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妹妹丢过一回后，我再也不敢大意，后来每次带着妹妹出去，我再也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周末傍晚的时候，我和妹妹坐在天井里，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我一边给妹妹扎小辫，一边唱歌给妹妹听。我唱的是新学的《采茶舞曲》。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妹妹听着我唱歌，乐得直拍手。

给妹妹扎完小辫子，我听到前面的屋子里传来了说话声，是有人在和妈妈说话。声音听上去很耳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我走出去一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老师！”我叫道。

程老师回过头，看见我，似乎有点儿惊讶，说：“仇红？原来你住在这里呀。”

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我们的学校很小，所有的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程老师的办公桌边上有一架风琴，每次上音乐课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会把琴抬到教室里来。程老师一边踩着风琴一边教我们唱歌，她会唱很多歌，她唱起歌来非常好听。程老师是学校里我唯一喜欢的老师，她对人很友好，从不因为某个学生成绩不好而对这个学生带有偏见。

我看见程老师手里拿着一块翠绿色的布正在和妈妈商量着什么。

“程老师，你也找我妈妈做衣服吗？”我问她。

“对呀，六一节不是马上要到了吗？六一那天会有节目，我打算让你妈妈做一些演出服。”她想起什么来，对我说，“我让尤敏排了一个舞蹈，这些衣服就是你们班的舞蹈服装，你有参加吗？”

我摇摇头。

六一节演出的事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也知道班里的女孩子们这几天正在排练一个舞蹈。我们班一共有二十二个人，加上我的话，女生有十个。可是被选入参加舞蹈排练的女生一共九个，其中比较胖的陆凤梅都选上了。也就是说，全班所有的女生都参加舞蹈排练了，除了我。

尤敏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参加跳舞的人都是她选的。尤敏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每学期选文娱委员的时候，全班一致选她，毫无悬念。不怪我们都选尤敏，尤敏的身条很好，好像天生就是跳舞的料。

每天放学后，班里的女生们都会留下来排练舞蹈，她们问程老师借了一台录音机，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们把教室里的桌椅搬到边上，空出一个场地来跳舞，尤敏把磁带塞进录音机里，婉转流畅的曲子从录音机里飘出来。“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正是那首《采茶舞曲》。

白天的时候，女孩子们也会说起舞蹈的事，一个个眼睛里带着骄傲与矜持，就连胖胖的陆凤梅都浑身散发出不屑一顾的骄傲来。我不羡慕那是假的，但我只能装作不在乎地充耳不闻。

我想不通尤敏为什么没有选我，虽然我和尤敏并不太熟，但也从来没有过矛盾。直到有一天我去厕所的时候，在教室门口碰到了从外面进来的黄小玲，狭路相逢，黄小玲充满敌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恍然大悟。

黄小玲和尤敏是好朋友，黄小玲一定是把那天的事和尤敏说了，我不知道黄小玲对尤敏说了什么，总之排练六一节节目的时候，尤敏没有选上我。班里十个女生，就我一个人没有被选上。

一想明白，我对黄小玲就产生了一层恨意，连带着尤敏，我也觉得讨厌起来了。

现在程老师问我有没有参加舞蹈排练，我不禁有点儿羞愧，生怕程老师知道了我在班里受人排挤。好在程老师没有问，她正忙着和妈妈商量服装的事情。我在边上听着，听见程老师对妈妈说，要做九套采茶姑娘的衣服，还要做绿围裙和绿头巾，到时候分别系在腰上和头上，打扮成采茶姑娘的样子。程老师还说要另外做一个红围裙和一条红头巾，是领舞穿的。我猜到红围裙和红头巾一定是尤敏的。

妈妈按照程老师说的一一记下来，程老师问妈妈有没有衣服样式，最好能给她看一看，妈妈微微一思索，就说她可以画一个衣服样式出来给程老师看看。程老师很高兴，就在一旁等着。

在等妈妈画衣服样式的时候，程老师就和我说起话来，问我每天在家里干什么，有没有完成作业，我都一一回答了。后来程老师忽然问我：“刚才我听到有人在唱《采茶舞曲》，是你唱的吗？”

