行像队伍已经走进漫天的乌鸦翅膀下面。
西昆寺是有名的乌鸦寺。从远处看寺院高墙上空黑压压一片,走近看地上也全是乌鸦。库小时候常随师傅来西昆寺,一路上人们望着漫天乌鸦把西昆寺叫乌鸦寺,走到跟前立马改口。西昆寺的乌鸦一半在天上,一半落在寺院屋顶、参天老树和林立的昆塔上。乌鸦全飞起来天空装不下,全落下来寺院盛不下。只好轮流起落。飞在天上的啊啊啊叫,落寺院的不叫,黑黑地站着,听昆门徒诵经。
今天西昆寺外的诵经声和哭声压住了乌鸦的鸣叫。寺院门口聚了一摊驴和人。绑在驴背上的死者被抱下来,平放在铺开的麻布单上,有上百个,都没有头,脖子上面盖一方白布。行像队伍静悄悄停住,昆门徒们手持法器,口念昆经,绕着满地的死者转圈,人群跟着转圈,驴也跟着转,天上黑黑的鸦群也在旋转,嗡嗡的诵经声旋转向上,漫天乌鸦啊啊地叫魂,库转得头晕,感觉自己的魂也升了天。
超度仪式后,死者入殓,胡杨木棺材一字摆开,棺木上搭简易棚帐,供家人烧纸悼念。棺材停放三天,中原传来的习俗,这三天里天底下的路为亡人敞开,远近亲人会赶来,亡者散失的气息自各地回来,丝丝缕缕地,聚成一个魂儿,罩护住躯体。三日后,魂儿飘走,躯体入土,就近葬在寺院周围。
西昆寺院墙外埋满了毗沙几百年里的亡人,死者全脚掌朝昆塔安葬,民间的说法“脚蹬昆塔好升天”。西昆寺有一百零八座塔,最高大的昆塔在二十年前就朝东斜了,民间传闻是昆塔西边埋的人太多,死者的脚把塔蹬斜了。寺院的昆门徒也信这个,做超度后给死者家人选寺院东边的风水宝地,希望靠死者的脚把东斜的昆塔蹬过来。库的师傅就安葬在寺院西边的坡地上,那是毗沙国最大的一块墓地,从昆寺建成的一千年来,毗沙的王族都往这里埋,早先是皇家的墓园,后来百姓也跟着往四周埋,说是死了也要跟着国王。在蹬斜昆塔的众多脚中,也有库的师傅的脚,那是毗沙国走得最远的一双脚,几乎到达所有说泰语、皇语、昆语、康语、天语地区。十五年前,师傅死于毗沙黑勒的一场战争,师傅作为翻译官随军进攻黑勒,一度打进黑勒城,后来又败退回来。师傅是在那场漫长的战争中老死的。战争从库的师傅小时候就打起,老死前还远没有结束。库给师傅选了寺院西边的坡地,脚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方向是库拿眼睛吊的。库用两只眼睛吊线,眼睑微垂,鼻尖对塔尖,端正无误。不像那些请来吊线的木匠,拿一只眼对方向。一只眼睛吊正的,两只眼睛看是偏的。偏一点,脚就蹬空了,升不了天。好在西昆寺昆塔林立,蹬不到这个会蹬到那个。可是,西昆寺的高墙把所有矮的昆塔都挡住,所有死者的脚,便都蹬到最高的昆塔或高墙上。
库牵着谢绕过西昆寺高高的院墙,在密密麻麻的墓群里找到师傅的坟。谢一走近坟墓便胆怯,眼睛鬼鬼地看,驴能看见鬼。库看不见。库在师傅坟头烧纸,跪下磕头。这是库每次出远门前必做的。库走的所有远路都是师傅走过的,库相信师傅的魂会保佑他。
师傅的坟头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库眯眼吊了一下线,发现它又朝东斜了一点。库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到心头。这个预感在心里藏了十几年,库每去一次黑勒,每眼见一场黑勒和毗沙的战争,这个预感就更强烈一次。只是,库不愿相信这个预感是真的。刚才在寺院门前,库听拖运死者的赶驴人说,黑勒人已经打到固玛,毗沙军队也聚集到那里。库心里不好的预感又翻涌上来。
行像队伍踏上毗沙城外的拜昆路,这条路连接起西昆寺、赞摩寺、牛头山寺等几十座大寺和数不清的小寺,一头驴腿不停地跑,一年也转不完。行善人家每个寺都烧香,每座昆像都拜,年初头一天从西昆寺、赞摩寺拜起,一天拜一座昆寺,挨着的拜两三个,年底还有一半没走到呢。富人家专门雇有拜昆的腿子,分几路,骑驴赶驴车,一年到头跑,工钱揣进跑腿人腰包,功德算在主人头上。毗沙驴两件事,驮砖修塔,驮人拜昆。毗沙城外的路被一年四季拜昆的人和驴踩平踩瓷实了。
