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仇,叫仇红。
我的姓很独特,在学校里我没有找到第二个姓仇的人。我的妈妈总说我的姓不太好,说像是要报仇,听上去充满了仇恨。她甚至想过让我改姓她的姓。我妈妈姓陈,叫陈小英。但我不想叫陈红,我愿意自己叫仇红。
我还有一个妹妹,我的妹妹叫仇青。
我的妹妹生得很美,她长得像妈妈,脸很白净,眼睛又细又长,像戏台上的伶人一样。我长得像我爸爸,我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因为我的爸爸并不好看。
我爸爸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老实得过了头,在我妈妈眼里是一个很没出息的人。我印象中,小时候,他们经常吵架,其实是我妈妈找我爸爸吵架,爸爸从不和妈妈吵,即使是妈妈和他吵,他也让着妈妈,不和她吵。所以经常是吵着吵着,就吵不起来了。我每次看见他们吵架,就站在边上冷脸看着他们。我妹妹会咧着嘴笑起来,笑得哈喇子也流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襟。我走过去,把妹妹抱走。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吵架声戛然而止,背后传来妈妈隐隐的哭泣声。
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的妈妈是一个美丽而不幸的人,这是她自己认为的。她常常为自己叹息,嫁给了我爸爸。
我妈妈真的长得很漂亮,有一次我在抽屉里翻到了他们的结婚证,结婚证中,妈妈板着脸,目光呆滞,一丝笑容也没有,但即使这样,她也还是个漂亮的新娘子,和我爸爸很不相配。我爸爸在她边上,看上去足足比她老了十岁。他们站在一起,妈妈像美丽的小姐,而爸爸像她的一个仆人似的。
我妈妈为什么会嫁给我爸爸,这是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并且至今都没有解开的谜题。看得出来,我妈妈对于嫁给我爸爸这件事并不是很甘心。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曾经试图离家出走,并且她真的出走了。
我那个时候好像是五岁,我妈妈大概不会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惊人的记忆力,她一定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秋天,最平常普通不过的一天,我爸爸不在家,他上班去了。我妈妈那天似乎很激动,我看见她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对着镜子在脖子上围上了一块很漂亮的红丝巾。
我仰着头问她要去哪里,我妈妈一边打着包袱,一边告诉我她要去镇上买一块花布。我妈妈会做衣服,她的手很巧,我们家有一台缝纫机和一台锁边机,是我妈妈嫁给我爸爸的时候从娘家带过来的。经常有村子里的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布来找她做衣服,我妈妈从中赚一点手工费。
对于她的话,我深信不疑,只是我央求妈妈能够带我一起去。我忘记了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只是要我留在家里照看妹妹。那个时候妹妹仇青刚三岁,除了吃就是睡。我还清楚地记得妈妈许诺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几块好吃的糖糕。
妈妈出门了,脚步仓促而又轻快,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回头看了我和妹妹一眼,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个细节,是因为我竟然看到妈妈的脸上凝挂着一颗泪珠儿。在她回头的一刹那,早晨的阳光落在她的左半边脸上,那颗泪珠儿就变得生动无比,令我想起了我玩过的万花筒,万花筒里那个晶莹剔透的世界。
妈妈走后,很快就到中午了,她还没有回来。妹妹饿得哇哇大哭,我也饿了。我去厨房找吃的,掀开锅盖头,看到了一锅温热的米饭。米饭中间还搁着一只碗,里面是黏稠得发白的米糊糊,那是给妹妹吃的。我明白过来是妈妈出门之前做好的,我匆匆地扒了几口饭,把米糊糊喂给妹妹,妹妹吃饱了不哭了。
吃过米糊糊,妹妹睡了一觉,睡到下午她醒了,又开始哭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下午妹妹老是哭个不停,怎么哄也哄不好。
傍晚爸爸下班回来了,听见哭声先来看妹妹,他掀开妹妹身上的被子,一股尿臭味扑鼻而来,原来是妹妹尿了。
“你妈人呢?”爸爸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妈妈去了镇上,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我告诉爸爸妈妈去镇上买花布了,中午也没有回来。爸爸问我吃了什么,我告诉他锅里有饭,还有妹妹吃剩的半碗米糊糊,我带着爸爸去厨房,爸爸掀开锅盖看了看,放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爸爸哄妹妹睡觉的时候,我问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爸爸安慰我说明天就把妈妈找回来。
第二天,爸爸把妹妹像一个粽子一样牢牢地捆起来系在背上,我背着妹妹的奶瓶子,爸爸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镇上去了。
爸爸先带着我去了镇上的舅舅家,舅舅是妈妈唯一的亲弟弟,除此之外,妈妈就再也没有亲人了,姥姥姥爷很早就过世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
舅舅和妈妈长得很像,甚至连对待爸爸的态度也如出一辙,我知道他和妈妈一样看不起爸爸。我们并没有在舅舅家见到妈妈,反而被舅舅奚落了一顿。
从舅舅家出来,爸爸带着我在镇上盲目地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妈妈。妹妹又饿了,像小鸟一样张大着嘴巴直哭。已经是中午了,镇上的人都忙着回家做饭去了,我们三个人茫然地站在路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爸爸,我饿。”我对爸爸说。
爸爸咬咬牙,牵起我的手:“走,咱们回家!”