我没想到我随便哼哼，程老师居然听见了。我有点脸红地点点头。

谁知程老师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唱歌那么好听，唱得很好呀。”

妈妈正伏着身子在案板上画衣服样式，听到程老师夸我，有点意外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来，她也挺高兴。

妈妈画完了衣服样式给程老师看，程老师看了很满意，说：“就按照这样做好了。”又付了一些钱作为定金，说剩下的钱等做完了再给。

程老师走了。

妈妈把程老师带过来的布料展开来看，是一大块蓝布，上面星星点点撒着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很美丽。我在一边看着，妈妈忽然问我：“你唱歌真的好听？”

我以为妈妈要我唱给她听，也很想在她面前唱一唱，她又说：“程老师客气夸你的吧？”

我心里的欲望便像抽去了柴火的灶，渐渐地冷却了。

那几天，妈妈就一直在为六一节那天我们班的舞蹈服装忙碌，每天我放学回到家，就看到她坐在缝纫机前面，马不停蹄地踩着缝纫机。她专心致志地做衣服，把家务活都扔给了我。晚上我洗完碗，摊开作业本做作业的时候，那台缝纫机还在格楞格楞地响个不停，像一匹不知疲倦的奔跑的小马一样。

虽然我不让自己去想舞蹈的事，但是那些美丽的布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的注意力，蓝色小碎花的布匹在妈妈的手下剪裁、缝纫，渐渐成形，变成了一件美丽的衣服。

当第一件衣服做出来后，妈妈叫我：“仇红，你过来。”

我妈妈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就像叫我爸爸仇保国一样，仇保国是我爸爸的名字，或许在我妈妈意识里，我、爸爸和妹妹，我们都是仇家人，只有她一个人不是，这一点她总是分得很清楚。

我走过去，看见妈妈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兀自看着。

“你穿上让我看看。”我妈把衣服递给我。

“干吗让我穿呢？”我有点赌气地说，心里却有点渴望。

“要是有第三个人，我也不叫你穿了，我看看穿出来是什么样子。”妈妈硬把衣服塞到我怀里。

与其说我是屈服于我妈的强制命令，不如说我是被这套美丽的衣服所吸引了。一共有两件，一件短袖上衣，一条裤子。上衣是那种斜对襟布衫，上面的纽扣也是黑色的盘扣，像一朵曲卷的花。

我来到房间里，关上门，脱下身上的衣服，把这套新衣服穿在身上。当我走到镜子前的时候，镜子里蓦地出现了一个采茶小姑娘，穿着一身蓝衣蓝裤，在镜子里和我张望。

我再把红围裙系在腰上，把红头巾扎在头上，那模样就活脱脱是一个从茶山里走出来的采茶姑娘了。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满足，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是这副样子，竟然这样的……好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好看的。

我恋恋不舍地在镜子前驻足许久，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听到妈妈在楼下喊我，我猛地想起来，这才匆匆忙忙地跑下去。

我从楼梯上跑下去，妈妈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在下面说：“好了没有啊？去了就不下来了，做什么事都拖三拉四的……”

妈妈还在说着，忽然噤了口，我知道她一定是看到我了。

我假装不在乎地走到她面前，说：“喏，就是这样的，你自己看吧。”

妈妈围着我，欣赏了半天，对自己的手艺颇为得意，流露出满意的目光，说：“你这么一打扮，倒挺好看。”

妈妈很少夸我，尤其是当着我的面，被她这么一夸，我竟有点儿不好意思。

妹妹忽然进来了，看到我一下子顿住了脚，她一定是不认得我了，等到我叫她“妹妹”，她才明白过来是我，笑嘻嘻地跑过来，围着我看了又看，指着我的衣服，又蹦又跳。

“你个傻闺女，你也知道好看了。”妈妈笑着说，我难得看见她这么高兴。

妈妈做出了第一套衣服，就很有信心地继续做下去了。

每天晚上，当妈妈休息后，我会偷偷把那套我穿过的衣服穿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穿着这套衣服给妹妹唱《采茶舞曲》。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

我穿着采茶姑娘的衣服唱起这首歌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采茶姑娘。每当我穿上这套衣服的时候，妹妹也显得格外高兴。