往西走是茫茫的沙漠戈壁,天灰蒙蒙地落着土,看不见远处,只能从前后驴叫知道拜昆队伍有多长。去固玛要穿过几十个村庄,每个村庄间都是一天的路程,远近都得一天走到,半道上没有歇息处。库每次去黑勒也这样走,早先跟着师傅走,后来一个人走。
不断有骑驴人靠近跟库说话,人和人打招呼,驴跟驴使眼色。人的招呼打完了,驴的眼色使不够。谢心里瘙痒,却眯着眼睛不搭理那些驴。库看出谢是头有傲气的小母驴,却也知道顾忌主人面子,不会当主人的面被别人家公驴勾引走。
走了一阵库一翻身骑到谢背上,屁股紧贴谢的皮毛,两腿夹住肚子。这个人很轻呢。谢暗自庆幸没摊上个死重的大胖子。谢小时候只有主人家的小女孩骑,女孩死在她背上后,主人把她牵到驴市上卖了。她还从未被大人骑过呢。谢自小就听母亲说,人和驴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人是驴的上半身,驴是人的下半身。这个叫库的男人就是她的上半身了,他们合成一个身体,他在上头动脑子,她在下面动蹄子。人比驴少两条腿,人想多远的事,都得骑驴去。没有驴,人哪都去不了。
这会儿,库正低头看谢的脖子和肚皮呢。他或许从未骑过这么年轻漂亮的母驴呢,他看得那么仔细,不会看见皮毛下的字吧。谢猛地撒蹄子跑起来,库朝后一仰,又稳稳地坐住,像长在了谢身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西昆寺的行像队,德昆门带领,由十四头驴驮着五米高的木制裹金彩绘昆像,百位昆门徒吹着法号一路护拥两旁。其他昆寺的行像队跟随其后,绵延数里。
谢和库远远跟着,母驴不让靠近驮像驴队,驮昆像的全是公驴,怕分了心。驮昆像的驴是专门驯养的,一般驴驮不了,驴心里有鬼,怕见昆。驯驴的路数是将昆像请进驴圈,让驴日夜看。昆像先在驴脑子里坐住,才能在驴背上坐住。
谢的父亲当了多年的昆腿子,他驮过西昆寺两人高的大昆像,由十四头驴站成十四根柱子,抬昆像的木架绑在十四个驴背上,昆像端坐在十四头匀步行走的驴上。驴身上披银挂金,驴笼套系着红缨穗,驴尾巴包着红丝绸,驴蹄腕系着铜铃铛,驾驴人依铃铛响声判断驴步子是否走乱。驴也听着铃铛声调整自己和其他驴的步幅。谢的父亲做左手头驴,他蹄腕上的铃铛最大声音最响,出发前驾驴人响鞭一抛,他起左前蹄,十四头驴的左前蹄跟着起步,小铃铛跟着大铃铛一路响去。那是谢的父亲最风光的时候,他背上放着金光,所有年轻母驴都希望让他爬。
“你是有昆缘的。”谢很小时就听母亲说。
“你父亲那次把西昆寺的大昆像安安稳稳驮到毗沙城门前的坐台上,他浑身汗淋淋,被主人牵到河边饮水,好多母驴跟在他屁股后面,你的父亲训练有素,见到再漂亮的母驴也能稳住步子。可是,当他低头喝水的当儿,看见溪水里我的影子,我在河对面看他呢,他猛地抬头看见我。这下他稳不住步子了,昂头大叫一声,前身一纵,后蹄一扬,甩开主人手里的缰绳,扑腾腾蹚过河,直接强爬在我身上。然后,就有了你。”
谢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几个月前,母亲望着拴在一驾破驴车上的老驴说:“那就是你父亲,他老了驮不了昆像了,驴老也就一两年的事,别看他现在有皮没毛,年轻时可是傲得很呢,一年四季屁股后面跟一堆年轻母驴,他想上哪个上哪个,一般的母驴他不正眼看。我就看上他的傲气和放荡不羁才跟了他。不放荡还叫驴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驴和人,一年四季都发情,人情欲比驴旺,他们不光对自己,还对我们发情。”
母亲说这些话时她也是一头老驴了,谢或许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
