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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春,采春

唉,你们知道大年夜爸爸彻夜不归意味着什么吗?在我们家,它意味着妈妈在正月初一这天的早晨六点,就把我从热被窝里拎起来塞进了出租车。妈妈说是带我去外公家拜年,可她手里提的却不是大红礼包,而是我的黑牛皮小衣箱。

我,就这样懵里懵懂地被妈妈送到了乡下。

第二天,不等太阳起床,妈妈就回城去了。临别,她一定是忍不住亲了我,因为当我被她吱嘎嘎的关门声惊醒时,发现自己脸上蹭满了冰冷冷的水滴。用舌头去舔舔,水滴是咸的。那,不是妈妈遗落在我腮边的泪,又是什么呢?

待我裹着棉被打开窗子,发现妈妈已在下山的鹅卵石路上走得有些远了。月白色的黎明的天光,在她那身墨绿色的羽绒大衣上跳荡着,跳荡着,她整个人竟骨碌一圈,又骨碌一圈,渐缩渐小,最后瘦成一片竹叶,完全融进毛竹林中,消失不见了。

这时,我眼中有泪猛然涌出。

当我的泪与妈妈挂在我腮边的老泪无声相撞时,我分明听见咣当一声,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像一块巨大无朋的玻璃,落地摔成了千千万万块碎片。

我知道,妈妈此行,是去和爸爸及他的女朋友算账的。她以为避开了我的眼睛和耳朵,就能避免我伤心了。我的妈妈,是多么的幼稚和傻帽啊!

摊上这么一个又幼稚又傻帽且对爸爸十二分痴情的妈妈,我真的无话可说。真的,我再也不想对这世界说一句话了。

一 小狗“黑花”

已经两天了,外公没能逗得我开口。

我坐在门前那棵大樟树的树洞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望着下边的小路发呆。小路上不时有身穿新衣手拎礼盒的乡亲从竹林边闪过,说着笑着,闹盈盈喜滋滋的,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洋溢着春节的欢乐气息。

但这气息不仅没能感染我,反而折磨得我更难受,因为无论我怎么凝望,那小路也没有把妈妈还给我。

日落了,西天的玫瑰红在一层层淡去,北风紧了,林涛哗哗。我忽然感觉已有好一阵子没见外公的身影了,本来他一直在树洞前晃来晃去的,一会儿给我讲个故事,一会儿为我唱段山歌,一会儿给我送盘米糕,一会儿替我扔俩橘子……也许是见他的一切努力都没得到我的回应,他彻底失望了,走了。

那么,就连外公也不要我啦?从棵棵竹子上滚过来的暮色,已经在轻轻舔食我的脚尖,一股被世界遗弃的恐惧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想大呼“救命”,但内心的倔强反而迫使我将唇抿得更紧,而且还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我的眼睑和睫毛无助地战栗了多久,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倏然划过我眼际,咚地跳进了我的怀抱。

一定是只小松鼠吧?外公这山里,多的是小松鼠!可现在是冬天呀,小松鼠不冬眠吗?我搂着那暖乎乎的毛团儿,慢慢睁开了眼——天,竟是只黑白斑纹的小狗!它身上的毛杂花花的,但一双褐色的眼,却清如中秋之月,正澄明无限地凝望着我、洗濯着我呢!

这小狗,对了,第一眼我心里就给它取名为“黑花”了,也真怪,它初次见我,居然没汪汪大吠,而只是轻轻地“嗯嗯”着,仿佛在说:“我喜欢你,莫名我就喜欢你哦!”

抱着乖黑花,我眼一热,不禁朝洞口那个白发花花的老人扑过去,大叫了一声:“阿公!”

而洞口那人,正用欢快无比、怜爱无限的大笑,把白日最后的一缕光线烘得暖融融的……

我们的小狗“黑花”,就这样撬开了我的嘴唇,撬开了我的心扉,带我走进了外公家的乡村生活。

那天,正是它出生的第六十天。

那夜,它就睡在我床前的小藤箱里。这小藤箱,是妈妈当年考上市重点中学时外公亲自为她编织的。现在,它成了黑花的摇篮。外公答应我,等明年我上中学,他也给我编个与妈妈的藤箱一模一样的箱子。

“嘿,你不知道,当年你妈妈提着它去城里上学有多风光!全村的乡亲都来我们樟树底送她了!呵呵,你妈妈,那可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孩啊……”临睡前,外公摸着我的脑袋这样告诉我。

外公口中的妈妈,可不像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妈妈,因为从我记事时起,妈妈就是工商银行牡丹卡部的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在家里,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小妇人,最初是为还房子的贷款担忧,接着是为奶奶的癌症担忧。等还了贷,送走了奶奶,如今,又为爸爸那个隐秘的女友愁肠百结起来。

我的妈妈,除了特别爱我,好像远不如外公说的那么优秀嘛!

