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还是在学校里待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忽然飞进来一块石头,嘭的一声把教室的玻璃打破了,玻璃碴儿纷纷落下来,落在坐在窗户边的一排同学身上。有几个女孩子当场就吓得尖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叫朱小美的女生的手背上扎进了一块玻璃碴儿,破了一个小口子,血洇了出来,朱小美当场就痛哭起来。
我惊魂未定地扭过脸一看,看见妹妹站在窗外,嘴里发出“飞飞”的声音,着急地模仿着鸟儿展翅的动作。只有我一个人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妹妹一定是看到了一只小鸟停在窗台上,她想要那只鸟儿,却拿石头砸了过去。
那天晚上,朱小美的妈妈和另一个胳膊上破了皮的女生的妈妈带着朱小美和那个女生一起来到我们家兴师问罪。妹妹早就忘记了白天在学校里的事,根本不知道是她闯的祸,看见哭哭啼啼的朱小美,嘻嘻地笑着。
妈妈从朱小美妈妈愤怒的控诉声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又看见妹妹站在一旁傻笑,她气得操起门后的一把扫帚,拖过妹妹,在妹妹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下去。妹妹哭起来,哭声像一朵细弱的花在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绽开,地上还有我妈妈做衣服时剪下的碎布片,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凌乱和不安。
看到妹妹挨揍,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挡住妈妈,把妹妹护在身下,扫帚像疾风暴雨一般落在我的背上、腿上,我和妹妹抱头痛哭。
爸爸闻讯赶来,夺过妈妈手里的扫帚用力地丢在地上,一向老实的爸爸那天发了火,他冲妈妈喊道:“你打她干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爸爸的话似乎喊醒了妈妈,她垂着手呆立着,后来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两个女生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她们悄悄地走了。
过了几天,妈妈做了两套衣服,给朱小美和另一个女生的家里送去,事情才这样算了。隔了几天,我在朱小美的身上看见了妈妈做的那套衣服,是一条红底带花的裙子。朱小美穿在身上,和别人兴高采烈地跳着橡皮筋。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见朱小美身上跳跃的花朵,就会想起妹妹的哭声。那天我和妹妹挨了妈妈一顿打,妹妹没过一会儿就忘记了,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而我躲在被子里,听着妹妹的笑声,抽泣了一个晚上。
妹妹因为打坏了玻璃,被赶出了学校,再也不能待在学校里了,只能回家。不知情的妹妹第二天看见我背上书包,她也高兴地要出门,却被妈妈一把拉住,把门关上了。我趴在玻璃窗上看,看见妹妹急得在屋里大喊大叫,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妈妈一扭头看见了我,冲我嚷:“还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上学!”我看见她拿出了一条绳子束缚住了妹妹的手腕,绳子的另一头被她绑在了窗条上。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我哭着跑开了。
中午,我放学了,妹妹趴在窗户边上的一张桌子上枕着手臂睡着了。一只手被绳子牵起系在了窗条上。妈妈在边上踩着缝纫机做衣服。
我轻轻解开妹妹手上的绳子,妹妹一下子就醒了,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叫我:“仇——红——”
妹妹的口齿并不是很清楚,话也不太会说,但却可以清晰地喊出我的名字。
想到一上午妹妹都像小狗一样被绳子束缚住了,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牵着妹妹的手朝妈妈走去,妹妹似乎有点抵触妈妈,她还记得妈妈绑她的事,缩着头不肯往前走。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到了妈妈的身边。妈妈正在做一条黑裤子,她踩着缝纫机把两块布缝起来,用手推着布往缝纫机的针头下去,银色的缝纫机像一只马不停蹄的脚,飞快地在黑布上踩出一条看不见的路。
自从那天挨了妈妈的打后,我赌气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在缝纫机嘈杂的格楞声中,我第一次对妈妈开口了:“妈,别把妹妹绑起来。”
妈妈飞快地踩着缝纫机,头也不抬地说:“不把她捆起来她又闯祸了怎么办?”
“她是人,又不是小狗!”我争辩道。
“我倒是希望她是只小狗!”