谢眼睛亮亮地看着站在驴车旁的父亲,父亲也看见了她们,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驴的笑容,他扬头要过来,却被缰绳牵住。
村庄一个远离一个。有村庄的地方就有一窝子树。也有的村庄一棵树都没有,荒凉地裸露在干台地上。
每经过一个村庄,首先是村里的驴撒欢蹦子跑来,驴见驴多就兴奋,主人见驴往拜昆队伍里跑,也不好意思落后面。跟在人驴后面的是羊群,每户都会供一只羊跟在行像队伍后面。羊知道自己跟在后面是供人一路上宰吃的,羊昂着头,把咩咩的叫声念成不生不死的绵长昆经。狗也跟着人。正是草木结籽牲口发情季节,空气里满是牲口的臊味儿,人闻着也来精神。
荒野上的小路踩成大路,弯路走成直路。都是驴蹄子在走。人黑压压的一层覆在驴背上,人上头是尘土,有往下落的,往上扬的。尘土上头啥都看不见,只有驴叫声在那里回响。昆门徒的诵经声也往那里集合。
下一个村庄在驴叫声能传到的地方。驴能喊叫多远?这个骑驴人知道,从听见下一个村庄的驴叫,到走到跟前,就是大半天。世上的路都是驴叫声量出来的。驴叫声和隐约的狗吠声连起互不搭理的两个村子。
几乎每个村子都剩下半村人,一半房子荒着,没有人烟,有人烟的院子也是半家人,男人被征去打仗,剩下老人孩子。女人都藏起来,不敢出门。
后面一阵驴叫,谢和库都扭头看,一个人正被一头大公驴拖着跑,那公驴昂昂叫着,几下挣脱主人的缰绳,朝谢直奔过来。库拾起一截干红柳根迎头扔过去,正打在公驴鼻梁上,公驴顿时停住,鼻子流血。主人从后面追过来,抓住拖在地上的绳子。公驴眼睛红红地盯着谢,就地跳了几个蹦子,脖子伸直,头昂起,一连串的鸣叫直蹿出去。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小母驴谢眼里,那叫声活脱脱一根十里长的黑驴鞭,横在空中。这头一叫,其他公驴都扭过头对着谢鸣叫,一时间整个天地就被公驴硬邦邦那家伙胀满,有横着的、朝天竖着的、斜插在空中摇晃着的。谢眼睛眯着,羞赧地看。谢懂得公驴母驴间的好多事情了。不像去年,她在主人家的时候,母亲前后左右护着她,生怕那些骚公驴靠近。邻家的大公驴也知道她小,凑过来闻闻她屁股,眼睛色色的,边调戏身旁的大母驴边等着小母驴长大。长大有两个标志:一是头脑开窍,二是屁股开花。谢知道自己的屁股已经开花了,那香味几十里外的公驴都能闻见。现在,遍地公驴闻着她屁股开花的气味在鸣叫呢。
傍晚,大公驴的主人凑到库身边。
“跟你商量个事。”
库不高兴地看着那男人和他身后狂躁的大公驴。库知道他要商量什么,没有搭理。
“你看,我的公驴一路上往你的小母驴跟前凑,拉都拉不住,他想爬你的小母驴,我若不帮他把这事办了,他一路都不好好驮我。”
库还是不搭理,胳膊挽住谢的脖子。
“你喜欢她我能看出来。但母驴肯定还是更喜欢公驴。”
库依旧不搭理。
“我给你两个饼,你就成全下他们吧。我这牲口若不把这股子野撒了,我真是骑不住了,他跟我憋气呢。他驮我一路,我得帮他办成这件事。我每年都帮他找母驴,我帮他舒服一阵子,他就会让我舒心一年。”
库突然脾气发作,对那人怒吼起来。
“你这个驴日的,赶快给我滚远,我不会让任何人和驴碰她,我要牵着她去黑勒,这么远的路上,她是我唯一的伴侣,我跟我的师傅过了几十年,跟我的小妻子莎过了五年,这一年,我要跟这头小母驴过。谁都不许打她的主意。”
库说的是皇语,那男人显然听不懂,但知道库在大发脾气,听完摇摇头,牵公驴走开。公驴也知道主人没谈成,朝库尥了两个蹶子,走了。
驮像驴队在前方停住,后面的驴队跟着停住。驴蹄踩起的尘土停不住,一溜子往后飘,像一面天上的褐黄大旗。
后面的人丢下驴往前面走,昆像从驴背上卸下来得需要上百个人手,人人都想抬一次昆。几十根驴缰绳交给一个人手里,驴原地打转,看着人去抬昆。库去不了。他不敢把谢的缰绳交给别人。德昆门的话时刻在他脑子里:“她是头小处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
