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点滴滴敲打着我面前的那些粉笔字,它们正在慢慢变淡、模糊,可这一点不影响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蹲下来为它们,不,是为我吐出一声叹息,然后,抛给我一个或数个大小不等的硬币。
这种淅淅沥沥的小雨,真是我最好不过的朋友了。它带给我的,可是巨大的丰收的快乐!
但越是快乐,我越是得把脸上的悲伤面膜敷得更厚,因为——我可是一个乞儿!一个“父下岗卧轨自杀,母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为养活瘫母而自愿弃学行乞,希望好人帮助”的花季女乞丐。
各位施主,为编出双引号中那一小段半文半白、言简意赅的话,我当初可是构思了好几个晚上的,毕竟,我还没读完初二就离家出走了嘛!现在,您,您,还有您,你们这些菩萨心肠的大爷、大叔、大娘、大婶,我另一种意义上的忠实粉丝,能冒雨研读鄙人用粉笔书写在这人行道边的杰作,鄙人真是感激不尽。当然,鄙人更感激不尽的还是你们叮叮当当扔在我文具盒里的钱币。用文具盒乞讨,这也可算我的一个创举吧!您,您,还有您,你们这些菩萨心肠的大傻蛋啊,你们这些无论怎么睁大双眼也发现不了我庐山真面目的笨粉粉啊,你们可都被我骗了!
我的父亲压根儿没有下岗,当然也没有引发什么“卧轨自杀,母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这样的严重后果了。其实,我们家是开服装店的,生意红火着呢!只是“我们家”的说法,现在对我而言,已成过去式了,因为我离家出走已经三个多月,我与家里那对狼狈为奸的老家伙,总算彻底拜拜了。
各位施主,若问我为何会离家行乞,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因为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不过,我还清楚记得那第一个“下雪”的日子。
那,是我迈进中学门槛的第一天。放学了,我像一只刚刚被解下项圈和牵绳的小狗,身形飘飘,脚带旋风冲进家门,欢跃上二楼的客厅,飞扑向电视柜,准备好好享受一顿电视动漫大餐。可是,电视柜却是空的。
“老妈,电视机坏了吗?拿去修了吗?”我朝楼下大叫。
楼下服装店里,好一会儿阒然无声。怎么了,刚才路过楼下,我不是明明看见老爹老妈都守在店堂里的吗?我又喊:“老爹,电视机坏了吗?拿去修了吗?”
楼下,依然阒然无声。
大约过了漫长的一刻钟,楼梯上响起了扑通扑通的笨重脚步声,而后,老爹双手交叠在胸口,一脸严肃地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以后,我们家再也不看电视了,你不看,我和你妈也不看!”
“为什么?”我大惊。
“为了你专心读书,将来好考名牌大学!”老爹的话每一句都说得很庄重,不像在开玩笑,“要知道,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学生了,你得开始考虑你的前途了!”
望着老爹不断翕动的嘴唇,我心中有个小小的人影突然呼啦啦展翅飞过——那,是动画片《小飞人彼得·潘》中的小飞人彼得·潘。有关他的故事我虽然早已耳熟能详,可直到这一天的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不愿长大的真正原因……
“不准开小差!”是老爹的一声断喝斩折了彼得·潘旗帜般在我心中猎猎挥动的翅膀,“你看你,我三句话没说完,你心思就跑走了!你这样迷迷糊糊吊儿郎当的,哪里像个中学生!还不快到你房间去做作业!”
老爹呵斥我时,眼睛瞪大了如牛眼,脸蛋涨红了如血肠,吓得我不由得边打哆嗦,边乖乖走进自己的卧室,掏出了新发的课本。
在我身后,老爹咣一声关紧了我的房门,并且咔嚓一下,将我的房门反锁了……我的世界,就是在那一瞬间开始下雪的。
雪花飘飘,它将我崭新的中学生活覆盖得一片惨白。因为一个像我这样喜欢蹦跳玩耍的家伙,日子里少了电视虽然还能照常呼吸,但每天放学都要被锁在房中,那简直是对我的一种慢性封杀。
一个月过去了,放学时我曾使用过各种各样逃避回家的“阴谋诡计”,比如帮同学补功课,比如替老师清扫办公室,比如给校办食堂的叔叔阿姨打下手洗菜……总之,为了延迟回家,我几乎把学校里能争取到的好事全插了一手,可每次都会在半中间被父母无情地拎走,他们才不管我丢不丢面子哩。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他们都一清二楚,还会不知道我做好事只是在演戏!现在,每天放学,他们中必有一个会踩着铃声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容不得我有一丝挣扎,就将我乖乖地扭送回家中的牢笼。
我那老爹和老妈,说起来也真够奇怪的,因为他俩中学没毕业就“弃文从商”了,经过二十来年的打拼,如今在我们县城也算是有楼有车的成功人士,他们私底下也不知嘲笑过多少次那些考上大学而今生活捉襟见肘的老同学,但他们却偏偏要拿“大学”这劳什子,来捆绑我还没有抽枝发叶的思想,来规整我还来不及梦到过的遥远明天。
好像他们生了我养了我,我就注定得做他们瓮中的鳖、网里的鱼和幡杆上的旗子!
我呸!
