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村口那十三棵大树就知道,南霞村是个古老的村子。
苦槠树、枫香树、槐树、冬青树、酸枣树、板栗树……年龄最长的六百多岁,最小的也是百岁高龄。它们站在路两旁的山坡上,山坡矮墩墩的,裸露着黄泥巴。两边庞大的树冠,枝叶相扶,在半空搭起绿色的穹顶,进村的石子路面树影斑驳。
女孩土豆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
哪棵树上有鸟窝,是什么鸟住的;哪棵树上有树洞,洞有多深;哪棵树干的疤痕像眼睛;哪棵树底下的蚂蚁窝最大,知了最多……土豆一清二楚。
她喜欢这些树。
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躺在树荫里打盹,坐在树杈上哼歌,有时也躲进树洞里自言自语。她和它们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夏天的时候,十三棵树上的知了叫成一片。
哪只叫得最欢,土豆就捉哪只,用食指和大拇指敏捷地按住它们的翅膀和背脊,一捉一个准,叫声在她指尖戛然而止。她不像别的孩子,抓了知了会揪掉它们半个翅膀,看它们因疼痛在地上陀螺一样打转。
她捉了就放。
她知道,知了的一生十分奇特,一辈子几乎都在地底的黑暗中度过,到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才破土而出,爬到树上见到光明后,竟然只能活短短十几天。多么可怜的小东西哟,土豆常想,幸好我不是一只知了。
土豆见过蝉蛹从泥土里钻出爬上树,但没亲眼见过它们从蛹壳里钻出来的模样,因为它们喜欢在夜里做这件事。
土豆决定一探究竟。
这天夜里,土豆早早躺下,等家人都睡着了,她溜下床,蹑手蹑脚出了门。天上月亮明晃晃,她一气儿跑到村口。停住脚时,她怔了怔——月光里的树和太阳下的树,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她说不清楚,反正更好看些,就像一团一团深绿的雾涌到这里来,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她揉揉眼睛,弓腰爬上坡,蹲在一株老槐树下。
等不了一会儿,一只大甲虫模样的东西一点一点从土里冒出来,后腿蹬一蹬,抖掉上面的土,晃晃脑袋,毫不迟疑地顺着裸在泥土外面的树根爬上了树干。它前腿钩在树皮上,动作坚决又从容。土豆瞪大眼睛,跟着它一点一点地站起身,在高出她头顶一点点的地方,它停住了,半晌不见一点动静。
土豆怕惊吓了它,看不到后面的好戏,也一动不动立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的背上嚓地开出了一条黑色的裂缝,裂缝慢慢拉长,土豆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咬着唇看痴了。
“出来,快出来呀。”她在心里焦急地催促。
终于,裂缝里挤出来了一个东西,软乎乎的,一点一点往外挣。
就在这关键时刻,她身后响起了叹息一般的歌声。土豆本能地回转头瞧,进入她视线的东西使她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身后本来是一棵冬青树,是这些树里最年轻的。
现在该说“它”还是“她”呢?
说“它”,因为它的下半部分还是一棵树,是冬青树的树干。
说“她”,因为她的上半部分却是一个人了,月光里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个女孩儿的模样。
土豆知道有美人鱼,却从来不知道还有美人……树!
她雪白的脸蛋,下巴尖尖的,嘴唇不红润,闪着淡淡的紫色,鼻梁挺直,鼻翼小巧而精致,一双很大的眼睛,里边有露水一样润泽洁净的光。颀长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紫红的花,而这时冬青树的花早就谢了。她身上裹着叶子连缀而成的衣服,两条修长的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又温柔又娇弱的样子。腰肢纤细,只是再往下一点,就是硬挺的灰色树干了。这样的组合实在是太奇怪,比人和鱼的组合还要不可思议。最美丽的是她的头发,绿色的一绺一绺,像树上挂着的细细的藤,缠着花瓣和叶片,长长地从头顶垂下来,瀑布一样垂到腰际。更有趣的是,头发丛里还露出了半个鸟窝。
土豆坐在地上张着嘴,吸着气,弄不清楚自己是吃惊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她知道冬青树有一百多岁,知道树上鸟窝里住着一只短尾巴的山雀,知道从下往上数第四个树杈的地方有个小洞,里边能藏一些小玩意,知道它五六月份开花,九十月份结出红色的小果子,知道树脚下的蚂蚁窝大得惊人……却从不知道,它还会变成这副模样!
此时,那知了已经整个儿从壳里钻出,柔软的绿色翅膀在月光里慢慢变硬,它扇扇翅膀,发出这一生的第一次鸣叫。它爬到更高的地方,激动地等待着传说中的光明降临。透明的褐色蛹壳空荡荡地挂着,依旧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更多的蝉蛹钻出泥土……
土豆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