一个月后，妈妈按期赶制完了那九件舞蹈演出服。程老师来取衣服的时候格外满意，连连夸妈妈手巧。

而六一儿童节也到了。六一那天，学校都没有上课，还提前在操场上搭了一个台子，上面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写着：“热烈庆祝六一儿童节”，四周拉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纸和气球。因为没有上课，我便带了妹妹一起去学校看演出。

我牵着妹妹的手出门，我对妹妹说：“妹妹，祝你节日快乐！”妹妹便嘻嘻地笑，虽然她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这天，我替妹妹打扮了一番，我给她穿上了一条妈妈做的红裙子，配上白色的短袜子和一双黑色的搭襻皮鞋，随后我又给妹妹梳了两个小辫子，戴上两个红色的蝴蝶发夹，一边一个。妹妹好看得像从童话里走出来似的。我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很少穿裙子，以前是因为穿裙子不方便打架，后来渐渐习惯了就再也没有穿过。那天也没有穿，只穿了一条草绿色的裤子和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

我和妹妹牵着手从村子里往学校去的时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路边停了一辆拖拉机，上面坐了两个人，我听到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抽烟的中年男子说：“那两个就是陈小英的闺女。”我感觉那个中年男子扭过头很注意地看着我们，我不禁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那个人立在拖拉机上，一条腿踩在拖拉机一边的铁板上，他的头发有点儿微卷，皮肤也有点儿黑，倒是那口牙很白——他在对我笑。

我觉得这个人笑得莫名其妙，扭过脸和妹妹走了。

走到学校，学校的操场上早就沸反盈天了，像一锅煮沸的水，热闹得不得了。我怕人一多和妹妹走散了，也不敢往教室去，就在操场上待着。

忽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仇红——”

回头一看，原来是刘宝花。

刘宝花和我一个村，是班上唯一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因为她妈妈和我妈妈认识，听说俩人以前是同学，在一块儿上过学。刘宝花和她妈妈长得很像，都是圆脸，丹凤眼。我妈妈以前和刘宝花的妈妈关系很好，但刘宝花不敢和我走得太近，只有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来和我说话。我知道为什么，班里其他的女生都孤立我，刘宝花不敢为了我得罪全班的女生。其实我并不怪她，如果我是刘宝花的话，我或许并不会比她勇敢多少。

刘宝花看到我，朝我跑过来：“你把你妹妹也带来了。”

我点点头。

刘宝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塞到我妹妹手里。

刘宝花也参加了舞蹈演出，不过她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

“你怎么不换上演出服？”我问她。

“还早呢，先不穿上，不然被人看见了就没意思了，先卖个关子嘛。”刘宝花又说，“仇红，你一定没看见过我们的衣服吧，程老师一定是从县城买来的，可漂亮了，待会儿你就看到了。”

我凑近刘宝花和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刘宝花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什么，那些衣服都是你妈妈做的呀？”

我有点自豪地点点头。

“你妈妈手可真巧。尤敏还说一定是县城里的裁缝师傅做的。”

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尤敏一定想不到这些衣服都是我妈妈做的，而且她的那套衣服我不知道穿过多少回了。

刘宝花说：“哎呀，我光顾着和你说话，我得去化妆了。”说完她就匆匆地跑了。

操场上的台子下面早就放满了凳子，我带着妹妹在边上找到了两个并排的位子。为了怕妹妹看演出看到一半的时候要尿尿，我带着妹妹去上了厕所。没想到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那两个位子已经被两个男生坐上了。这些座位原本就是谁先坐了就是谁的，我也无话可说。

我正打算另找位子的时候，那两个男生大概在位子上坐不住，又站起来跑了，我拉着妹妹赶紧坐上去。

演出还没有开始，台子下面坐着的人都拿着零食边等边吃，今天是六一节，允许在学校里吃东西。我怕妹妹坐不住，出门的时候在口袋里装了一把花生。我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给妹妹剥花生吃。吃到一半，节目就开始了。