在我做笼中之鸟的第四十个晚上,我就通过房间阳台角落外的白铁皮水管,成功地滑进了我们家的后花园。
这花园,围墙很高,围墙上还砌满了锋锐的玻璃渣子。虽然我根本无望越墙而过,但我知道在那棵最茂盛的无花果树后边,就是保温瓶的窗子。
保温瓶,当然,全中国恐怕没有一个人真的叫这名字吧,除了绰号。而除了像我这样自一出生就倒霉地做了他邻居的人,全中国恐怕没有一个人真的记得他的大名何天昊。
保温瓶。保温瓶。同学这样叫他,老师这样叫他,甚至连他的爷爷奶奶也这样叫他。呵,谁叫他从外形到内质都那么像保温瓶哪!他的头小身子胖,像保温瓶;他性子慢,嘴巴又总像塞了一个塞子似的,不爱说话,更像保温瓶;他虽年纪小小,可身上却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也像保温瓶。
“保温瓶!保温瓶!”我拂开无花果的肥硕枝叶,叩响了这位打幼儿园起就做了我老同学的男孩家的窗子。
保温瓶正在房中一边嗑瓜子一边做作业一边看《奥特曼》的动画片——没有老爹老妈管束的孩子,就是自由啊!听见我的声音,他站起来拉开了纱窗,但他不说话,甚至连眉毛也没诧异地动一动。仿佛我这不是第一次在夜晚敲他的窗,而是已经敲过千百回了。他只静静等待着,等我发言。
“快,把电视转到我们市里的影视频道,我要看《射雕英雄传》,快,就是周迅和李亚鹏演的那个!”我单刀直入。这是我从小对他说话的固有方式。
他默默无言转过身去,很快就帮我找到了我喜爱的“黄蓉姐姐”。
趴在保温瓶家的窗台上,我很快把一集电视看完了,感觉时间短得就像是看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临走,我对保温瓶说:“明晚我还来啊!”他点点头。
我从无花果树下钻出来后,想想,又钻了回去。我问保温瓶:“我这么做,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
保温瓶依然一脸平静:“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可能吧?”我大叫,但马上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因为你妈妈已经向我奶奶传授过你们家的经验,可我奶奶说‘我才懒得管他哪’,呵呵,所以我知道。”
“哇,谢谢保温瓶!”我隔着窗子,抓过保温瓶的手使劲摇了摇,羞得他满脸通红。
真的,我真心感谢保温瓶!要是换了别人,我老爹老妈的“丑恶”经验还不早就被抖得全校皆知了吗?平生第一次,我觉得有保温瓶这样的男生做邻居,其实也很酷!
正是在保温瓶的接应和掩护下,我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初一岁月。
真是很难想象,那么漫长的一年,我的老爹老妈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我的“越狱行径”。老实说,这也不怪他们失职,因为每天晚上,我们家的服装店都是顾客盈门的,他们以为女儿有铁锁看管着,房中又有卫生间和塞满食物的冰箱,那么,他们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楼下迎接他们的滚滚财源了。最主要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并不赖,跟小学一样,还保持在班级前十名。所以,在初二刚开始那阵子,我仍得以每天在夜幕初降时,与保温瓶隔窗守望一会儿电视。
可是,西风一天天紧了,无花果的叶子一片片落了,我想隐蔽自己越来越困难了。去年深秋,我故意把老爹老妈淘汰下来的几个塑料模特堆在那窗边做了我的掩体,但今年那些东西已被清理了。
那晚,我趴在保温瓶的窗台上看电视,身子很冷,心里更冷。因为,就在那天早晨,我发现有血染红了我的被子,我生命里从此多了一位月月必来看望我一次的老朋友。我长大成人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妈时,以为她会为我欢呼,因为我在学校图书馆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当日本的小姑娘初次来月经时,她们家里还会蒸红豆饭以示庆贺呢!想不到我老妈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大叫起来了:“什么?什么?你这点大就成大人啦?糟糕!糟糕!这会影响你读书的呀!记住,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跟男同学打打闹闹了,弄不好,你可是要吃大亏的!”
瞧,这就是我母亲为我蒸的“红豆饭”!外加每晚不变的那道“甜点”——铁锁羹。
那晚,当老妈锁门的咔嗒声一歇,我便翻下阳台,抱着白铁皮水管哧溜滑进了后花园。经过一年多的攀爬,如今我上下那根水管早已如履平地。
保温瓶见了我,默默朝我抛过来一包茴香豆,指指电视,伸出五个手指头朝我比了比。我知道,那表示电视剧《家有儿女》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
可我,没有接他的豆子。茴香豆越过无花果树,寥落地落进了草丛。保温瓶见了,一脸纳闷地凑到窗边来仔细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啦?你今天脸色很苍白啊!”
“我,我……”我支支吾吾,我真的很想跟人家讲讲我身体上的变化,可保温瓶是男孩,我怎么好告诉他这个呢?所以我撒谎了,“我刚刚偷擦了我妈妈的美白霜,没想到被你看出来啦!”
保温瓶听了,似信非信地走回去拧开了电视。
《家有儿女》是那么搞笑的一部电视剧,本来我可以看出多少尽管必须轻轻憋着却能带着我的心飞扬的笑声,但今晚,也许秋风真的太急了,电视上那些虚幻的笑料,压根儿就抵御不了现实的寒气对我的侵袭。
我趴在保温瓶家的窗台上,腿在簌簌发抖,牙在咯咯打战,我的心和身子一样在流血。电视上那家人演得越欢乐,我看得越悲伤,因为他们的生活与我的生活反差实在太大了。他们的世界正被三春的暖阳照耀着,而我的世界呢?在下雪和冰雹!