“难道,妈妈真的还有我不认识的一面?”因为睡不着,我一再起来搂着小黑花这么问。而小黑花好像总醒着,任何时候我起来,它都瞪着它格外乖巧的眼,“嗯嗯”地叫着,仿佛在回答我是,又仿佛在回答我不是。

二 采春

初六这天早上,会打鼓唱戏的外公赶在太阳爬起来之前就磕鸡蛋、掏腌菜,炒了一大锅油汪汪的蛋炒饭。

“这么多,阿公,难道咱俩还有黑花三天之内就吃这个了?”我从床上滚下来时,正碰上外公把满满一饭甑蛋炒饭放进“保温箱”里去保温,不由一怔。黏在我脚畔的黑花也跟着一怔。

这保温箱,由稻草和布条子糅在一起编就,大得像只箩筐,箱底搁炭盆,盆上架饭甑,箱顶还加箬帽形的厚盖子,饭在里边放一天也不会凉。但平时,我和阿公都吃热小炒,轻易是不动用它的,今天怎么啦?看我眼睛瞪得比那保温箱还大,阿公乐了,他冲我快活地眨眨他的小眯眼说:“要办喜事啦!”

“喜事?什么喜事?”我愈加迷惑了。我在心底轻轻嘀咕:“难道是我妈妈和爸爸和好如初啦?”

“呵呵,等一会儿你就知道啦!”外公故意卖关子。

这时,“呜呜呜”,门前突然有东西大叫!黑花如箭般射了出去,我被惊得跳了起来,外公却哈哈大笑开了:“你看,喜事说来不就来了嘛!”

呜呜呜的大叫声登堂入室,那竟然是一个黑大汉在吹喇叭!

这么一大早的,谢谢他把太阳公公的第一个笑脸也带进门来啦!

“其他哥们还没到?我还以为我起晚了!”黑大汉放下喇叭用力拍了拍外公的肩膀。

外公瘦,可是他却一反身将黑大汉抱起来往地上一顿说:“今天你是先进标兵,待明天在春神殿记事本上记上一笔,咋样?”

“哦,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黑大汉瞥见我正在一旁静静儿望着他,突然涨红脸羞成了一只熟虾公。见那么糙的一个人还害羞,我不禁嘿嘿笑得弯折了腰。

说笑间,又有三个手持竹笛、二胡和铜锣的山乡汉子陆续跨进外公家门。结果,外公那一大锅蛋炒饭被他们满碗满碗地盛了几次,就差不多见底了。

早饭后,外公搬出他特制的鼓架,在那上面一一挂上大鼓、小鼓、滴答鼓和其他一些小乐器,然后一挥手,指挥他的哥们儿练开了婺剧《三请樊梨花》。清一色的五个大老爷们儿,自己伴奏自己演唱,那高亢激越的歌声,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儿勾过去牢牢套住了。

可一段唱毕,外公却回过头严肃地对我说:“春啊,你不能净待在这里傻看。今天上午你得上山去采一捧最嫩最翠的树枝和最艳最美的山花回来。走吧,让黑花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阿公?你今天不仅要练戏还要我去采那些东西?我们到底要办什么喜事?”

听我问得认真,外公和他的哥们儿全笑了,他们竟异口同声说:“呵呵,到时你自然就知道啦!”

到时自然就知道啦,这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带着黑花出门时,心里迷雾重重,脚下也迷雾重重。外公的门前屋后全是山,外公叫我上山,我不知到底要上哪座山啊!

我站在大樟树下,向四周的群山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我选择朝那座头戴白雪帽子的最高的山峰进发!

一步一步又一步,阳光和黑花都亲密偎依在我脚畔,但冷硬的山风也无情撕咬着我的衣衫。我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一条毛毛虫慢慢向前蠕动着,村庄渐渐远了,人声、鸡鸣狗吠也渐渐远了,但外公要求的那最嫩最翠的树枝、最艳最美的山花,我好像还压根儿没有看到。

我只看到冬天掉落在山中的那根尾巴,依然灰脱脱凉冰冰盘踞在林间草际,把一些小绿芽的胳臂腿儿压得弯曲曲的,好像都在吱吱儿直叫痛呢!

在接近雪线的一堵石崖下,我颓废无比地坐了下来,打算就近采一捧松枝回家算了。至于花,外公后院的暖棚里不是有棵山茶正在欣然怒放吗?