爸爸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打算找妈妈了,我只知道妈妈在镇上买花布,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老也不回家。我们没有找到妈妈就回家了。
从那天起,爸爸每天要起得更早了。上班出门之前,他得先焖好一锅米饭和米糊糊,那是我和妹妹一天的饭。我的任务就是喂妹妹吃米糊糊,可是米糊糊不经吃,妹妹常常饿得直哭,饿得把手伸到自己的嘴里嘬手指头吃。一根食指被她嘬得红红的。每天爸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妹妹做吃的,喂饱了妹妹,就赶紧换尿布,一天下来,妹妹的裤裆里兜满了屎和尿,巴在尿布上,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每天爸爸去上班了,我守着妹妹,哪儿也不敢去,生怕一不留神,妹妹就从床上滚下来了。常常是妹妹睡着了,我也趴在边上困得睡着了。
我以为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没想到,一个月后,妈妈竟然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时我和爸爸正手忙脚乱地给妹妹换尿布,忽然之间我感觉光线一暗,扭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她还带着走时的那个包袱,只是脖子上的红丝巾已经脏了,皱巴巴地团在胸前,像一朵干枯的红花。
“妈妈!”我叫起来。
妈妈冲过来,从爸爸手里夺过妹妹,妹妹可能是被这粗鲁的动作弄疼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随着妹妹的哭声,妈妈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你……去了哪儿?”爸爸和我一样不相信妈妈会回来,吃惊地问她。
妈妈不答。
“妈,我的糖糕呢?”我站在一旁问道,我一直记得她许诺给我的糖糕。
“吃!吃!”妈妈扭过脸来,狠狠地瞪我,一边用力地拍打着妹妹,“你就知道吃,都死了算了!”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死”这个字眼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住了当时妈妈脸上那种咬牙切齿的凶狠,以及从她眼中流露出来的绝望的意味。
等后来我长大了一点,懂事了,我才知道那天妈妈对我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一明白过来,我的心就慢慢地灰了。天底下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我的妈妈却让我们去死。我的心冷了。
我不知道那一个月妈妈去了哪儿,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从这个家里走了,并且消失了一个月,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舅舅没有骗我们,她真的没有去镇上的舅舅家,大概猜到我们会去那里找她。看来她是早就在心里计划好了的。
我同样疑惑的是,妈妈为什么又会回来呢?这一个月里她经历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也从不和我们说起。很有可能是她从家里走出去后,满以为逃离了那个牢笼,但却发现偌大的世界,她无处可去。那时,姥姥姥爷早就死了,除了一个弟弟她再也没有亲人,也许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她想起了我们,想起了令她厌恶的丈夫——我的爸爸,还有她不喜欢的一对女儿——我和妹妹,她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尽管百般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家中。
爸爸和妈妈在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了我,但我知道妈妈其实并不喜欢我,在我朝她撒娇的时候,她的脸上常常现出那种厌烦的神情来,等我能够读懂她脸上的表情后,我再也没有向她撒过娇。而妹妹,更是得不到她的喜爱了,她甚至都很少抱一抱妹妹。
因为爸爸的老实和懦弱,我们家常常受到邻居们的欺负。为了反击,妈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男子汉来改变家里的现状。可是现实无情地撕破了她的梦,甚至给了她致命的一击——结婚四年后,妈妈生下了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是个白痴。
我无法得知妈妈那时候的心情,不过也能够想象到她的绝望。我印象中,妈妈很少笑,和爸爸的话也很少,家里永远寂静得像一口枯井、一个冰窖,长年散发出阴冷的气息。一到阴雨天,这种气息就更加强烈了,常常让人不寒而栗。只有妹妹的笑声稍稍地给这个家里带来点生气。