妹妹不安地看着我和妈妈,并不知道我们在为了她争吵。我没想到妈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眼泪气得涌上来,我硬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一言不发地拉着妹妹的手走了。
中午吃过饭,我又要去上学了。我轻声对妹妹说:“妹妹,你要乖啊,姐姐要上学去了,放了学就回来,你在家乖乖地等着我,不要乱跑。”
妹妹并没有听懂我的话,挣脱我的手跑了。我叹了一口气,正要走,妹妹又跑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根绑过她的绳子,举着手走到妈妈面前。
妈妈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把绳子系在妹妹的手腕上。妹妹乖乖地坐下来,那样子像一只令人心疼的听话的小狗。
一段时间后,妈妈终于不再绑妹妹了,妹妹也不再哭闹着要跟着我去学校了,尽管每次我上学出门的时候,她眼里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想着妹妹,想着她在家里干什么,老是不由自主地走神。因为这个原因,我的成绩总是起伏不定,像过山车似的,再加上之前我老是和男生打架,班里的女生们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很孤独。
如果没有妹妹,我或许是一个快快乐乐,至少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在别人眼里显得那么怪异。虽然这一切都是妹妹引起的,但我并不怪她,相反,我心疼她。我常常会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大英子,她坐在路边的凉亭里,晃荡着脚,朝我嘻嘻地傻笑。
大英子精神有点不太正常,是我们村里的疯子。有一次她甚至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了,光着身子跑到河里去洗澡。每次看见大英子,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因为看到大英子,我常常会联想到妹妹,我不无担忧地想,妹妹长大了会不会变成这样呢?我很怕妹妹也变成另一个大英子。
大英子还有一个妹妹,叫小英子,小英子很正常,就和我一样。小英子谈了一个对象,好像快要结婚了,家里人忙着给她张罗结婚的事。小英子一家很少管大英子,每天任凭她在村里跑来跑去的。
我很同情大英子,更不愿意妹妹有一天变成大英子那样,我尽可能地陪伴着妹妹,只要不上学,我都带着妹妹。
星期天这天,我一只手拎着铅桶,一只手牵着妹妹去河边洗衣服。那条河离家不远,沿着田埂上的小路,穿过几亩菜地就到了。河面很宽,春天的河水还没有涨起来,裸露着河心里的石头,河滩上到处是像鸡蛋一样的圆石头。村里的小孩都爱上这里来玩。我和妹妹也喜欢到河边来,夏天的时候我们总在河里摸螃蟹,捡一种长尾巴的螺蛳,不消半天工夫就能捡来一脸盆。我们把螺蛳拿回家,让妈妈放在锅里煮,螺蛳煮熟了,那锅里的水也变成了淡青色。我从妈妈的缝纫机上拔下一根针,用针屁股把螺蛳肉挑出来喂到妹妹的嘴里。
河边,芦苇已经开始抽芽了,薄薄的芦叶像绿色的刀片儿,把风片成一缕一缕的。小草儿从地里头冒出了嫩芽,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田边的油菜花早就把自己开了,顶着一头灿烂的黄花在风里招摇。
妹妹一到了河边就显得欢喜异常,一会儿蹲在河边玩水,一会儿跑到河滩上翻石头玩。我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把铅桶里的衣服倒出来,让河水把衣服打湿了,先把每件衣服都打一遍肥皂,让衣服泡一会儿,然后才一件一件慢慢地搓洗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搓出了一堆肥皂泡,我用手轻轻捧起一堆,放在太阳底下看,肥皂泡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极为美丽,像一个易碎的美梦。
不一会儿,妹妹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跑到我身边,极为珍重地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她手心里有一只小小的青螺蛳。去年夏天,我带着妹妹在河里捡了不少螺蛳,吃剩的螺蛳壳堆在窗台下的花盆里,堆得高高的,妹妹还记得。不过现在还是春天,螺蛳很少,要到夏天的时候,才会长出肥美的肉。
我竖起一根大拇指朝妹妹比画了一下,妹妹知道我在夸她,呵呵笑着跑开了。
河滩上欢呼着来了几个小孩,一到河滩上就像麻雀一样地散开了,往河里丢石子儿,打水漂,在河滩上嬉闹着。我回头看了一眼妹妹,妹妹这会儿又蹲在水边玩起了水。
