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夕阳点染的缘故,最初那一刻,小绳子还以为那两个苹果是红色的。
苹果并不大,小绳子一只手握一个,就那么伫立在水塔下,任晚风吹送点点水雾,像飘摇的星光,拂上她的头发。
在她眼中,那个背影不是越走越远,越走越小,而是渐行渐近以至把她那可怜的小心房全覆盖了。
虽然这一天,她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暗地追寻着她,可刚才,当他那么快速地冲上来,面红耳赤地往她手中塞那两个苹果时,她还是化石一般呆住了。
好久,她才抬起头来,仰望,眼睛碰到另一双眼睛,四道目光,在一瞬间,突然织成了一个窝。窝里,从此住上他们共有的秘密……
“小绳子,小绳子,你回来啦?快,吃了饭帮忙洗碗!”要不是母亲在食堂里瞥见她的身影,这么呼唤,这一对少男少女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们这种无言的凝视。
跟来时一样,他就像风中的一只猎犬,飞奔而去。
她呢,却被他背影弹起的利箭射伤了,满心房的痛。
她傻立在水塔下,直到母亲出来揪她的耳朵。
幸好,粗心的母亲并没有发现她攥在手中的那点甜蜜。
穿过食堂小厅走进厨房,两个苹果已偷偷被小绳子塞进书包。
“哦,绳丫头回来啦,掌灯掌灯!”食堂承包人也即主厨黄三白见了小绳子,一边拉灯绳,一边欢快地吹了声口哨,“鹅冠山好玩吧?爬上冠顶没有?”
小绳子使劲点点头。春游的喜悦挑在她的睫毛尖上,扑闪扑闪,犹如风中的麦浪在起伏。
“看把我们绳丫头美的!”黄师傅变戏法般从灶膛口捧出一个小罐子说,“玩得好还要吃得好,一天才算真正完美。来,尝尝大伯特意为你留的春笋咸菜腊肉,吃的时候留神别把舌尖咬了!”
小绳子一笑,但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刮黄师傅的鼻尖,而是异常娴静地坐下来吃饭、吃菜。
“这丫头,有变化。平头你看你女儿!”平头是小绳子母亲的绰号,她一年四季都穿男式衣衫,理平头,一张还算姣美的脸上总是挂着沧桑老男人式的冷笑。
“变什么变,添了三头、六臂、九臀?”平头冷笑笑,又过来拧了下小绳子的耳朵,“快吃,吃了来洗碗!”
食堂的人潮刚刚散去,留下的空碗空盘垒起来比小绳子的人还高呢!
去年,当母亲带着所有的积蓄送小绳子来镇高中读书时,母亲就挨家挨户地找工作,最后被黄师傅收下了,包她们母女吃住,一个月还给开六百元工资。母亲觉得黄师傅吃亏了,所以小绳子每天一回“家”,她就拼命督促她干活。
“嘿嘿,今天她爬山,累了,你就开开恩,让她早点休息吧。她那几个碗,我代她洗还不行吗?平头啊平头,以后我可要没收你逼她做事的权力了!你,还是多抓抓她的学习!”黄师傅说话不太像一个老板。
可老板既然发了话,平头也就不吭声了。
小绳子在退出厨房时,望着黄师傅那一脸慈父般的笑容,胸中像打翻了一坛子橘子汁,酸甜交织,以至差点落下泪来。除了母亲,小绳子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亲人。
从小,她就随打工为生的母亲四处漂泊,犹如漂在人生河道里的两朵水浮莲,处处是他乡,处处也是故乡。
“爸爸呢?”“爸爸呢?”小时候,她还常常这样问母亲。可随着年龄递增,她早已把这个问题深深埋进心底。她知道无论她怎么问,母亲只可能给她这样一个答案:“你没有父亲!”
小绳子,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没有正式的名字。小绳子,小绳子,母亲说她只不过是捆住她奔向幸福生活的一条绳索!