当第一枝墨绿的老松丫即将被我拗断时,我的裤脚被黑花咬住了。它一边使劲扯我的裤子,一边扭头朝石崖横深处“嗯嗯”地叫。

黑花老是这么细声细气地“嗯嗯”叫,外公担心它是一只哑巴狗。难道狗也患哑病吗?这倒使我更怜惜我的小黑花了。所以才相处了短短三四天,我们已颇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了。黑花咬我的裤腿,我知道,那是要叫我跟它走呢!

跟着黑花,我左转右转爬过一片乱石滩。哈,一个童话世界骤然出现在我眼前。这世界中心,是一泓小小的清泉,而围泉袅袅不断在风中飘摇的那片红彤彤的云霞,不正是映山红花吗?环花而立的,还有一棵棵依依垂柳,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绿得水亮光滑,柔美无瑕。

面对那片美景,我呆住了。我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怕吹一口气,眼前的画卷就被我吹走了。

可黑花才不管那么多呢,只见它兴奋地一跃,扑通一声,竟掉进泉水里去了。这可是正月天气呀,不冻疯它才怪,真要命!我不顾一切扑过去捞它,才发现那泉是温温的,暖得我不由自主脱掉衣服溜下水去洗了个澡。嘿,反正我的裤子也湿了一半嘛!

待黑花在石崖上晾干了毛发,待我采了一捧最艳最美的映山红和最嫩最翠的柳枝回到村里,午饭时间早过了。

外公正在大樟树底焦急地等我。

“啊,太好啦!春儿,你可真把春采回家啦!”我还从来没见过外公这么兴奋的样子,因为他一见到我和满怀的红花绿叶,就冲过来把我托起来连着转了好几圈。

三 扮春

“快,你得赶快选点山花绿枝插在头上,跟我去春神殿!”外公放我下地时,一边剧烈地喘气,一边迫不及待把我往房里的镜子前拉。

“干什么,外公?”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我已经被整得越来越糊涂了。

“扮春神啊!明天立春,是春神的生日,我们村要选一个最美的女孩扮成春神的模样,参加游春活动。现在村里别的女孩可都到春神殿去了,你得尽快装扮起来,赶去让乡亲们评比。”外公终于吐露了谜底。

可我压根儿不想去。要把映山红、柳树枝之类的插到头上去,那不是扮神,是扮傻鬼呀!

我一边使劲摇头,一边问外公:“我又不是这村里的人,干吗得去?”

“你怎么不是这村里的人?你难道不是我的孙女吗?”一向好脾气的外公这时突然急了,粗粗的声音里好像夹着一股疾风,要把我的一切意志卷走。

但我还是坚定地摇头。要我去出那样的洋相,那可没门!

外公没辙了。他把那些红花绿叶抱在怀里,就像抚摸他心爱的鼓槌般轻轻抚摸着它们的脸蛋,叹着气说:“唉,要是春儿能用你们装扮起来,一定会像她妈小时候一样,漂亮得让人不能喘气呀……”

什么?什么?难道妈妈小时候也干过这样的傻事?外公这句伤感的话,就像一个装着鲜美鱼饵的钓钩,一下子就把我的心钓住了。

“妈妈以前被选为春神了吗?”现在轮到我急了。

“当然,她曾是我们山中扮春神扮得最多最好的姑娘!那可是一个多么鲜亮的迎春小喜神啊!”外公提起往事,小眯眼里居然闪出了泪光。

“好,那我去!”我答应外公了。

我飞快地换了件奶白鹅黄格子的小呢裙,把长长的马尾辫编成一根粗壮的麻花辫儿绕额盘起,在辫上簪了一圈齐崭崭的映山红,又插了一圈长短相映的翠柳枝。这时再看我的脸呀,就差不多变成山中石崖下的那个小温泉了,那么暖融融、清凌凌、水盈盈的,明亮得几乎能照出外公的人影儿哪!

而黑花见了我的新样子,欢喜得都快把尾巴摇断啦!

当我和外公急急忙忙跨进春神殿时,我没想到那幢看上去那么破旧的老屋里居然能装那么多人。几乎所有的乡亲都来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在笑,都在大声说话,嘴里还嗑着瓜子、嚼着花生、咬着甘蔗。他们那四五百人发出的喧闹,甚至比城里十个菜市场发出的喧闹加在一起还要响。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想逃,但已经来不及了,已经被早上来外公家吹喇叭的那个黑大汉发现了。只听他以响雷滚过山峦般巨大的声音朝场内所有的人大吼了一声:“又来了个小美女,是老任家瑞雪的孩子,现在我们欢迎她上戏台!”