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浸在水里,水面上漂浮起一层肥皂沫,像一堆乌云似的随着水流漂走了。是爸爸的一件工作服,爸爸在一家化工厂里烧锅炉,每天和煤堆打交道,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妈妈不愿意洗爸爸的脏衣服,所以爸爸的衣服只能我来洗。我把爸爸的工作服放在石头上,用洗衣槌捶打了一遍,投到河水里,在河水里漂洗干净。我刚把工作服从河里捞起来,正要拧干,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了妹妹的哭声。
我扭头一看,只见妹妹摔倒在河里,屁股坐在水中,两只脚还搁在河滩上,妹妹一定是吓坏了,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放声大哭。不远处,几个小男孩慌慌张张地正作鸟兽散。
我丢下衣服,跑到妹妹边上,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妹妹的裤子已经湿了,河水湿淋淋地顺着她的裤管流到她的鞋子上,把鞋子都淋湿了。
我把妹妹抱到河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那几个快要跑远的小孩,气得追了上去。
我跑得很快,那几个小孩见我追上来了,尖叫着四散开去。我瞅准那个离我最近的,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说!是谁?”我大声地质问道,我不知道那时的我红着眼,愤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头要吃人的狮子。
那个小男孩和我妹妹差不多大,估计是被我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是谁把我妹妹推下河的?”我又问。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他双脚离地提了起来:“你不说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
“是黄小军推的。不是我……”小男孩吓得哭起来。
“走,带我去黄小军家!”我推搡了他一下,他哭着走起路来,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
小男孩带着我回到村子里,东绕西拐走到一户人家门前,说:“黄小军住这里。”
黄小军家的门关着。
“黄小军!黄小军!”我站在门口大声地喊起来。
窗户后面有一个脑袋似乎往外张望了一下又很快地缩了回去。我确信这是黄小军家无疑了。
“黄小军!出来!”我大声地喊。
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我上去嘭嘭嘭地用力敲门,这回门迅速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子,没好气地瞪着我说:“你敲我们家门干什么?”
看到她,我愣了一下,我认识她,是班上的女生黄小玲。我和班里的女生都不怎么说话,和黄小玲也没有太多的接触。
“黄小玲,黄小军是你弟弟吗?”我问她。
“你找我弟弟干什么?”黄小玲一脸敌意地看着我。
“你弟弟把我妹妹推到河里去了,我要找他算账。”
黄小玲一脸漠然地说:“这我不知道。”
“那你叫他出来。”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黄小玲虎着脸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黄小玲会这样,我说:“你不想管也行,这事和你无关,你叫你弟弟出来就行。”
“我凭什么要叫我弟弟出来?”
“黄小军欺负人!”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弟弟欺负人了?”黄小玲叉着腰问我。
我回头想找刚才带我来的那个小男孩,谁知那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溜掉了。
“就是你弟弟把我妹妹推到河里去的,别人都这么说了。”
“别人说的我不信,有本事你叫你妹妹来说呀,到底是不是我弟弟把她推到河里去的。”
我气得肺都快炸了。黄小玲是故意这么说的,她明明知道我妹妹是个傻子,即使叫来了她也根本不会说是谁把她推到河里去的。
黄小玲冷笑了一声,说:“我差点忘了,你妹妹是个傻子,那就没有人能够证明是我弟弟把她推到河里去的。你也不要血口喷人了。”
黄小玲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得意扬扬地站在他姐姐边上,指着我对他姐姐说:“根本不是我,姐,是她诬陷我的。”
我气得脸都红了,捏着拳头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明明就是黄小军把我妹妹推到河里去的!”
“口说无凭,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呀?”