想起这一切,小绳子的脸色就跟外面的暮色一样黯淡。
晚霞散尽,天幕像燃烧过后的灰烬,给人一种幻灭感。
小绳子打开她们母女住房的木门,穿过母亲那四平方米的卧室,来到自己的小小楼梯间,忽然非常害怕用手去碰她的书包。
她怕那一切都是假的,那在夕阳中闪着光的男孩以及他送的两个苹果。
可害怕有多深,她渴望证实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虚幻之梦的愿望就有多强。
有风在她心里呼呼地刮。
有潮在她胸中快速地涨。
她的手,这时已不像是她自己的手,而是浪尖上的一柄桨,无助地划呀,划呀。哦,终于碰到救生圈了——那两个圆溜溜的苹果。
小绳子闭着眼,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上床头的木板“书桌”,然后,拧亮台灯……这下,它们无路可逃了。
灯光就罩在它们身上。
它们,原来不是红色的,而似两团碧青碧青的翡翠,正润幽幽地对着她,对着天地微笑。
一时间,江南所有的水都在小绳子眼中荡漾开来。千帆过后,是他,在岸边轻轻地踏歌而来……恰似去年九月一日,他俩的初识。
去年九月一日一大早,平头母亲送小绳子来镇高中上学,刚走到校门口,母亲就停下脚步说:“小绳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高中生了,我要把你交给你自己来管。读书要不要争气,你自己看着办!好,从这一刻起,你就自己去学校,自己学会处理自己的一切事务!”
话音未落,母亲已转身走了,晨风吹送着她那裹在男式衬衣里的背影,有一种别样的刚强在校门口突然落地生根。
正当小绳子望着母亲背影出神时,一辆银亮的轿车唰地停在她身边,从车上跳下一个异常明亮的大男孩,一边朝车内的人挥手,一边说:“从今天起,我都是高中生了,你们就放心把我交给自己管好了!你们快回去吧,回去!”
听了男孩的这番话,小绳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莫非,母亲刚刚说的都被他听到了?
男孩被她笑恼了,瞪着眼凶她。可瞪着,瞪着,男孩眸子深处却不自觉地浮上了两根轻盈飘动的羽毛。那羽毛飘飘悠悠地荡呀荡,竟在他眼中荡出两池又清又柔的水来。
有天使的歌声正从那水面缓缓升起……
小绳子感到恍惚,她像被催眠似的听痴了。这会儿,那辆银亮的轿车已掉转头来,在擦过她身旁时,车内探出一个富态十足的脑袋冲她喊:“小男孩,靠边,靠边!”
小男孩?小绳子摸摸自己的平头,又拉拉自己的男式衬衣,想起自己跟母亲毫无二致的装束,不禁羞涩异常地一笑,跑了。在她身后,是那男孩焦急地追问:“我是高一(四)班的,你呢?哪个班的?”
“高一(三)班!”小绳子没理他,可在心里这么回答。
直到班里排定了座位,小绳子才再一次见到那男孩的身影。她个儿高瘦,老师让她坐第一大组的最后一排,正好守着教室的后门。
这天上午第一节课后休息,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画黄三白师傅的秃头,为自己既融入不了男生的踢球游戏,也融入不了女生的跳绳游戏而怏怏不乐。
门外边,飘过一个人影。那影子还在她身边停了停。可当她抬头,已只望得见那影子的后脑勺了,是一个特别方正、洁净的后脑勺。那是谁?是他吗?
小绳子冒失地“喂”了一声。正当那人转身的一刹那,小绳子却迅速将头低低地垂进了抽屉。
唉,她真的不愿意让那男孩再一次看到她的平头和男式衬衣。
十六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沉睡在她心中的那个真正的女孩小绳子醒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命令自己一定要开始留长发。
落叶一片追着一片,将秋一天天往季节的深处撵,小绳子跟母亲反抗的结果,是真的让自己的平头像刺猬似的竖出了许多毛毛枪杆。
不过,每当那个特别的身影从一(四)班那边飘到一(三)班教室后门口,在那儿做有意无意的逗留时,小绳子反而一次次将自己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现在,她已经知道那男孩的名字——江月,是从她诸多女同学叽叽喳喳的议论中知道的。因为她们一提到江月,总是说:哎,那个有小轿车的男孩怎样怎样,帅啦,酷啦,一身名牌啦,读书不费啥劲成绩还响当当的啦!
总之,江月现在已差不多是高一四个班所有女生的公共财产啦!