德昆门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库,好像对库不放心似的。
库也不放心这里的驴和人,那些男人们,看见母驴都眼睛发红。
沙地里有一口泉,泉边孤孤地长一棵树。人群自动排起长队取水。库上次经过曾在这地方歇脚,叫一碗泉,细细的一股泉,每次只够舀一碗。库牵着谢排了好长时间队,终于轮到自己。
沙漠上的夜,像是从东边盖过来的巨大毯子,只一会儿工夫,所有人和驴,都盖在里面了。
库取下驴背上的褡裢,铺在沙地上,当铺盖。褡裢一头装干饼,饼下面藏着些铜钱。另一头装盛水葫芦。躺下时褡裢装饼和铜钱的一头当枕头,头枕干粮好入梦,盛水葫芦也取出来放在头边。驴缰绳绑在胳膊上。
库躺下看谢,拉了下缰绳。谢知道库让她卧下,就乖巧地卧在库身边。库朝谢身边靠了靠,手摸到谢腰上。谢不知道库要干啥,警惕地站起来。库再拉缰绳谢没有听他的,眼睛鬼鬼地看库。
人都躺下睡了,四周全是站着的驴。驴站着睡觉,站着做梦。
天色暗了一层,那些公驴的眼睛却贼亮地盯着谢看,还跺蹄子,打响鼻,谢把头低偎到库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库很快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梦里库暖暖地躺在妻子莎怀里,好像是第一次,他摸她还没长黑的那点绒毛,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本来想等她的小绒毛长黑,可是等不及了。库摸着突然全身都是毛,一下醒来,发现自己紧搂着小母驴谢,库不知谢什么时候已经卧在身边,他贴着谢的前身都出汗了,库不好意思地挪了挪顶住谢肚皮的下半身,见谢扭头看自己,眼睛鬼鬼的。
谢起来站了一会儿,又挨着库卧下,和库头挨头。库往后缩了一截,头挨着谢的脖子,不然一晚上他吸的气都是谢呼出的。
库胳膊搭在谢背上侧靠着,谢的体温一下传给了库。库能感觉到谢皮毛下那颗年轻心脏的怦怦跳动。她确实太年轻了,也就是一个小少女的年纪,比库的妻子莎还小呢。想到妻子莎,库的心里软软的,库抵账把她领回家时她才十岁,库当女儿养了她三年,然后娶她做了小妻子。库想这些时,手却在谢身上抚摸,谢若是个女孩,也就十岁的样子,但这小母驴已经发育成熟,那些公驴都闻到她发育成熟的气息了,库也闻到了,一股夹带青草味儿的腥臊,让库也一阵阵地兴奋。
谢扭头看库的手,在她肚皮上轻轻移动,浑身的痒又出来了。谢见过男人摸女人,都这样轻柔,摸驴可不行,驴一身毛,摸出来的全是痒。谢一痒身体就抖。
库知道谢痒,摸到屁股时顺手抓一把,谢就更痒,没有的痒都让他抓出来。库不像那德昆门,把手指头伸进去搔里面的痒。谢感到库的手像风一样轻轻抚过时,那些刺在毛根下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库不知道把手指伸到浓密的毛下面给她抓痒,如果伸进去,库会摸见那些字,他的眼睛会跟着进去。如果发现了,库会怎样?还会牵着自己往前走吗?谢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不能让库知道自己身体上有文字。
几千人的鼾声和梦话,在沙地上飘浮。月亮升起来。整个夜晚只有月亮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对着满地或仰或侧一样没有表情的人脸。
不远处是端坐在沙丘上的七尊昆像,高高矮矮坐了一排,月亮把昆的面容清晰地勾勒出来,昆像坐东朝西,看不清昆的眼睛,似乎昆坐着睡着了,昆也在做梦,一地的驴和人,都是他梦见的。