然而,即使冷成这样,我也不愿爬回我的囚笼。所以我的牙越咬越紧,咯咯打战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这一切都被保温瓶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很担忧地望着我,说:“要不,你到我房间里来?”
“怎么来?你的窗上有铁栏,我花园的门又开在他们的服装店里!”
“你看!”保温瓶说着抓起一根铁栏往上一提,又使劲往窗下方一抽,哇,那铁条居然被他弄下来了!
“快钻过来。其实啊,这铁条我早把它磨松动了,呵呵……”保温瓶说着,憨憨地笑了,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缝。
看着保温瓶那一脸憨厚的笑,我感动得热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我钻进保温瓶房中,可里边只有一张椅子。我只好坐到了保温瓶床上,还拉过被子盖住了身子。唉,已经多久没有这样暖洋洋、懒散散地看过电视了?那一刻,我的心简直松弛到了极点,所以忍不住哼起了一支我最爱的歌谣——《不想长大》。反正,保温瓶爷爷奶奶耳朵背着哪!自从保温瓶的爸爸在保温瓶五岁那年因打群架进了劳改农场而保温瓶妈妈离家出走以后,这对五六十岁的老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七老八十的样子。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不谢的玫瑰花 为什么遇见的王子都不够王子啊……我不想 我不想 不想长大 长大后 世界就 没童话 我宁愿 永远都 笨又傻 我不想 我不想 不想长大……
这支歌的旋律太生动了,我哼着哼着,歌声自己长出翅膀,从我嘴里呼啦啦飞了出去。
它飞得这样快乐、这样尽情,以致招来了一张灰色大网的捕杀,它还浑然不知呢!因为我和保温瓶两人谁也不知道,我老妈到底是什么时候推开保温瓶的房门一脸寒霜地紧盯着我们的。
一支歌唱完了,我冲保温瓶嚷嚷:“有点渴了,有点渴了,快给你黄蓉姐姐拿水来!”哦,忘了告诉你们,“黄蓉”正是本小姐在学校里新得的绰号。很鬼精灵很可爱的吧?
保温瓶默无一言,但一杯水很快送到了我唇边。
与此同时,有个“炸弹”也轰地在我唇边爆炸了。那,是一包糖炒栗子,是保温瓶爷爷奶奶炒货店里的拳头产品。现在,它却混合着奇异的香味和我老妈的极端愤怒,砸烂了水杯,爆麻了我的嘴唇,在我的脸上炸了个遍地开花。
这还不够!
老妈还冲过来一把拽起我的头发,活生生将我从保温瓶床上拎了下来:“不要脸的东西,你丢人现眼丢到人家床上来啦?”老妈一边骂一边劈头盖脸扇了我几巴掌。然后,她拖起我的头发就走。
临出门,她这样对呆如木鸡的保温瓶吼道:“你等着,你个挨千刀的,你敢勾引我女儿,我保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那天夜里我向父母招认了一切“罪行”,并且按他们的要求写成了一封长达两千字的检讨书,但第二天一早,我的老爹和老妈还是双双出现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情绪激动地请求老师开除劳改犯大流氓生的小流氓保温瓶!而那天中午,保温瓶的爷爷奶奶又颤巍巍地跑到学校来喊冤叫屈。结果,才半天工夫,我和保温瓶“谈恋爱”的丑闻就闹得全校皆知了。
“嘻嘻,想不到她会看上他!”女生大多这么议论。
“哈哈,黄蓉爱郭靖嘛!”男生往往这么起哄。
所以,现在已没有一个人把保温瓶叫作保温瓶了,他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郭靖。
看他被新名字压得低头哈腰、缩脖勾肩的样子,我多想冲他再喊一声保温瓶啊!可我不敢。现在到处都有雪亮的眼睛紧盯着我们,我们哪还有说话的自由?
这自由,在学校没有,在家就更不必说了。当天下午,我的老爹老妈就雇人用铝合金防盗窗将我房间的阳台焊死了。
我被爹妈锁在房中,趴在铁窗前,好不容易盼到保温瓶房内亮了灯,却发现那儿已变成了他爷爷奶奶的卧室。
我就是在那一刻崩溃的。我觉得我们身边的大人委实太霸道了。我要反抗,我要逃出这些蛮不讲理的大人对我的围剿。
是的,我要离家出走!对,离家出走!他们不是拿我当敌人吗?那我,也再不想做他们的女儿了!