唯独她小绳子,因为太不像女生,连想跟别人说说他的勇气也没有……
十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教室后门口的那棵法国梧桐终于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放学后,小绳子做完值日穿过操场,急急地往供销社食堂赶。
走着,走着,一只足球突然追上来咬了她的球鞋一口,而且还停在她脚边不走了。
小绳子抬起腿正想将那球儿踢开,远远的,从操场那头传来几个男生的叫喊:“小兄弟,快,快,将球传给我们!”
这声突如其来的“小兄弟”,不禁将小绳子的动作叫僵了,她的腿木木地悬在那儿,仿佛是一只被寒霜冻伤的蝴蝶……
突然,有一个人影呼地从那群男生中间飞掠而出,直直地朝她射来。
是他!只一眨眼,他就来到她身边捡起了球,并在他转身跑开时,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女孩!真的!”
他的话音刚落,她的泪水已奔涌而出!
那在风中点点洒落的,是一个少女最初被一个男孩打动时的缤纷心雨。
那个冬天,小绳子本来以为,她可以借某个人的身影取暖。
她已经在心中暗暗发誓,要是他再在她的后门口停留,她一定不做缩头勾背的鸵鸟,而要对着他甜甜地笑。
可是,他却在突然间变成了马不停蹄的大忙人:高一年级组成立了男生足球队,他是队长;高一(四)班排演元旦文娱演出的新型舞剧,他是导演兼主角;学校校报招记者,他也榜上有名……
如此一轮明月高悬,四周哪还会缺少烘云托月的星星?
每次,当他的足音靠近那扇她紧紧守候的小门时,总是同时响着一个又一个女生男生的欢声笑语。
小绳子怕别人发觉她有所企盼的眼神,于是,只有更深地将她的头钻向抽屉……
这样,一个学期过去了,又一个学期开始了。
春天已经变成毛茸茸的梧桐新叶笑上枝头。校园菜圃里的菜花,也次第哼着小曲戴上了黄灿灿的金冠,骄傲犹如大地的公主,俯视片片小草。
蝴蝶飞来了,蜜蜂飞来了,蜻蜓也开始抖动红色的翅膀,调皮地在窗外吹剪晨曦和晚岚。
小绳子现在已经有了一头黑而乌亮的短发,发梢也不再如枪直立,而是温顺地舔着她的脖子,呵得她总是痒痒的,想笑,想跳,想放声高唱。
春天的姹紫嫣红涌到她心中,几乎已把她对那男孩保留了一秋一冬的惦念挤跑了。
可是,这天,班主任却突然宣布,他们高一(三)班要和高一(四)班一起组织去市里最著名的风景区鹅冠山春游。
“哗!”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风暴。
“江月!”“江月!”“江月!”这个词又高频率地被女生们挂上了嘴角。为了在春游中互相媲美,几乎所有的女生都缠着父母给自己买了新的春装。
小绳子的血也被同学们高涨的情绪点热了,可她知道母亲不会额外给她任何东西。她默默地、默默地对着镜子,为自己剪齐了刘海和发梢。
镜中的女孩,眉毛好像突然变弯了,眼眸好像突然变亮了,还有腮帮上的那两团红晕,她用水擦了又擦,不仅擦不掉,反而红得更俏了。
是青春的小鸟,为她啄来了第一抹动人的秀色……
春游真正来临的那天,小绳子排在高一(三)班女生队列的末尾。一回头,发现他居然就在身后。他这个大班长,正擎着他们班的班旗,背对着她,指挥他的同学向一(三)班靠拢呢!
小绳子顿时慌了神,射出去的目光像被一张粘蚊纸粘住了,一时间怎么也挣不回来。
一(四)班男生队伍中就有人怪声怪气地喊:“嗬,发现了一个美女!美女!本电台最新报道!”
他好奇地转过身来望了一眼,撞上小绳子那一脸羞涩的红云,他的眼骤然变得雪亮雪亮,里边,又有悄悄悠悠的鸿毛,欢活地飘荡起来……
“哦……”她似乎还听见他如此轻叹了一声。
从那一刻开始,一整天,小绳子觉得她一直就没能走离他的视野,即使中午她避开人群独自吞咽麦饼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似两根小绳,在远方轻轻牵扯着她。
那麦饼,是黄师傅为小绳子的春游精心烤制的,其实滋味相当不错。可跟别的同学所带的那一大包一大包五花八门的精美吃食一比,就显得有些单调和平淡了。
她躲在一边默默咀嚼,嚼的是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也是自卑吧!