昆像前有昆门徒打坐,比昆像矮小,对着昆彻夜静坐。一群喘气的昆门徒,面对七尊不喘气的昆。库也起来打坐,他经常独自一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露宿,静坐是避开恐怖黑夜的最好办法,入静后人去了别处,远远绕开黑夜,身边的鬼哭狼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起昆像礼从天蒙蒙亮开始,醒来的昆门徒面朝昆像盘腿坐地,每人身旁站一头驴,缰绳绑在主人胳膊上。七尊昆像前,驮像的驴队整齐站好。端坐昆像的木架被人整体抬起来,安放在驴背上,每头驴都被牢牢捆绑在木架上。
昆像坐稳后,大昆门开始起头念经,昆门徒们跟着念诵,一时间地上和空中的沙尘都被诵经声安稳住。
谢站在打坐的库身边,盯着西昆寺高高的昆像看。她父亲曾经驮过的这尊昆,比其他的昆都高大华丽,昆身上的裹金,在昏暗的曙色里发光。谢看见她父亲曾驾过的左手头驴位置,昂首站立着一头大公驴。谢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驮昆像时高大威武的样子,全是母亲说给她的,每当母亲对谢说起父亲时,都骄傲地昂着头,挺直因为驮烧柴而压弯磨掉几块皮毛的脊背。母亲说,一头驮过昆像的大公驴,鬼不附体,人骑上高人一等,更是让多少母驴倾慕啊。谢满心倾慕地看着那头像父亲一样的大公驴,他不知道有一头小母驴在远远地含情脉脉地看他。他当然知道有好多母驴在眼热地看他,所以他谁都不看,昂着头。
昆在驴背上动起来,远看似乎昆自己在走,昆在驴和人上头走,所有驴腿人腿都是昆的腿,昆往高远里走,尘土中的驴和人越走越低。
一天的路都在沙漠中。太阳像一个火团悬在头顶时,沙子开始烫脚,行像队伍里大多是光脚的农民,下一个村庄在连绵起伏的沙包后面,望不见房顶炊烟。驴和人都不能再走了,队伍松松散散地停住。人从驴背上下来,钻驴肚子下面乘凉,驴也把头伸进自己的前裆里乘凉。
库把谢肚子下面的烫沙子扒开,扒出一个沙坑,自己侧躺进去,谢肚子下一片阴凉,刚够库乘凉。
没穿鞋子的农民把脚伸进烫沙下面的湿沙里,驴蹄子不怕烫,就地站着。谢见其他驴把头伸进前裆里躲太阳,也学着把头伸进前裆。驴和人都害怕把头暴晒坏了,想不清楚事情,那样就麻烦了。
太阳偏西时队伍行到一个沙沟里的村庄,所有房子塌了,树全干枯,草和庄稼死一地,只有昆塔突兀地耸着,孤孤一座。库上次去黑勒时也经过这个村庄,随三个赶驴人一起走的,走到这里浑身的汗毛倒竖,不敢停下来,打驴赶紧走,一个死掉的村庄比一堆死人更吓人。
毛驴和人都放慢脚步,往高塔底下聚,驴不用人赶,围着塔转起圈。毗沙驴见了塔就转圈,跟人学的。人怕驴跑远回不来,从小就教驴转圈。拉车驮人驴天生会,不用教。人只要教会驴转圈,就不操心驴会丢了。不管往东走还是往西走,走着走着驴就自己转回来。
教驴转圈的最好方法是拉磨。
谢半岁时被牵去随母亲拉磨,磨房没有窗户,门缝透来一丝亮光勉强照在地上。母亲走在深磨道里,蒙了眼睛。谢瞪圆双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旁边。牵她的驼背男人跟在后面。转了两圈,眼睛被一块毡子蒙住,磨房一下变成黑洞,谢知道身旁黑黑地走着母亲,谢的蹄声踩在母亲的蹄声上,一圈一圈转,嗒嗒的蹄子声是圆的,磨盘上麦子和石头的碾磨声是圆的,那个驼背男人不知在哪里,他没有声音。
后来,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谢站在了外面,头一阵晕,天和地都在转,越转越扁。后来天地不转了,谢自己学会了转,围着拴驴桩转,围着驴圈转,尤其见了昆塔,腿不由自主移过去,绕着塔转。毗沙城大大小小的昆塔下都有毛驴转圈,有人牵着驴转,有时主人躺驴车上睡着,醒来见驴拉着车转昆塔,不知转了多少圈,天都快转黑了。