说干就干,我卸掉了书包里的每一本书,把储钱罐里所有的硬币纸币——一共六百七十四元四毛钱,一股脑儿倒了进去。我还往书包里塞了饼干牛奶巧克力牛肉干牙膏牙刷毛巾手纸以及我特别喜爱的一些内衣毛衣,总之,我把书包撑到了最大。然后,我挑了最厚的一件羽绒衣穿在身上。我想,这些钱物一定可以帮助我在外边流浪整个冬天。
但是,门依然静静锁着,我只好坐在床边静静等待着。我知道,要等他们伺候完店里的最后一位顾客上楼来睡觉时,他们才会打开我的房门来看我一眼,而那时,我按照他们制订的时间表,必须已经上床睡觉了。所以,为慎重起见,我最终还是把书包和羽绒衣藏在床底,钻进被窝假寐起来。
窗外,西风像条巨大无朋的鞭子,在尽情抽打着大地上的一切。
被内,心跳如阵阵急促无比的鼓点,在使劲敲击着我的胸腔。
想到马上就要自个儿踏上自由自在的冒险之旅,我又是兴奋又是迷惘。脑筋宛如没有刹车阀门的摩托车那样风驰电掣地高速运转着,运转着,结果,我竟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晨光熹微。我连忙穿好衣服背上行囊,悄悄拧开房门来到客厅,打开了那扇落地窗的防盗门。那边的墙角可没有白铁皮水管,但这难不倒我黄蓉。我把自己的床单一剪两半,结成一根粗绳,挂在防盗门把手上,人抓着它往下一荡,然后轻轻一跳,就落到了大街上。
落地时,我听到自己包内的硬币哗啦啦响成了一片。我不明白我都把袋子装得那么满了,把它们挤得那么紧了,为什么它们还能叫得那么活泼那么欢畅!
我一口气跑到长途汽车站。站在唯一亮着灯的那个售票窗口,我好久不敢开口说话,怕一说话心就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了。幸好,那售票员阿姨一直在埋头看一本小说。我不言语她也不发问。而当我好不容易说了句:“要最早的那趟车!”她竟头也不抬,就唰地撕给我一张车票……
是去叶坪的。叶坪,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遥远地方。除了隐约听大人说过那儿产茶叶以外,我对它简直一无所知。这样最好了,我不正需要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新新鲜鲜的地方开始我崭新的人生之旅吗?
可是,让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不等我走出叶坪车站的大门,苏大姐的人就把我盯上了。
他们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划开了我背上的书包,偷走了包里所有的东西,还塞了团烂棉絮在里面,接着,又捞走了我羽绒衣口袋里的小钱包,害得身无分文的我在来到叶坪的第一天,就尝到了忍饥挨饿的滋味。
夜幕降临,一筹莫展的我,在红枫街道派出所门口徘徊了又徘徊。我想走进去请求民警帮助,帮助我联系父母,叫他们来接我回家。但我,又是那么不甘心——不甘心才开始的流浪生活就这么灰溜溜地结束;不甘心我离家出走的壮举最后将变成父母的笑柄;不甘心飘着袅袅茶香的叶坪竟会是我人生的“滑铁卢”!
路灯亮了。街道两边都是枫树。在路灯的映照下,那些火红的枫叶,看上去就像一只只红通通的眼睛,正在摇摇晃晃瞪着我,讥笑着我。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我忽然陷入了极端的恐惧。现在,不管有多少不甘心,我都无力挣扎了。恐惧引领着我不由自主地朝派出所大门走去,向家的樊笼走去。我的眼睛,被屈辱的泪水包住了,所以脚步有些踉跄。正在这时,我的手被一只粗糙坚硬的小手牵住了,是一个像兔子一样有着三瓣嘴唇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轻轻跟我说:“姐姐你跟我来,苏大姐想见你!”
小姑娘把我带进了城西临河的一座茶叶仓库。在一个烧着火炉放着笨重真皮沙发的大房间里,我见到了苏大姐,一个大脸盘大眼睛大乳房大屁股的红衣女人。
“是离家出走的?”刚一见面,苏大姐就紧抓着我的肩膀微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我太诧异了,所以一下子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我也是离家出走的。你是离开父母的家,我是离开老公的家。哈哈,我们是真正的姐妹,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吧!我们叶坪城的少年丐帮绝不亏待离家出走的姐妹!”苏大姐说着,又热情似火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哎,你能告诉姐你叫啥吗?”
“黄蓉。”我轻轻地答道。
“好,黄蓉!我叫苏丹。黄蓉跟着苏丹干,好!”
就这样,我成了苏大姐手下的一员——叶坪城少年丐帮队伍里的一员。在这支队伍里,绝对都是十八岁以下的少年儿童。而且除了兔唇,我们中间没有一个在长相上是有残缺的。因为老年乞丐和残疾人乞丐,他们分属老年丐帮和残疾人丐帮管,你们说这好玩不好玩?在一个人口不足三十万的城市里,居然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丐帮团,哈哈!
当天,苏大姐就给我剪掉了长发,脱掉了鹅黄羽绒衣,另给我挑了件月牙蓝的旧碎花夹袄套上,又为我找了毛蓝色的破裤子和深蓝色的旧布鞋穿上。经她这一打扮,配上我的葱细脖子尖瓜子脸大杏子眼,苏大姐说:“哎呀,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可怜,连老天爷见了,也忍不住要大发善心向你扔铜板啊!记住了,你以后在街面上工作,一直要保持现在这种干干净净、楚楚可怜的样子。你会发大财的,哈哈哈!”