没想到这一切落进他的眼底,竟迫使他在春游散后,非偷偷追上来送她两个苹果不可。
夜,在母亲的鼾声中飘摇、滑翔,已经溜进黎明的门槛,可小绳子还是不能入睡。
那两个苹果在她枕边,在她指尖,在她心上,在她灵魂深处,一再滚动,搅得她一夜不寐。
早晨上学,小绳子感觉不是脚在走路,而是她的脑袋,正在小镇古老的石板路上磕磕碰碰。
石板路走完了,前面就是开阔的河堤。小绳子喜欢顺河堤追逐着欢哗的流水奔上一里多路然后拐进校门,而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总抄近路上学。
不过,今天的河堤跟往日的河堤有所不同,因为有一辆火红火红的新款自行车,正兀然挺立在大樟树下,不见主人。
这车,是如此亮丽,仿佛是满天朝霞浓缩而成的一匹枣红马,在那儿腾腾欲飞。在经过它身旁时,小绳子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苏小绳,小绳子!”恰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小绳子惊愕地抬头一望,只见樟树上藏着一个人——是江月呢!
他飞身跃下,眼睛并不看她,而是盯着河水,轻声说:“我带你去上学,上车好吗?”
小绳子心河里咚地被投下一块巨石,水花乱溅。
可她嘴里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半哑了嗓子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是,是……”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的江月,此时也语塞了。他焦急地望着她,她却掉头望着远处。
远处,走来两个上学的校友。
小绳子见了,飞也似的逃了。
江月骑车追上来,在靠近她时,喃喃道:“从今晚开始,我要在学校晚自习了,你也来吧?”
小绳子默不作声,木然赶路。可这句话,在一秒钟内就在她脑中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树上还栖满了成千上万的小鸟,叽叽喳喳,吵得她一天里半句老师的话儿也没听进去。
“妈妈,从今天起,我想在学校上晚自习。”晚饭后,小绳子悄悄地跟母亲商量,“这样,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及时问老师和同学……”
撒谎是艰难的,小绳子为此憋出了一脑门子汗。
平头母亲听了,眼里却迸出少有的真笑的火花,挥挥手说:“好,好,你去吧!回家时要我来接吗?”
“不用,有同学做伴的……”
小绳子不敢再说了,抓起书包就冲出食堂小院。
夕阳正裹着河堤。堤外的水、堤内的菜花,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苍茫和温柔之中。小绳子瘦长的腿匆匆裁剪着斜阳。斜阳一伸一弹,片刻后,竟抖出了小绳子嘤嘤的哭声。
小绳子抽泣着想,原先那个无惧无畏、自由自在的假小子,而今可是切切实实被一种无形而甜蜜的绳子给缚住了。
她整个人,一直在微微颤抖,因为害怕,更因为向往。直到晚自修结束,她又匆匆踏上河堤,撞上那辆已经守候在那儿的自行车……
那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她坐在他身后,双手紧抓着自行车的书包架,离他极近,又极远,近得能丝丝缕缕掬到他身上的热气,远得宛若天上人间。无论她怎么渴望向他靠拢,可就是僵着身子,涉不过那一拳之宽的天河。
那晚,临别时,她甚至还特别有礼貌地对他说了声“谢谢”!而他呢,也客气地回答:“不用谢!不用谢!”
第二晚,第三晚……一个多月过去,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没有故事发生。只是有一回,当她又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时,他飞快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你呀,真是傻得可爱!”
话音未落,他的人和车已溜得没有影儿了。
纯洁的初恋,是一张连唇印也不沾的白纸。他们站在纸的两边,都很想测一测那纸的厚度,可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很快,期末到了。
这是最后一个晚自修。
小绳子早早从教室溜出来,朝河边跑去。
有一个秘密,她已经在心中藏了半天,不,藏了半个月了。这会儿,它就像一头嗷嗷大叫,在她心房里满地打滚的小猪,闹得她一分钟也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江月几时出来,但她可以把脚浸在水中,数一数水下的卵石,数一数水上的浮萍,为等待的焦虑降一降温。
河边,有月,大大圆圆的一轮,毛白里透着淡淡的黄,正依在柳树、杂草丛后,浅浅地微笑,低低地歌唱。
月中,好像还有一个人,半蹲着,以手作笔,在画着什么画呢!那不是江月吗?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把影子印入月心的?
