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霞村往东走,两三里地儿,是一片坡,坡上长满树。
树长得高,长得密,树隙里涌动着一团团浓绿和幽暗,粗壮的藤缠绕在枝叶间。它有一个可怕的名字——鬼叫林,里头常传出些诡异的声音,听得人脊背发冷。村民们避它远远的。
可是这会儿,女孩土豆却在林子里边。林子外,站着两个男孩,小胖和水根。
“……两百零六、两百零七……”土豆颤着嗓子数啊数。她背靠一棵老槐树,树上串串白花,空气里游走着清淡的香,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落在她的头发上,也落在她小小的肩头。
“……三百九十二、三百九十三……”不怕不怕,土豆一遍遍对自己说,“一片树林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呢,尽管它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可我看它和任何一片树林都没什么两样,大人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不怕不怕……”
都是小胖和水根,那两个讨厌的家伙。
平日他们总捉弄她,往她书包里放只小耗子,铅笔盒里搁条毛毛虫,走路的时候绊她跌个跤,还老揪她头发……他们做了坏事跑得飞快,土豆追不上,她越恼,他们越乐。
没法子,她问:“到底要怎样,你们才不烦我?”
他们挤挤眼睛想了半天说:“如果……你敢进鬼叫林一趟,我们不但不烦你,还听你的。你敢吗?你敢吗?不敢吧,哈哈哈!”他们料定她是不敢的。
没想到土豆咬着嘴唇,过了小半天说:“我敢。”
“你真敢?”
“敢。”
就这样在一个午后,三个人一起来到了林子边。
“你不会真的敢吧?”小胖和水根又问,“你可以后悔的。”
土豆不想在他们面前露怯,不瞧他们一眼,拉开步子往林子里走。小胖和水根在后面说:“你在里边数到一千下,你就赢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她走进树林,淹没在浓绿和幽暗里。
土豆是个小女孩儿,心里当然害怕。但她又对这片神秘的林子充满好奇,从前她不止一次站在外头,想象里面是一个丛林仙女的国度。她害怕着,又好奇着,一步一步往里走。走着走着,望见一棵巨大的开满白花的老槐树,她停住脚,看痴了。
“……四百八十九、四百九十、四百九十一……”土豆挨着老槐树,一边数数,一边四下张望。树上有许多鸟窝,灌木丛里有红的紫的野果,蜘蛛网一个一个真大呀。正看着,枝叶间响起呜呜啊啊的声音,像森冷的幽灵弓着腰在穿行。土豆吓得打了个哆嗦,眼前的一切立刻神秘恍惚起来,缠绕树上的藤蔓,如同一条条毒蛇左右摇摆。她头皮一麻,撒腿就跑,一只脚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狠狠一扯,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截尖锐的枯枝,戳进了她的小腿肚里,鲜血咕嘟咕嘟涌出来。
土豆捧着腿肚子,看着深深扎进肉里的树枝,吓呆了。她想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腿走出林子。但是手脚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连哭都哭不出声音呢。
就在万分无助时,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动。”
土豆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让她害怕的东西。
她感觉到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体,对着她受伤的腿肚子呼呼地吹气。她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一首歌谣或者一个咒语。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捏着那根枯枝,稍一用力,便拔了出去。然后,一团暖暖的东西覆盖在伤口上,疼痛随之消失。
“谢谢你救我,你是谁呀?”土豆闭着眼问。
没有回答的声音。
土豆偷偷睁开眼睛,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棕褐色的影子灵活地一闪,便不见了。她的腿肚子上,敷着用嘴巴嚼烂的一团草药,血已经止住。土豆扯了几根长长的草,把腿肚子连同草药一起包扎好,放下裤管,站起来,走两步,不觉一点儿疼痛。
“你出来啊,让我谢谢你啊!”
林子里一片寂静,呜呜啊啊的声音早停歇了。
等土豆走出林子,小胖和水根的脸都是白的,他们显然是吓着了。看见土豆,两个男孩小狗一样迎上来,反反复复地说:“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没有出事就好了,我们,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
“反正我们吓坏了,也后悔死了。土豆,我们服了你了。”
他们又问她为什么在里边待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遇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土豆说:“不告诉你们,想要知道,就自己去看。”
两个男孩吐吐舌头说:“打死我们也不去,你也不要再去了。”
是谁救了我?长什么样?为什么也在树林里?土豆脑子里问号太多,使得她的双脚在离家门口十步路的地方一转,又往林子奔去。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鬼叫林,既然里面有她的救命恩人,那它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心里不害怕,看什么都美了,绿草、绿藤、绿树,空气都是绿的。土豆深吸一口气,槐花的香便钻进了鼻子里。
这是一棵很老的槐树了,起码几百岁了吧,得好几个土豆才能合抱住它。树冠极大,仿佛一团团绿云拥抱在一起,覆盖了小半片林子。云里缀满白色的花,一串挨一串,密密实实,风过来,漫天飘“雪”,土豆在“雪”里仰起面孔。她看见树半腰有个洞,被藤蔓遮挡着,仿佛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
她在老槐树周围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人影。
“你在吗?”
“你在哪里呀?”
“你出来呀!”
“你真奇怪,救了人为什么还要躲起来呢?”