库边转边仰头看塔尖,所有驴和人都仰头看塔尖。驴看塔尖也是跟人学的,驴见人仰望,也跟着望。谢不知道库望见什么,在谢眼里塔上爬满大大小小的鬼魂,一层一层,都等着升天。鬼升天得驴帮忙。鬼魂看见来这么多驴,都高兴地跳起来。鬼双手并住,腿并住,直上直下地跳,塔身上起起落落全是鬼。谢知道人看不见鬼魂,若看见早吓得跑了。
“昂叽昂叽昂叽。”谢屁股后面一头公驴大叫起来。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驴都叫起来。
塔上的鬼魂纷纷乘着驴叫上升。天庭不通驴车,但驴叫声是路,一声驴叫顶多送一个鬼升天,众多鬼魂升到半空唰唰掉下来,天上下土一样落鬼魂。鬼是干的,天旱鬼多,鬼多人不好过。一茬一茬人死了变成鬼,活着的人,走他们留下的路,住他们空出的房子,吃他们余下的粮,鬼一层层围着看,每家院子四周围满人不知道的鬼魂,全是走掉的人,围着看人过日子。驴和鬼站一起看。人的日子是鬼的戏,鬼没表情,脸白白地看,偶尔在夜里弄出些动静,人知道鬼在倒腾,鬼不走人不宁,想法驱鬼,送鬼,把鬼送上天,地腾出来让人安心生活,一茬人把一茬人往天上送,寺院,昆塔,诵经声和晨钟暮鼓,都是干这个活的。驴叫声也是。家里养头驴,天上多个仙。驴叫通天,人都知道,人生时骑驴,死了魂附驴体。
源源不断的驴和人加入其中,圈越转越大,也越转越紧,转成一盘大磨。转到后来里面的人和驴头转晕了想出来,可是没法出来,也停不住,后面的推着前面,库感到自己被夹得紧紧,裹挟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
几十头驴的驮队,扬着沙尘迎面走来,走近了才看清,每头驴背上趴一个死人,拿皮绳绑住,赶驴人跟后头,也不牵缰绳,任由驴走。
谢见每个驮尸的驴背上都倒骑一个鬼魂,张着无神的眼睛朝这边望,谢紧张地后退,浑身的毛唰地竖起来,谢驮过主人家小女孩的尸体,那个小鬼魂就是这样倒骑在她身上,谢可不愿再招惹上别的鬼魂。
谢出生的那个夜晚,主人站在驴圈外等谢出生,旁边站了一堆鬼也在看。鬼喜欢凑堆看生人和死人。谢第一眼看见的是鬼,一伙一伙眼前过,院子住的鬼比人多,谢用半个夜晚和半个白天分清了人和鬼。鬼是以前死了的人,剩下一个魂影,挨上去凉凉的,也没有味道。鬼在黑夜出没,人有时也在黑夜出没。
主人家小女孩死的前夜里一个小鬼趴窗口望,朝里招手。谢斜眼看。那鬼也扭头看谢。谢跺蹄子,赶鬼走。鬼一跃到房上,头探下来看窗户里面。
这里的鬼都知道,驴背是鬼魂升天的第一个阶梯,每一声驴叫里都有一个鬼魂升天,但不一定都到天庭。驴叫时,狗会跟后面汪汪吠叫,把升到半空的鬼魂叫下来。狗希望鬼留在夜里做伴。狗睡觉,鬼睁眼。
更多鬼魂升不了天,就爬塔,一层一层往天上爬,爬到塔尖的鬼魂跳着朝天上喊,招手。后上去的把先上去的挤下来。每当有一家起塔,四周围一圈鬼魂,塔垒起一层,上面立马挤一层鬼,人不知道正垒的塔上挤满鬼魂,许多鬼被砌进去,鬼砌进墙里塔就不稳,鬼一动弹,塔就摇晃。白天人垒墙,晚上鬼垒墙,大鬼把小鬼折三折,一个压一个往上垒。垒到鸡叫哗啦啦全倒掉。
驮昆驴队让开道,昆门徒和信众默念昆经,目送驮尸驴队走过。
“是哪里打仗了?”库问经过身边的赶驴人。
“固玛。”赶驴人一脸悲伤地回答。看样子驴背上的死者是他的亲人。
行像队伍突然停住,传来话说前方在打仗,原计划到固玛的路线改了。库看见队伍在灰色的沙地上拐弯,先是驮昆的驴队在前面掉转头,后面的人和驴跟着转弯。库和谢站在一边,看浩荡的人驴转一个大弯走上回头路,最前面是西昆寺的高大昆像,其他寺院的昆像紧跟着。库要去固玛,不能跟他们回去。很快,库和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扬起的尘土像一堵墙把他们隔开。库搡搡谢的脖子,意思是该走了。谢甩了两下头,随库前行。走一阵回头看,行像队伍已经埋入低远的尘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