“嗨……”她有点意外地朝他挥挥手。他被惊动了,慌里慌张站起来,一只脚在沙地上乱扫。
“你擦什么呀?”小绳子跑过去一看,不禁傻了。那地上,横横竖竖,密密麻麻像无数小蚕在那儿蠕动、打滚的,竟全是她的名字。
“这是写着玩的,写着……”一时间,江月陷入了空前的窘迫。
小绳子没敢看他,而是弓下身子,用手指一笔一笔地在那些名字上涂抹着,半晌,对着月亮,轻轻说:“我报了文科!”
“什么?”江月的窘迫转瞬间土崩瓦解,他跳起来,抓住了小绳子的双肩。
“那天,你不是说想报文科嘛?所以,所以,今天我正式报文科了!”
“秘密小猪”已从她口中爬出来了,可她心里又好似挤进了一群松鼠,在那儿蹦蹦乱跳。
“噢,我们恰巧弄反了!”大约两周前,班主任宣布高二将实行文理分科,叫每个人自愿预报读文科还是理科。江月报了文科,可当他知道小绳子报理科时,他就暗暗下决心要在正式报名时改过来。
这是他深藏了许多天的一个秘密,谁能想到,小绳子跟他一样,也在今天正式报名时偷偷更改了自己的志愿呢!江月感慨地抓紧了小绳子的肩膀,抓得小绳子心头的那群小松鼠啪啦啦飞上蹿下,几乎快把她薄薄的胸腔都撞破了。
可内心动荡得越激越,她的表情反而越僵硬。她觉得自己的脖子似乎干了,枯了,既抬不起,又低不下。一双眼,恰好直对着他的双唇,呆呆地看那唇微微翕动着,一毫米一毫米靠近了她的面庞……要不是那只突如其来的萤火虫,打着蓝莹莹的小灯笼,冒昧地从她的鬓边飞过,她和江月是真的要深深沉到同一个梦里去了。
可那只调皮的萤火虫,却一闪一闪把他俩还没有开始的初吻拐飞了。
“明天一早,我就去老师那儿把志愿改回来。现在,我们去捉萤火虫吧!”江月醒了,他笑着,自然大方地朝她伸过手。
这一握,小绳子只觉得那手好热,而夜,变得无比清凉。
那个暑假,是小绳子平生经历的最长的一个假期,因为心中衔着思念。
明知道江月已经去香港他姑姑家旅游度假了,她还是忍不住每天要往河边跑。其实,她也就是为了在无人的地方,在洁净的沙上,反反复复地写一个男孩的名字,就如分别那晚他所做的——把两个笔画简单的字眼,刻成自己生命中的一座迷宫。
这天,是小绳子的生日,农历六月初六,一年中最热的日子。虽然一早醒来,小绳子就发现太阳已在院子中下了火,可她还是打算去河边“晨读”。江月不在,她想让江月和她共有的河岸,为她唱一唱生日歌。但黄三白师傅用一碗卧了三个荷包蛋的长寿面拦住了她。他笑吟吟看她吃完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说:“绳丫头,今天我和你妈想送你一件礼物,可不知道你要不要。”
“要,有礼物谁不要?”小绳子就数在黄师傅面前最放肆。她一边说话,一边早把手伸到了他的鼻尖底下。
“是这样,这礼物很特别,我和你妈……我们,准备结婚。你看,你要是要这礼物,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就都找到一个完整的家了……”当黄师傅终于把这段话说完,他那白亮亮的头颅上已渗出一层细密密的汗珠。
“要,这礼物我怎不要呢!”小绳子很想这么大声喊,可她的嘴巴却似乎被胶带粘住了,启不开,她只好冲黄师傅使劲点头。
点着点着,小绳子突然跳起来,抱住黄三白,在他头顶上猛亲了一口。正是这秃得发光的脑袋,才没有让黄师傅被别的女人掳走,才把黄师傅留给她们母女的。哦,感谢他的秃头!
接着,小绳子发疯似的冲出食堂,钻过水塔,向河的方向跑去。
她终于有父亲了!有家了!再也不是人们在茶余饭后放牙签上剔来剔去的私生女了!这一刻,她多想多想把她的幸福,告诉她心中的那个人呀!