苏大姐的眼力固然不错,但我“下海”第一回伸出乞讨之手时,我的羞愧却似一群急剧贪吃桑叶的蚕宝宝,把我的心脏咬得只剩了几根血管。我永远不会忘记,小我三岁的兔唇师姐第一次将我推上“舞台”的那一幕。
那是在叶坪城最大的超市“沃尔玛”的出口处。当兔唇师姐看我在那儿扭了半天衣角也跪不下去向别人要钱时,突然扑地飞起一脚朝我膝弯里狠踢了一下,踢得我不由自主趴倒在地上,然后她冲一大堆正拎着各色物品涌出超市的妇女大叫:“妈妈,妈妈,这里有个小姐姐太可怜了,她爸爸死了,妈妈病了,等她讨钱回去买药呢!妈妈,快过来给她一点钱吧!”而从人群中,竟然冒出了苏大姐,只见她高跟鞋咔咔咔一路急敲,来到我身边,唰地朝我扔下一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大声说:“可怜!可怜!孩子,这十块钱你拿去,就算给你们母女买碗面吃吧!”苏大姐边说,边还“同情”地流泪了。哇哇,她的表演简直太逼真了。结果,我身边一下围上了三位大妈,看着苏大姐的汪汪泪眼,她们先后都向我投了硬币,每人一元。
在拢那三元硬币时,我忍不住真的掉下泪来。我曾隔着窗子在保温瓶的电视里看过一个名叫弘一大师的和尚的生平介绍,里面说那个弘一大师在临死时写过四个字叫“悲欣交集”。我想现在我的心情跟他临死时是一样“悲欣交集”的,因为我感觉我在那一刻也死去了,过去那个爸爸妈妈的乖女儿是永远地死了,而一个新生的骗子小乞丐就这样无耻地诞生了。
那天在“沃尔玛”的出口处跪到天黑,我虽然跪肿了双腿,但收获不小。除了还给苏大姐那十元“托儿费”,除了向她上缴了五分之四的住宿、保护费外,我袋里还剩八块五毛钱,我不仅用它吃了碗热辣辣的鸡蛋面,而且还用学生半价票痛痛快快看了场电影——《加菲猫2》。
啦啦啦,自由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啦!说实在的,过了第三天,我对这种讨饭生活就一点不感到难为情也不觉得它羞耻了,因为它委实也有它的新鲜和刺激。
起初我的行乞理由是“父亡母病,希望大家资助母亲医药费”。可由于很多给钱的人都爱问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母亲又得了啥病等等问题,所以,经过几个晚上的构思,我不得不把我的故事编成了这样:“父下岗卧轨自杀,母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为养活瘫母而自愿弃学行乞,希望好人帮助!”
正是在这段谎言的陪伴下,我走过了深秋季节,迎来了一个俗称“烂冬”的多雨的冬天。
下雨天,那可是乞丐大军的霉运天。
瞧,就连一向喜欢哈哈大笑的苏大姐,今晚也忍不住对着长长的檐水咒天骂地了:“雨老下老下,叫我的兄弟姐妹怎么上街工作啊!”
苏大姐的话音未落,她最忠实的跟屁虫兔唇师姐也跟着大骂了一句。
但兔唇师姐的骂声刚歇,她腿弯里就被苏大姐重重扇了一脚。由于毫无防备,兔唇师姐就像一只肉粽般滚了出去。等我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时,我看到她满嘴都是血。我不禁惊恐得大哭,但她呢,还笑!一边笑一边从血糊糊的嘴里摸出一颗断牙。
这,是我被苏大姐胁迫当上乞丐以来受到的第一次大惊吓。虽然以前我已经见过苏大姐骂人打人,打那些或比我小或比我大的几乎空手回巢的小喽啰,但没有一次有今天这么惨烈。
那个带血的断牙,难道不就是魔鬼抛在我们脚边的一声诅咒吗?
我双腿颤抖,像梦游一样游出了茶叶仓库的“集体宿舍”,可就在出门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苏大姐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怒吼:“想逃吗?打断你的腿!”
“不,我出去讨钱,免得您再生气了!”这串带点谄媚的谎话,也不知是怎么从我嘴里溜出去的。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吧。
但既然把话说出去了,我自然是必须真的冒雨上街去“工作”了!
我再一次来到“沃尔玛”超市的出口处。那时,街灯早亮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我头上,早淋湿了我厚厚的头发。
我就跪在了雨中,跪在了寒冷彻骨的无情老北风口。
虽然那晚我没在面前写任何“苦难家史”,但在我被雨浇透之前,那些好心人扔给我的硬币早就把我那大大的文具盒给填满了。我把那些钱倒进书包,可文具盒很快又被填满了。
我,就这样于无意间发现了雨的秘密,知道它能大大增强人们的同情心。
从此,我就常常在雨天单独上街去“工作”。而苏大姐,也一下子在所有的弟子中对我情有独钟起来。为了表示她对我的鼓励与支持,凡我雨天的收入,她现在只抽取五分之三的提成了。
哈哈,现在我的储蓄袋里可是有好多好多金光闪闪的钱币在唱歌了。这个袋子白天由苏大姐保管。晚上,当我换上自己的羽绒衣,戴上帽子和做伪装用的眼镜,我就可以随便向苏大姐支取我的存款,随便去肯德基麦当劳或是书店电影院花我的存款,就像一个大人那样,随心所欲。
是的,苏大姐也许确实是我们的吸血虫,确实是我们的女魔头,但她有好多地方也确实讲信用,够哥们!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懂得管理我们,而且还懂得放任我们,让我们的心灵有独自喘息和自由飞翔的时间与空间。
要是我的老爹老妈也懂这个,那我又何至于沦落成苏大姐的虾兵蟹将!
