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妹妹扯掉了尤敏头上的红头巾,后来没看完演出我就带着妹妹回家了。但我感觉到六一节过后,班里的女生们更加敌视我了。她们都觉得这一切本来都挺完美,都是妹妹把这一切变得不完美了,她们甚至在私下里议论说是我唆使妹妹这样做的。这些都是刘宝花背地里偷偷告诉我的。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我只能沉默以对。
一到夏天进入雨季就老是下雨。天像是缺了个口子似的,没完没了地往下倾倒雨水。一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天井里早已聚积起了半尺深的雨水,像一口方井一样。一只青蛙从天井里爬出来,缓慢滞重地往屋里爬,在地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水迹。
下雨天,妈妈就在家里做衣服,我和妹妹哪儿也去不了了。有时候我们就坐在窗户前看着天井里越积越多的雨水,雨水把墙根都沤湿了,现出了一种发黑的颜色。有时候我和妹妹就待在我们的小屋子里,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啪之声。窗外,远山苍茫,田野、水塘、电线桩、房屋都寂静地伫立在水雾中,唯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妹妹睡着了,鼻翼一张一翕,像小小的蝶儿。她闭着眼睛,像画片上的安琪儿一样美丽。妹妹睡着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有时候,我端详着她的脸,希望她永远这样安静地睡下去,不用去面对这世界的丑陋与纷扰。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无端地羡慕起妹妹,妹妹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不懂那些对她的伤害了,而我只能面对。当我无力反抗的时候,唯有承受。
我起身去关窗户,关上窗户,雨声小了下去,雨的喧嚣声也被关在了窗外。我重新爬回床上,坐在暗沉沉的房间里凝视窗外。窗外依旧亮得发白,好像天刚刚亮起来,可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一股莫名的忧愁像雾一样地飘过了我的心头。我不禁想到了我和妹妹,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和妹妹呢?
又是一个周末,又下雨了,到中午的时候雨才停了。雨一停,妈妈就出去给别人送衣服了。而我赶紧把衣服拿到外面去晒,接连下了好几天雨,衣服老也干不了,家里泛着一股潮气。
晒完衣服,我又想着把爸爸换下的工作服拿到河边去洗一洗。妹妹吃过午饭已经睡着了,我便可以独自出门。谁知到了河边,下了几天雨,河水暴涨,连河滩都淹没了,河水也浑浊不堪,河面上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打着旋涡又向下游漂去。我只得又拎着铅桶回家。
刚回到家,天空一暗,眼看着又要下雨,我赶紧跑到门口去收衣服,才把衣服收到屋里去,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我想起了妈妈,妈妈去给人家送衣服,可别被雨困在路上了。
我从家里找了两把伞,卷起裤腿,一直挽到膝盖上。我撑开雨伞,冲进了雨里。
雨点打在伞面上,又蹦跳着四溅开来,在空中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水花。路边人家的铅皮水管裸露在房屋外面,屋顶汇聚的雨水顺着墙上的水管直流而下,像水蛇一样急急地钻出来,拍碎在地上,四散而去。
路上的水又聚积起来了。
我撑着伞,在风雨中走着。路过一个凉亭,凉亭在雨中看上去像一顶大伞,又像路边冒出来的一朵蘑菇。我想去凉亭里避一避雨,便朝它走了过去。
进了凉亭,我把夹在腋下的伞放在石凳上,把伞收起来朝外一甩,甩起一串亮晶晶的雨珠子,须臾之间就不见了。
“小同学!”身后兀地传来一个声音。
我惊诧地扭过头,这才看见凉亭里原来还有两个人。
一高一矮两个人就站在我的身后,天色太暗,我竟没有注意到,只看出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男孩子,也许是一对父子。那男孩的个子比我稍微高了一点,亭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我也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只注意到那个大人和我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镜片一闪,像有个什么东西在昏暗的亭子里亮了一下。和我说话的正是那个大人。
“什么事?”我问他。
“谷村小学快到了吧?”