可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小绳子紧盯着日历,一心盼着九月一日到来,可差点没把自己盼成斗鸡眼。
当新学期终于来临,当小绳子踩着又忐忑又兴奋的脚步走进高二文科班的教室,当她一遍遍地用目光梳理着同学的身影,直到帮所有的座位都等来它们的主人,她却发现,江月没有来。
江月真的没有来。
高二年级四个班,文科班里没有他,三个理科班里也没有他。
小绳子找了一遍,又找第二遍。
当她再一次带着失望离开理科三班教室时,她听到背后有人冲她喊:“喂喂,苏美人,告诉你,江月转学了。你要找,到市一中去找吧,哈哈哈……”
小绳子一听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就知道说话者正是春游时向大家报道他发现了一个美女的“广播电台”,所以压根儿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是低了头,走得更快了。
“喂喂,你不信吗?可别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是看你找得苦,才向你说明真相的。哼,江月那小子是什么东西,虽然是他爸爸逼他转学的,但他总要告诉你一声吧!”那“电台”急了,看来,他是真诚的,他的话是真的。
但他的话音刚落,理科三班就乱成了一团。男生大多在怪叫,女生大多在窃笑——
“啊呀,苏美人,你可别伤心。江月走了,还有我们这些帅哥们哪!”
“对呀,对呀,苏美人,晚自修结束你就坐我的自行车回去吧!”
“嘿嘿嘿……”
“嘻嘻嘻……”
小绳子一直以为,她和江月之间的河滨之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哪晓得,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而江月转学,似乎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小绳子一口气跑上河岸,坐在江月那晚以沙作笺,千百遍书写她姓名的地方,坐了几乎整整一天。杨柳荫下,野菊丛中,蜻蜓翩翩地飞过来了,蝴蝶翩翩地飞过来了,可小绳子什么也没看见。
她只看见那晚他牵着她的手,笑闹着一路追逐的那只萤火虫,打着那盏蓝莹莹的小灯笼,在她鬓边飞来又飞去,飞去又飞来……
这只萤火虫飞得好久好累啊,都念高三了,小绳子还经常在记忆的河床上,看到它一闪一闪的小身影。虽然她早已不再踏足那真实的河岸,虽然江月在给她写过几封信被她原封不动退还后,早已与她不再联系……
那个礼拜天,她自个儿进城去市新华书店里买高考复习资料。她长及腰际的头发,被五彩小皮筋斜斜地箍扎着,垂在胸前;她纤如春柳的身子,被浅紫连衣裙款款地装束着,走在街头,她分明已成了路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当这道风景飘飘然移进新华书店,小绳子却被一幅更精美的图画打湿了眼睛。
那,是一对青春玉人,在临窗的栏杆旁看书——看同一本书。女孩侧首凝坐,脸如新月,鼻似琼枝,书就托在她那雪藕般的手上。而那男孩站着,若松挺拔,似竹清逸,身子却又半弓着,头儿抵着女孩的头,两片红润刚毅的唇,几乎就贴着女孩明净高爽的额……
不是这精美绝伦的画让小绳子想起了谁,才忽然泪流满面的,而是那个名叫江月的谁,就在这图画之中啊!
那天,书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一位紫衣女孩默默哭泣着,把自己站成了一棵受伤的树。唯独那一对青春玉人,眼中只有那同一本书……
年少时心灵天空中最亮的那只萤火虫,就这么逃远了,不见了……
在她心间珍藏了两年之久的那两个青苹果,就那么破碎了,灰飞烟灭了。
从此,不再回来。
大一那年的某天傍晚,小绳子无意间踏进一家水果超市,她看到货架上有好多好多青苹果,跟她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那两个一模一样,像碧绿碧绿的翡翠,正润幽幽地在柔和的灯下,对着她,对着天地微笑——然而,它们写在标签上的名字却不叫苹果,而叫青蛇果。
霎时,小绳子呆若木鸡。她用目光久久、久久摩挲着那些果子,心绪跌宕,有如黄果树瀑布。她想:这青果既然不叫苹果,那么当年她在母校小河边,和那个名叫江月的男孩发生的那段感情,是不是也不叫初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