唉,内心,我其实还是蛮想念那对狼狈为奸的开服装店的老家伙的,还有我的挚友保温瓶。也不知他们在我走后,一个个急成了怎样的毛猴猴!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看看他们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得想办法整一整兔唇师姐了。因为自从我成了苏大姐的新宠儿之后,她明显遭冷落了,不仅苏大姐一天里没一个笑脸给她,就连我们乞儿队伍里的其他小姐妹小兄弟,也一见到她就爱朝她翻白眼儿。甚至连她每天中午专门给大家送“工作餐”的美差,也几次受到威胁说要被剥夺了呢!在苏大姐手下工作,苏大姐是管饭的。晚上所有人回茶叶仓库吃(当然,苏大姐非常欢迎大家用自己的小钱去外面打牙祭);中午呢,就由兔唇往我们各个工作地点送“工作餐”,通常是她扮成施舍者的样子,朝我们扔几个馒头菜包什么的,但有时也会有香喷喷的蛋饭或一两个鸡翅膀甚至鸡大腿。老实说,与叶坪的老年丐帮和残疾人丐帮相比,我们少年丐帮吃得算是最好的。这样,管送饭的兔唇自然就可以尽让自己先挑好的吃个够!可这样的好工作,现在却已经有丢失的危险了。兔唇自然把所有的恨都记到了我的账上,没有一天不跟我捣蛋。
你瞧,这一刻,我的“工作餐”蛋炒饭里,就趴着一个死蟑螂,肚子里肠汁四流,但脚须仿佛还在微微抽动。面对这么恶心的死虫,我终于对兔唇吼出了一句在我心坎里盘旋了好久的话:“我,我要跟你决斗!”
“绝对?什么绝对不绝对的,我听不懂你的话!”兔唇提着送饭的尼龙袋,在一脸坏笑的底下,露出一丝真正的疑惑问道。
呵呵,我忘了她是一个从没进过校门的白痴了。
我说:“就是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打一架,谁打输了,以后就绝对听打赢的那个人,做赢者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原来‘绝对’就是打架,行,绝对行!记住,要是你打输了,你可绝对要听我的,不能反悔!”说到打架,矮我一个头的兔唇立马就眉开眼笑了,她可是从小跟苏大姐长大的,苏大姐小时候练过武,她则跟苏大姐学过好些招式。我们少年丐帮的其他兄弟姐妹之所以在恨她时只会朝她翻白眼而不敢揍她,忌讳的也正是她跟苏大姐学的那些狠招。
但我是豁出去了!
晚饭后,小雨初歇,我们不约而同走出仓库大门,然后都把目光盯住了河岸下方的那片淡竹林。淡竹,在我老家绕城而过的河边也有,一年四季都青青郁郁纤纤袅袅,枝干好像永远长不粗大,所以在我心里它们有另一个名字——少女竹。
少女竹,梦幻竹,风起的时候,它就是流动的音乐;阳光普照的时候,它就是展翅飞翔的天使;而下雨撒雾的时候,它就是少女从心底抽出的一声叹息。
自从住进“乞丐仓库”,我常常会在凝视河岸下方的那片淡竹林时任眼睛被泪水一次次地包住。也只有在凝视河岸下方的那片淡竹林时,我的眼睛才会一次次地被泪水包住。对我来说,那片淡竹林,就是我心中的另一个保温瓶。
兔唇其实知道我对那片淡竹林有解不开的情结,所以她先开了口:“就去竹林,我要在那里打扁你!”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迈开了步子。
在淡竹林,老实说,兔唇第一拳就把我打倒了。因为我们的身影才一没入竹林,她没吭一声挥拳就砸向了我的鼻子。而我,还根本没拉开架势呢!
我躺在地上,才发现淡竹原来也是要落叶的。厚厚湿湿烂烂的竹叶托着我,我的鼻血哗哗淌出来染在竹叶上,像春天的杜鹃花。
但不等我进一步好好欣赏那“花”的美艳,我屁股上已挨了一脚。这一脚,不像是另外的脚踢的,而像一把锄头在我尾巴骨上狠挖了一下。痛,难以忍受的疼痛,我一下子就蜷成了一个圆圆的球。但“锄头”还在使劲挖,朝我的腿、我的背、我的头上狂挖。
就在我感觉自己已被挖成了一团肉泥的时候,兔唇拎着我的耳朵冲我大笑起来:“哈哈哈,现在你该叫我师傅了吗?快起来,跪下拜师傅啦!”
我挣扎着起来了,但我没有跪下,而是扑过去抱住了兔唇。但兔唇只呸地冲我使劲一推,我就被推开撞到了一根淡竹竿上。竹叶上的积水哗一声全抖进了我的头发和脖子,冷得我猛然打了个激灵;冷得我浑身上下的痛,好像被那冷给打了一拳,被打得缩起来了,痛竟不那么痛了。
而正是那根洒水给我的淡竹竿,复苏了我在老家夜夜爬下白铁皮水管的记忆与技能。
我反身握住竹竿,朝老虎样向我抓过来的兔唇飞起一脚。天,原来受了伤的黄蓉也够狠,只一脚,兔唇的鼻子也像我一样开了花。
然后,我一共使用了五记“连环飞毛腿”,兔唇就被我踢趴下了。
她趴在厚厚湿湿烂烂的淡竹叶上,一边擦鼻血,一边没头没脑冲我甩出一个问号:“你以为我是天生的兔唇吗?”