妹妹长到八岁了,永远只会两种表情,哭和笑。
妹妹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看着她纯洁无邪的笑容,我会暂时忘了家里的烦恼。
春天的时候,我带着妹妹去田野里,稻田还没有翻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草里长出了粉的紫的小花,那是紫云英。收割完稻子后往稻田里随意撒一些种子,来年春天稻田里就长出了绿色的小苗,纤细的草茎上有圆圆的小叶片,挤挤挨挨地长在一起,风吹过,齐刷刷地往一边倒,像一片绿海。绿海中令箭一般地冒出了紫茵茵粉嘟嘟的小花,它们齐平田埂,把稻田和稻田之间的沟壑都填平了。
我和妹妹坐在稻田里,坐在一望无际的紫云英里,风中涌起淡淡的青草的香气。
妹妹忽然身子往前一扑,用手扣住,捂得紧紧的,笑呵呵地举给我看。
手掌上,一只淡绿色的小青蛙端坐在妹妹的掌心里。
手刚一摊开,小青蛙就倏地跳入了紫云英丛中,逃遁得无影无踪。妹妹又呵呵笑起来。
我把妹妹的头发解开来,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将妹妹小小的身子包裹住了。我把妹妹的头发编成两个辫子,扎成两个鬟,像古时候的小姐那样,将采来的一束紫云英,一朵一朵插在妹妹的发辫里,像黑土里长出的花朵。
妹妹笑起来,好看得像个紫云英仙子。
妹妹虽然是个傻子,可她并不像傻子,她长得那么美,又那么干净——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在照顾着妹妹,我把妹妹打扮得干干净净的,身上一点难闻的气味都没有。
我带着妹妹,从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就抱着她,后来妹妹会走路了,她就一直跟着我。我去哪儿都带着她,妹妹像我的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我去河边洗衣服,到山坡下面去打猪草,到地里去割菜。妹妹能够感觉到妈妈不喜欢她,只有我对她好,所以只喜欢跟着我。那时候妈妈一心一意地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做衣服上面,除了吃饭睡觉,她总是坐在缝纫机前面,格楞格楞一刻不停地踩缝纫机,或者在案板上拿着粉笔比比画画,设计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忘记所有的不快。没有人来找她做衣服的时候,她也会心血来潮地为我和妹妹做衣服,别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料经过她的手,会变成一件件好看的衣服,穿在我和妹妹身上。但我还是不喜欢妈妈,相反有点恨她,童年的阴影像一块烧红的铁在我的心上烙下了一个深深的疤。
我八岁的时候,要上小学了,妹妹还是要跟着我,我只能带着妹妹一起去上学,但我不能带着妹妹进教室。妹妹不懂,看我进了教室,她也要跟进来,我把妹妹往外推,妹妹嘴里呜哇呜哇地叫着,我狠狠心,拿尺子在妹妹的手心里打了几下,把她带到教室外面的一棵大树下面。妹妹看到我走了,跟了几步,见我又凶巴巴地举起了尺子,她有点害怕地不敢往前走了。我飞快地往教室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等我下了课,出来一看,妹妹还在树下等我,她已经不哭了,一个人坐在树下面玩泥巴。时间一长,她渐渐地懂了,要是上课铃声一响,我就要去教室了,而她只能在操场上等我。
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每次一上课,我坐在教室里,妹妹就待在教室外面,有时候她会趴在窗户上冲我傻笑,哈喇子顺着玻璃在窗子上流淌。尽管上着课,我总会不时地扭头看看窗外,看妹妹在不在。有时候她不见了,我着急地站起来,看见妹妹一个人在操场上疯跑。
全校的人都认得我的妹妹。总有调皮的男生过来捉弄妹妹,追着她喊她傻子,往她的身上丢石子儿。我不干,冲上去揪住那个男生就打起来,哪怕那个男生比我高大,哪怕打架的结果是我被狠狠地压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扬起的尘土扑进我的嘴里,弄得我满嘴都是尘土,我依然不甘示弱。我几乎和全校所有顽皮的男生都打过架了,自然也成了老师办公室里的常客,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我。直到后来,有一天,校长在全校集会的时候说,不准欺负仇青,也就是我的妹妹,这才没有人欺负妹妹了。但我依然很孤独,我和班里的女生们都有了隔阂,女生们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个野人,我能理解,当她们还在为一条掉在肩膀上的毛毛虫尖叫时,我却已经在操场上和别的男生打架了。或许在她们眼里,我并不像个女孩子,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本来也不该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