主持人居然是程老师，程老师今天也打扮了一番，显得特别漂亮，她讲了一番话后就开始报节目。

第一个节目是口琴表演。一个胖胖的男生走到台上表演吹口琴，他吹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吹得断断续续的，不过他一表演完，下面就有好多女生一起拍手。

第二个节目是合唱《采蘑菇的小姑娘》。上来十几个女孩子，手拉手地站成一排，像高矮不一的蘑菇，伴奏一响起来，她们便摇摇摆摆地唱起来：“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唱完了，她们朝台下鞠了一躬，手拉手地走了下去。

程老师又上来了，说：“下一个节目，舞蹈《采茶舞曲》。”

当九个穿着蓝底白花、系着围裙、戴着头巾的采茶姑娘出现在台子上的时候，底下便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我的眼前也不觉一亮。女孩子们一个个手里都挽着一个扁扁的竹篮子，随着婉转的乐曲翩然起舞。

姐姐呀你采茶好比凤点头，妹妹呀采茶好比鱼跃网。

一行一行又一行，摘下的青叶篓里装。

千篓万篓千万篓呀，篓篓新茶放清香……

女孩子们的手上下翻飞，做出采茶的动作，又举起竹篮，围着中间的领舞者环成一个圈，她们一边转圈，手中的竹篮也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移动起来，像流水一样。

中间那个领舞者正是尤敏。尤敏在台子中央，在一圈穿绿围裙戴绿头巾的采茶姑娘中间显得极为耀眼。她的脸搽得红扑扑的，梳着一根用红绳扎起来的麻花辫子，腰上系着鲜红的围裙，头上也是鲜艳的红头巾。尤敏用手轻轻地挽起竹篮，另一只手做兰花状，半蹲在台子上做采茶的动作。随着她不停地摆动胳膊，那根垂落在胸前的辫子也轻轻地晃动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尤敏的样子美极了，她把《采茶舞曲》这支舞蹈也编得优美极了，台子上完完全全就是一群采茶的小姑娘在欢声笑语中忙碌地采摘茶叶。

妹妹忽然指着台上，啊啊地叫起来。从采茶姑娘出来的时候，妹妹不知为什么就变得很激动。要不是我拉着她，她早就要站起来了，我用力地拉住妹妹，她才安静了下来。

舞蹈表演结束了，尤敏走在最前面，就像首领一样领着我们班里的八个女孩子退场。女孩子们从台上走下来，眉眼中带着掩藏不住的喜气，一个个都显得神采飞扬。坐在观众席里的好多女生都向她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甚至看见了走在后面的刘宝花，刘宝花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差点儿没认出她来。

女孩子们一化了妆，个个都变得漂亮非凡，像仙女似的。

我正出神地看着，不知不觉松开了握着妹妹的手。忽然之间，妹妹站起来跑了出去。等我意识过来，她已经跑到尤敏身边了。尤敏看到妹妹朝她飞奔过来，一时之间愣住了。妹妹一跑到尤敏身边就朝她伸出了手——尤敏大概没有料到妹妹会跑过来，吓得一缩脖子，“啊”地叫了一声。

妹妹没有打尤敏，只是一伸手把尤敏头上的红头巾扯了下来。尤敏吓得脸色苍白，辫子也歪了，惊魂未定地看着妹妹跑远。

妹妹一边跑，一边傻笑着挥动着手里的红头巾朝我跑过来。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我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妹妹看到采茶姑娘们出来的时候会那么激动，她一定是看到了尤敏头上的红头巾，那是我每天晚上在家里的时候戴在头上给妹妹唱歌用的，妹妹一定以为那是我的东西了。

我的心里懊悔极了，但又不能责备妹妹，她什么都不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妹妹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把红头巾塞到了我的手里，红头巾在我的手里如同火苗一般灼烧。我的脸涨得通红，硬着头皮走到尤敏面前，尤敏怒气冲冲地注视着我。

我把红头巾还给尤敏：“对不起，我妹妹不懂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敏没有发作，但她沉着脸把红头巾夺了过去，又用力地一跺脚，我听到她低声骂道：“疯子！疯子！” ffAiCI67oov2qU/oigFpLDXPE5UdtpFptLth9H2vMCfItNB3dDHFUBm7FAUn8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