“黄小军!”我气得大叫了一声,吓得黄小军一缩脑袋躲在了他姐姐后面。
黄小玲见我这样子,说:“你想干什么?别以为你会打架我就怕你了。”
“你……你们连一个傻子都欺负,你们会有报应的!”
黄小玲听到我的这句话,脸白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她弟弟说:“走,咱们别搭理她!她妹妹是个傻子,她脑筋也不正常!”
姐弟俩进去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黄小军还不忘在窗户上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气得浑身直哆嗦,要不是黄小玲是个女生,我估计又会冲上去和她打一架。我在黄小玲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地平静了。
我开始慢慢地朝家走,走着走着,我忽然顿住了,妹妹呢?我想起当时把妹妹往大石头上一放,只顾去追那几个小孩了,后来又跟着那个小男孩到黄小军家,和黄小玲姐弟俩吵了半天架,直到这时,我才猛地想起妹妹,我把妹妹丢下了!
我的全身一热,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了上来,我赶紧拔腿朝河边跑。
风呼呼地在我的耳边吹响,一阵一阵地灌到我的鼻子里,几乎使我呼吸不过来。我一口气跑到河滩上,在河边四下里张望,茫茫河滩上除了石头一个人也没有。妹妹呢?
刚才我还浑身发热,此时就像被兜头兜脑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我浑身冰凉,冷得直哆嗦,连手和脚也都颤抖起来。
后来我想到妹妹会不会是自己回家了呢?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个希望,我转过身连忙往家跑。
妈妈正拿着扫帚在扫地,见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不满地奚落我:“你瞧瞧你自己,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像只狗一样。”
我顾不上妈妈的数落,在屋子里疯了一样地四处查看:“妈,妹妹回来没有?”
妈妈听了我的话,有点愣了一下,说:“你妹妹不是跟着你一起去洗衣服了吗?”她又想起什么,往我身上看了看,问我,“你去了那么半天,你的桶呢?”
我一听这话,知道妹妹没有回来,恐惧像流水一样袭上心头,我带着哭腔喊:“妈——妹妹丢了——”
妈妈听了我的诉说,脸上呆了呆,她手上还握着那把扫帚,我很怕它会落到我身上来。妈妈一松手,把扫帚丢在地上,跺着脚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河边再找找!”
我如同醍醐灌顶,脑子清醒了一下,又匆匆往河滩上跑去。
天好像忽然之间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像黑云一样堆积在一起,跑着跑着,我感觉到山在不住地摇晃,边上的房子也在摇晃,甚至连田野也晃动起来。我觉得脚步发虚,身子也发虚,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了,可我还是跑到了河边。
我在河滩上找到了妹妹坐过的那块大石头,因为在背阴的地方,水还没有干,上面还留有一个浅浅的水印子,仿佛是妹妹留下的记号。妹妹竟然像水珠一样蒸发了。黄昏来临了,河面上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恐惧和悔意涌上心头,我一屁股坐在河滩上,号啕大哭起来。
“红儿——红儿——”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扭头一看,看见爸爸在黄昏中朝我跑过来。
“爸爸……”看到爸爸,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像两条小河一样从我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爸爸,妹妹丢了,一定是被河水冲走了。”我哭得抽抽噎噎的,话也说不流畅了。
“妹妹找到了,已经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爸爸的表情,不像是在骗我。
“不信你自己回家去看。”爸爸说。
我回过神来,连眼泪也顾不上擦,飞快地往家跑。回家的路上,我的步子变得格外轻松,可是我还嫌自己跑得不够快,恨不得再长出两条腿来。
我跑回家,远远地看到家门口有几个人。一个年轻人跨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在地上,正在和妈妈说话:“她追着我的自行车跑,跑了一路,我让她回去她也不走,我就带她去镇上逛了逛。”
我往窗户底下一看,看到一个靠墙站着的小小的身影,正是妹妹。妹妹手里拽着一个彩色的风车,风车呼啦啦地转起来,她满脸的欢喜。
“妹妹!”我大喊一声。
妹妹扭过头,看见我,欢天喜地地跑上来,举着风车给我看。
我紧紧地搂着妹妹,眼泪再次悄悄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