“哗!”掌声居然山崩地裂般响起。接着,世界突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四五百人屏息敛气凝静成一人,默默用炙热的目光把我推上了殿门边的一架大板楼梯。

我也不知怎么就站到戏台中央去了。脚边有黑花在欢跃,眼底是黑压压的人头,身旁是一群跟我一样戴红插绿的小姑娘。而远远的对面,有一个白冠白面白袍白翅的高大木雕春神像站在一个台龛里,看去分明是一个英俊的大哥哥呀,怎么村人自己选的春神,倒要由女孩来扮演呢?

“说话呀!瑞雪的孩子,你得说点什么呀!”一定是看我在戏台上站得太傻了,台下人群忽然又开始躁动,他们集体冲我喊出了他们的邀请。

“好吧!”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大声说道,“我是瑞雪的孩子,也是这村庄的孩子!请大家多多关照!”

本来,我说的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没想到,哗的一下,台下的掌声又山崩地裂般响了起来。这掌声,挟裹着一股烫鼓鼓的亲情和乡情,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把我的心抓过去,吸进人群,淹没了,弄得我眼一热,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情不自禁为他们唱起了妈妈最爱的一首歌曲——《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爸爸已白发苍苍……”

本来,这是一首歌颂母爱的歌,但妈妈把词改了,改成歌颂父爱了,因为外婆在妈妈出生没多久就跟一个来村里收木材的商人去了南方,从此没回过家,是外公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独自把妈妈拉扯长大的。所以在我们家,妈妈动不动就会动情地唱响她的这首父爱小调。

“我想给爸爸一个吻,一个吻……”我唱到这儿,突然被一个人在背后抱住了。那,是我亲爱的外公。原来他早已听得老泪纵横,以至忍不住冲上台狠狠搂住了我。

我头上的鲜花被外公碰落了不少。但当那些鲜花纷纷坠落在地时,人群中有一朵更美更艳的鲜花为我粲然开放了,几乎所有的乡亲都在异口同声喊:“瑞雪,春神!瑞雪,春神!”

啊,他们选我做春神,喊的却是我妈妈的名字!

那一刻,我太震惊了!就好像我在十多年后,再次喝到了妈妈的乳汁!这小小山村的父老乡亲给予我妈妈的爱,给予我和外公的爱,一下子就把我的血液熊熊点燃了。我感到,我已经真正成了这小山村的孩子!

四 送春

因为昨晚太激动了,心里就像有条湍急的大河在不知疲倦地奔腾,害我一直在床上烙烧饼,直烙到鸡叫头遍才沉沉睡去,所以我今天起晚了。

其实,那哪是我自己起来的,分明是嘹亮热闹的鼓乐声把我从梦中催醒,把我从床上拽起的。

今早,外公那帮奏乐唱戏的兄弟仍聚到我们家来了,而且,一个个还穿起了对襟绲边的黄缎子褂子。

见我吱嘎一声推开房门,他们就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唰地排成一字,冲我抱拳大吼起来:“春娘娘醒啦!请,快请给大伙儿送春去吧!”

哈,当我依昨天的样子把自己打扮妥当走出家门,发现门口居然停着一个小花轿——真正用鲜花缠绕而成的藤椅小花轿!

那光彩夺目的轿子上,有粉嘟嘟的梅花、紫莹莹的菊花、白灿灿的水仙花、黄嫩嫩的白菜花,也有火艳艳的映山红。我知道,这都是村里的女孩在昨天四处找寻亲手采摘的,每一朵花都代表着一个女孩对春的祝福和期盼。

所以,当四个身穿白绫背心的轿夫把我轻轻托上肩膀,当外公在我腾地升空的那一刻,把一件绣满红花绿草图案的雪白绸衣呼地披在我身上时,我心中有道感动的门轰地被打开了,同时有一千只黑燕和白鸽、一千只黄鹂和红鹤、一千只蓝雀和翠鸟,从那门中翩然飞出。它们的鸣声嘹亮若雷,它们的翅膀翔集如云,震撼着我、承托着我,让我恍惚觉得,自己真是春之女神的一个小小化身呢。

轿子和外公的鼓乐班挨个儿把我送到每户人家门前。我就坐在花轿上,用那最嫩最翠的柳枝和最美最艳的山花,依次拂过每个大人小孩的额头,不断说着“春娘娘送春来喽,快接春,快接春”这样的话语,走遍了整个村庄。