我呆呆望着她,目光不自觉被她那丑陋地裂成两瓣的上嘴唇咬住了。此时,因为有鼻血糊着它,因为有灰蒙蒙的暮色罩着它,那唇的样子就更显狰狞,简直就像是一张鬼唇!
我心里突然怕得厉害,不禁拔腿就跑,也不要兔唇当什么言听计从的徒弟了。
但兔唇不放过我,她在我即将冲出淡竹林的一刻大叫道:“其实是她刚捡到我时特意把我撕开的!那时她才来叶坪,带着兔唇好讨别人可怜!你以为她现在对你好,是真好吗?当心哪天她也撕了你,哈哈哈哈……”
那夜,我就在梦中,看见自己的上嘴唇真的被苏大姐生生用手撕成了两瓣。
醒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少年丐帮,离开这个恐怖的深渊。只是,我一直睁眼想到东方发白,也没有想到逃跑的办法。
苏大姐的监工,还有那老年丐帮和残疾人丐帮的监工相互联结,我们所有乞丐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受他们监控着。要是在逃跑时被他们追了回来,那么,我的唇恐怕是真的要活生生被他们撕裂了……
唉,这时,我是多么想念保温瓶啊!要是有他在,能和他商量一下就好了!那外冷内热永远默默支持着我的保温瓶啊,你可知道我此时有多么孤苦!
仓库外大槐树上的麻雀开始喳喳叫唤了,天亮了。又是一个雨天!虽然今天是冬至,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绝望的花季女乞丐来说,热热闹闹的节日不是更让人伤感吗?
必须上街工作了。
想到我自己老家有“冬至大于年”的说法,我想今天上菜市场买菜的人一定超多,所以我去了市里最大的安居菜市场。我在菜场南门外的一棵梧桐树下蹲了下来,静静守候我诸多的财神菩萨。
雨,其实只是挥着小细皮鞭的毛毛雨。但风如刀,又湿又重又尖又锐刮打着我的脸颊,痛得钻心。可我不怕。或者说我真正的害怕压根儿不在这方面。我连头带脑裹紧了天蓝色的毛线围巾,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边,任雨丝没完没了耐耐心心在我粉蓝色打满补丁的滑雪衣裤上纵横交织着,看得每一个路过的人不由得对我心生怜悯。
于是,硬币跟点点滴滴的雨水一起在我面前笑开了花。
“父下岗卧轨自杀,母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为养活瘫母而自愿弃学行乞,希望好人帮助!”我面前的这行粉笔字,一再被雨水刷糊、冲淡,我就一再地把它涂白涂亮。
一晃眼,半个早上过去了,菜市场的第一股人潮正在退去。我拍拍沉甸甸的书包,抬手擦了一把眼睫毛上的雨水,正打算离开。这时,有一个菜篮悬空停在了我的眼前。
菜篮里有一捆小白菜,蔫蔫的;有几个西红柿,蔫蔫的;有几个土豆,也是蔫蔫的。不用说,光看这个菜篮就知道我面前站的一定是个没钱的苦主,不然,谁会净挑不新鲜的下脚货买呀!
这种主,就是再同情我,最多也只能救济我五分一毛的小小票吧。还不如省省,给他自己多添粒豆腐丁哪!
我只盼那菜篮子快点移开,好让我收摊。可那篮偏偏像要在我面前生根发芽似的,老半天既不挪又不动的,真真气死人,也冻死人了!
唉,这老天也真是的,冷得下雨像下冰哩!我可不管那么多了。我牙齿打着战,手哆哆嗦嗦伸出去收文具盒。恰在那一刻,一张纸币——十元钱的纸币,竟飘飘悠悠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惊讶地仰起头,看到了一张跟菜篮子里的那些菜一样蔫乎乎干巴巴的中年妇女的脸,脸上还积满了由经年累月的辛劳和愁苦所镂刻而就的皱纹。然而,那脸上的眼睛,被密密的皱纹紧紧包围着的眼睛,由于正被暖暖的笑意填充着,却显得出奇的水灵和年轻。
被这样的眼睛照耀着,一时间,我居然遗忘了一切。忘记了雨的寒冷,忘记了风的尖刻,忘记了积存在内心的忧和愁、惧和怕,也忘记了向那妇人叩头称谢。
我就那么呆呆地长跪在雨中,目光追着妇人瘦骨嶙峋的背影,一任雨舌漫舔着我的脸庞。
眼看着那妇人就要消失在路口,可突然,她回头望了望我,又猛地跑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的,说:“孩子,给,这伞你拿着,快点回家,别让你妈妈担心!不管妈妈有病没病,妈妈总在时时刻刻牵挂她的孩子啊!快回家吧,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妇人把伞塞给我后,自己冒着雨,急匆匆走了。这次,她没再回首。她的那一篮菜,在雨水的滋润下,青的,舒青了;红的,亮丽了;黄的,也添了妩媚。有那一篮子青青红红、黄黄绿绿的蔬菜相伴,妇人最后留在我眼中的背影,竟显得分外妖娆明净……
这分外妖娆明净的背影,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镊子,竟一下子把我感动无比的心窍剔空灵了——啊,她塞给我的哪里仅仅只是一把遮风挡雨的雨伞?那分明还是一把爱与善的保护伞呀!当时,有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一闪,我想,我要逃跑,要按那陌生母亲所说的不管妈妈有病没病,都不要让妈妈担心,那么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去找一把保护伞吗?