他问的就是我们学校。
我点点头:“就在前面。”
我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便问:“你们要到谷村小学去吗?”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我又问。
他们没有回答,那个中年男子又问我:“小同学,你也在谷村小学上学吧,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了。”
我看到那对父子相视而笑。
“我也上五年级了。”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是那个男孩在说话。
“你们是来走亲戚的吗?”我问。
“不,我们要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我惊奇地指着凉亭。
他哈哈笑起来:“当然是住在谷村了。”
雨有点小了。
“这雨什么时候会停?”他又问我。
“这我可不知道,得问老天爷了。”
那对父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想起妈妈,便走出了凉亭,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一柄伞递给他们:“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你们拿去用吧。”
他们似乎有点儿惊讶,连忙道谢:“过几天就还你。”
“不用了——”我说。
真的不用。因为那把雨伞有一根伞骨已经折了,一撑开来就塌下去一块,妈妈早就想把它扔掉了,但一直没扔,这回派上用场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躲在人家屋檐下的妈妈,她的确被雨困住了,看到我,她叫了我一声。我们共撑一顶伞回家,路过凉亭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看,那对父子已经走了。
周一那天早晨,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出来了,路上的水还没有干,坑洼处积起一个个小水坑,太阳一照就闪闪发亮。我依然穿着雨靴,书包里放着一把雨伞。去上学的路上,我专踩那些亮闪闪的小水片,一个个地踩过去,吧唧一声,溅起一朵小水花,竟有一种小小的快乐。
到了学校,学校的操场上也形成了一个水坑,好多男孩子在那里踩水。女孩子都拣干净的地方走,从教室门前的两株大梧桐树下走过。梧桐树叶还湿漉漉的,被太阳一照,树叶儿绿得发翠,像翡翠一样美丽。梧桐树叶间还在答答地滴着水珠子,女孩子们从树下走过,偶有一滴水珠子滴在她们身上,她们便笑着轻声尖叫。
我们在雨后初晴的教室里晨读。
“一身乌黑的羽毛,光滑漂亮,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一个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那样活泼可爱的小燕子——”
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班主任罗老师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干净的短袖白衬衣,洁白耀眼得如同教室外面灿烂的阳光。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我也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我注意到他穿了一双白袜子。白袜子很容易脏,也不好洗,我很少穿白袜子。
罗老师在一旁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陈清风同学,陈清风是从县城里来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以后和我们一起学习。大家用掌声欢迎他!”
教室里就响起了一阵掌声。陈清风看到我们鼓掌,竟然朝我们鞠了一个躬,说:“谢谢!”底下的女孩子们纷纷捂着嘴笑,我也笑了。
罗老师让陈清风坐在了第一排,正对着讲台那里,安排完陈清风后,罗老师就走了。
我看了一眼陈清风,看见他把背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
大家都被陈清风吸引住了,虽然嘴里念着课文,却都心不在焉的。女孩子们在悄悄地咬耳朵议论陈清风,男孩子们虽然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眼睛却一直往陈清风身上瞟。不过陈清风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翻开课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早自修结束了,我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尤敏和几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说话,看见我走过来,她们谁都没有理睬我。我也没有理她们就进了教室,一走进去看见几个男生正围着陈清风和他说话。我不由自主地朝陈清风看了一眼,恰好陈清风也抬起头看着我,我连忙把目光错开了,回到座位上。
天一放晴气温就高起来,操场上的水又浅了一层,树上的水珠子也晒干了,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像芭蕉扇一样。只有我觉得异常难受,天已经热起来了,而我还穿着一双高筒雨靴,这会儿我的脚上已经出了汗,雨靴紧紧吸附着我的脚,又闷又湿。
我在课桌底下用脚踩住另一只雨靴的一头,把脚从雨靴里拔出来,藏在鞋帮子里,这样就舒服一些了,不过这使得我的姿势非常古怪,两只脚只能往外撇着,姿势大概非常难看。不过我也无所谓了,反正也没人注意我。
我正暗自得意,忽然感觉到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抬起头,看见那个新来的转学生陈清风站在我面前。我的脸顿时红了。
“你有什么事?”我吭吭哧哧地说,一边悄悄把雨靴藏到了椅子下面。心里不免奇怪,为什么他会来和我说话。
“我们又见面了。”陈清风说,见我有点愣愣的,说,“你忘了我了?那天你还借给我们一把伞呢。”
“啊?”我轻声叫起来,原来那天我在凉亭里遇到的是陈清风,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这是你的雨伞,我爸爸把它修好了。”
陈清风递给我一把伞,正是那天我借给他们的那把。我红着脸接过来,想起来难怪那天他们说会把伞还给我,原来陈清风要转学到这里来了,他也上五年级,一定会遇见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陈清风问我。
“不用了。”我注意到班里有好多同学在看着我们,这让我觉得很难堪。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朋友嘛。”陈清风说着,拿过我摊在桌子上的课本,看了一眼。我想起来,上面有我的名字,陈清风已经念了出来:“仇红。”他笑起来,“我知道了。”
操场上响起了哨子声。“要开晨会了。”我提醒他,陈清风这才走了。
等他走了,我又看了看课本上的名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有点后悔写得这样潦草。
晨会的哨子声一响,所有的学生都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到教室外面的操场上集合。这是每周一的惯例,先升国旗,唱国歌,然后在国旗下宣誓,最后一项是校长讲话。
等到校长讲话的时候,我看见班主任罗老师上去了,我正觉得有点儿纳闷,罗老师说:“同学们,我们的老校长张校长退休了,现在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新校长陈校长,现在欢迎陈校长来给我们讲话。”
大家都伸着脖子看那个新来的陈校长。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即使踮起脚尖也看不清楚,除非要等到校长走到升旗台上。
“同学们,你们好!”
我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底下就响起了鼓掌声,在一片掌声中,我往升旗台看了一眼,一个中年男子已经走到了升旗台上。看到他,我不由得愣住了,新校长竟然就是那天我在凉亭里遇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