一路上,时不时有身披红布的壮牛肥猪大羊和它们的主人拦住我,要求我赐春,也有贴着红纸的麦苗青菜小葱和它们的主人拦住我,要求我赐春。

忘了告诉大家,今天我们家黑花也是头戴着红花的。它一路跟着轿子走走停停,无论我送春给谁,它都会跳起来伸出前爪做迎接状,所以今天就数它得到春的祝福最多。

最后一站,是春神殿。外公他们今天要在戏台上唱戏。我则要立在殿门口,为从远近村庄赶来讨春的乡亲送春。

殿门口有一个专门为我搭建的驻春台,四周围着苍松翠柏,上面还堆着一大堆柳条竹枝编成的青色小帽。我站在台上,需隔上那么十来分钟,把一顶青葱小帽扔向人群,名为“抛春送福”。

这可是整个游春活动的高潮部分。

说真的,有谁不想接住新的春天赐予的新的福气呢?所以那些帽儿,小孩要抢,壮年人要抢,连老头老妪也要抢。无论谁抢到了,在场的人都会为他(她)吼出一声真诚无比的喝彩:“好哇!”

“好哇!”“好哇!”“好哇!”

那一声声热烈的颂春之声,跟昨晚乡亲们冲我喊“瑞雪”之声一样,把我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烧沸腾了。泪水,一次又一次地蒙住了我的双眼。

我,感觉自己和多年前站在这台上的妈妈,已经真正合二为一。

心情激动难耐之际,我还真的听见有人在人群齐声叫好的间隙,冲着我喊“瑞雪”呢!是独个人的呼唤,响亮又孤单。

那声“瑞雪”,喊得亲,喊得热;但那亲和热里,又有明显的讶异和迷茫。

我循声找到了那人,其实,他就手扶“春台”站在我右下方呢!不过,说他在下方似乎并不确切。因为他虽然站在地上,他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却几乎是平视着的。这,是一个多么高大的人啊!

看着我的眼睛,那人又叫了声“瑞雪”,但随即用手撸了撸微微谢顶的头颅,害羞一笑说:“呵呵,你其实是瑞雪的孩子吧?你太像她了!”

望着那人的笑容,我心中不禁晃过黑大汉的笑影,这山里的大人和城里的大人还真的不一样。现在在城市里,你还能看见多少成年人在孩子面前害羞脸红啊?但在外公的山村,我在两天里居然发现了两个!呵呵,大山对我们小孩来说,真是太仁慈了!

这仁慈让我放肆,所以我直接把跳荡在心尖上的一种感觉化成了语言:“嗨,你当年一定超崇拜我妈妈,对不?”

“……”特别高大的中年人没吭声,但他那越涨越紫的大红脸说明了一切。

我把一顶竹叶帽扣在他头上,顽皮地凑近他的耳朵说:“祝福你,瑞雪的追求者!”

“其实……我没追求过,她压根儿不知道……”男人喏喏低语,“今天看见你,我更后悔了……”男人的声音越说越轻,轻到无时,他的人也转身走了。

看他高高的背影在人潮里伤感地漂着,我突然闭了眼大喊:“13805706666!”

那是我妈妈的手机号码,我希望他听到了,听懂了,记住了。

春天,新的风,新的水,新的天,新的地,新的憧憬!我祈愿有人能告诉妈妈,那旧日的她有多么可爱。我祈愿今天的妈妈,能抖掉日子里的重重尘埃,能撕开内心的层层愁云,能为自己搭建一个灵魂的“驻春台”,让生活的春天永远跳动在她的脉搏之中,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边。

哦,爸爸的爱固然很重要,但妈妈自己对自己的爱,难道不是更重要吗?

对了,还是不要期待别人给我妈妈打什么电话吧!我要自己去,回家去,告诉妈妈我在今天的“送春”活动中,采集到的感慨、感动和感悟!

妈妈,新的春天来了,一切都可以跟春草一样重新焕发生机的,对不对,妈妈?

新的人潮在不断涌来。春帽儿很快就抛完了。当我跳下驻春台,当我跑去跟外公道过别,当我走下春神殿那高高的台阶一步步来到山下公路时,我听见身后有狗朝我大叫:“汪!汪汪!汪汪汪……”

声若洪钟,撞得山麓边的竹林、溪水哗哗儿应和不休!

天,那不是我的小狗黑花吗?原来,它不仅不是哑狗,而且还是狗中最出色的歌唱家呢!

“汪!汪汪!汪汪汪……”它尽情朝我歌唱着,但它没有追来。我想它心里一定知道,过两天,我还会回来的,带着我亲爱的妈妈,来我们亲爱的大山老家,采集更多的春之气息,春之力量,春之希望! da+1GmMfUmrjIOw//oSTtIvfoq4/x8SkwxNpDSV9WDB6FwQwXOU2L8COW47/70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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