唉,其实在来叶坪的当晚,我就准备去找那伞了。我只是在红枫街道派出所门前被兔唇牵进了歧途。对了,这次我一定得成功地走进去……
我计划了一天。
晚上,我把自己的全部积蓄往苏大姐所坐的沙发上一倒,说:“冬至夜,冬至夜,有的吃,吃一夜;没的吃,冻一夜!今晚啊,我黄蓉想尽我所有,请亲爱的苏丹姐姐去吃消夜。亲爱的苏丹姐姐,您赏脸吗?”
苏大姐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哈哈发出一阵瀑布轰鸣般的大笑,说:“这么多年,我带了那么多兄弟姐妹,你还是第一个提出要请我吃饭的呢!好啊,你有良心啊,黄蓉!”
“但一定得去‘老家锅贴’!”
苏大姐听了,也一愣,接着又哈哈哈哈发出一阵瀑布轰鸣般的大笑,说:“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没把那事放下啊!”
“不,正因为我把那事放下了,我才特意请您去那里呢!”其实,我在说谎。在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想去吃“老家锅贴”,可未等我靠近那店门,苏大姐手下有个叫阿旭的监工居然像只鬼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抓住了我,把我一直拖到苏大姐面前。苏大姐则完全不问青红皂白就扬手劈了我两个大耳刮子——仅仅只因为那“老家锅贴”店对门就是红枫街道派出所。苏大姐对她的手下防范可严密哩,第一防,就是要防我们向公安机关靠近!
那天,苏大姐的耳光是对我的警告,更是对其他孩子的警示。它没有一刻不痛在我的心里,我又怎么可能把它轻易放下呢!
但这会儿,我必须要让苏大姐相信我是真的把那事放下了,所以我牵过她的手轻轻抚摩着说:“虽然亲爱的苏丹姐姐看上去是那么年轻,但在我心里,您其实就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没有您,我可能早冻死在叶坪街头了!您打我,那完全是爱我呀!”
哈,这话一出,光看苏大姐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的马屁拍到点子上啦!因为她天天抱怨,说都为我们兄弟姐妹操碎了心,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感恩!现在,她对我表达的感激可开心啦,所以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就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晚上,在“老家锅贴”二楼临窗的八号桌上,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着一个又一个芹菜锅贴。而苏大姐呢,则一杯接一杯往喉咙里倒着绍兴黄酒。那酒里打着蛋花,放有姜片,在冷雨飕飕的冬至夜喝,既御寒又有情调。结果,五六杯老酒下肚之后,苏大姐那双连大笑时也寒气弥漫的眼睛里,居然漫上了一层柔软的泪花:“黄蓉,你说我容易吗,一个农村女人被赌棍老公气出来,独自闯天下?我有我的苦啊!那次打你真不能怪我狠。我要不狠,在这城里早就被那些狠心的人给吃了!哈哈哈,黄蓉,哪一天我老了,你就接替我当少年丐帮的头。只是你这孩子表面上看冷冷的,可骨子里你的性情还太暖,你得每天要求自己把心变得硬些,更硬些。哈哈哈,那样,你就能够成功啦!”
我不能再听苏大姐说下去了,虽然明知她教我的都是些歪理,但听她又带笑又含泪、心贴心似的跟我说话,我的心颤抖得厉害,我对她的怕和恨都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我必须当机立断去找我新的人生之路了。
所以,我立马手捂腹部大叫了起来:“哎呀,肚子痛!我锅贴吃多啦!哎呀,哎呀,服务员,快带我去厕所!”
因为有她亲自坐镇小店,也因为是服务员扶着我去楼梯底下上厕所的,苏大姐甚至一点没怀疑我会伺机逃跑。她一直靠着窗,眼望着楼下的街面,在一杯接一杯寥落地喝酒。我离开“老家锅贴”,像一杯酒般把自己泼进街那边的派出所大门时,我忍不住回首朝苏大姐张望了一眼。而她,看到我了,惊讶与愤怒在同一瞬间交织在她脸上,把那张其实还残存着一些美丽影子的大脸庞揉得格外皱巴、格外苍老。
暴跳如雷的她隔着街把三个酒瓶抓在手里同时朝我扔了下来。但我已经躲到保护伞底下了,那爆炸的酒瓶没能伤害到我。
第二天,几乎一点没费周折,我就被警察叔叔送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虽然汽车站里至少有苏大姐的十个眼线兼打手,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离开……
哦,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悲欣交集”地闭上了眼睛。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飘起了一把雨伞——被我留在“老家锅贴”店里的伞,那善良的陌生母亲送我的伞。
那伞,是灰色的,普通得甚至有些寒碜。但伞顶有一圈补丁,用的是透蓝透蓝的油布,像“烂冬”过后春雨的颜色,温柔微暖而美丽!
我希望,我回家之后日子的颜色,也能像那透蓝透蓝的油布,像“烂冬”过后春雨的颜色一样,纯净淡然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