喊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几只鸟叫了三五声。也许他已经走了,土豆叹口气,背靠老槐树坐下,捡地上的花瓣儿玩。一边玩一边想一个事,为什么村里人都说这是一片可怕又古怪的林子呢。正想着,听见头顶上有轻微的响动,连忙抬头看,看见一个棕褐色的影子一闪,没有了,快得像是一个幻觉。土豆揉揉眼睛,她相信自己不是看错了。树洞口的藤蔓,几片叶子颤啊颤。土豆故意大声说:“我知道了,你躲在树洞里。”
爬树对她来说是件轻巧事,三两下就到了树半腰。她坐在树杈上,拨开洞口的藤,洞口比一个脸盆还大点,洞里边黑漆漆的,看不出有多深。土豆把脸探进去,只觉得里头凉丝丝的。
“有人吗?”
“你在里面吗?”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里面啊。”
树洞里到底有没有人,土豆当然不知道,她只是瞎猜测瞎嚷嚷。
“你再不出来,我就跳下来了。”她说着,把两条腿从洞口挂了下去,两手抓着树洞边沿坐着。她才不敢往下跳,随随便便跳下去,摔坏了,或者爬不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没想到的是,洞里边,居然有人说话了:
别。
就一个字,就算只有一个字,土豆也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来自“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动”的主人。
“啊,你果然躲起来了!太好了,我找到你了!”
“你走。”
“你不出来,我就不走。”
“你快走。”
“你不出来,我就跳下来。”
“你不许跳。”
“我偏要跳。”
“你快走。”
土豆想,他真有趣,只会说“你快走,你不许跳”这两句话。手背上一阵痒痒,原来爬上来三只黑头大蚂蚁。土豆从前挨过这种蚂蚁的咬,疼得可怕。她抬起手想甩掉它们,没想到蚂蚁们却往她胳膊上爬。她慌起来,屁股底下一滑,整个人便往洞里去了。她大叫着落进洞里。
洞很深,不过她没有摔坏。洞底铺着厚厚的干草,她从干草堆里摇摇晃晃站起来,草的味道很好闻,什么也看不见。她伸出手,触摸到一圈光滑的树壁。
“我瞅不见你呀。”
“你快出去。”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快出去。”
“谢谢你救了我。”
“你快出去。”
土豆问:“你还会说别的话吗?”她没有等到回答,身后嘎吱一声响,洞里涌进来一团亮。树壁上开出一扇门,亮里边出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土豆惊得瞪大眼睛,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人,当然也来不及看清楚她的救命恩人,就被一块粗糙的布蒙上了。
她使劲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没有用,她不但被蒙上了眼睛,两只胳膊还被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牢牢夹住了。她被他们推着,穿过那扇门,她听到门关上了。好像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隧道里一直往下走。接着又听到一扇门拉开、合上的声音。脚步停住了,大概是进了一间屋子。
土豆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抱起来放在了什么地方,晃晃悠悠的,那双手在她手腕和脚腕上捆了绳子。土豆怕得没有力气挣扎了。
“我们拿她怎么办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只能先关着。”一个男人说。
“看起来也只有这样了。”另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说,“不然,我们树族的秘密就会被人类知晓,会有大难临头啊。”
树族?人类?他们难道不是人类?他们是人类之外的另一种生物?土豆吃惊极了。
“树耳,从小到大我们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绝对不能和人类接触,现在,你说怎么办?”男人说。
“我,我……”
树耳?原来自己的救命恩人叫作树耳,那么说话的男人就是他爸爸了,年轻一点的女人是她妈妈,另外一个不是外婆就是奶奶了,土豆推测。
“树耳,没有想到你会这么不懂事,你都十二岁了,唉,妈妈很失望。”
“妈妈,我……”
听到救命恩人被责怪,土豆忙开口道:“他是为了救我,我受伤了。我找他,是为了当面说‘谢谢’。”
“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吧?”男人问。
“是的,我都听到了。”土豆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们只能永远关着你了。”
“你们会杀了我吗?”土豆想起电视里“杀人灭口”的情节,真的要晕了。
“不会,只是你永远没有自由了。”
没有性命之忧,土豆的胆子就大了点,她请求道:“你们不要关我好吗?家里人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没有办法了,丫头,我们只能关着你。”
“我发誓,我会保守你们的秘密。”
“你发誓也没有用的。”
他们并没让土豆吃苦头。
他们小声商量,该拿这个人类的小丫头怎么办才好。土豆被蒙着眼睛,耳朵倒灵了不少。她听见他们的语气很不安,甚至有些惶恐。
“她还是个小姑娘,比树耳还小。”
“她是无意闯入的。”
“她在哭呢。”
“我们树族可从来没有把一个人类关起来的经历啊。”
“……”
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不应该对她太过分。于是土豆的境遇马上有了好转。蒙着眼睛的粗布拿掉了,手腕上的藤条解开了。只是右脚脚踝上还拴着一根粗粗的藤,藤的另一端系在一条树根上。藤有足够长,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她都能走到。树耳的爸爸说:“这是我们能给予你最大的自由了。”
她既没有生命之忧,也不用担心挨打挨骂和饿肚皮。土豆想,他们不坏。
她的眼睛第一个捕捉到的当然是树耳:棕褐色皮肤,棕褐色头发,头发自然鬈曲;抓了一个小辫儿,挂在脑后;牙齿雪白,眼睛明亮;没穿衣服,没穿鞋子,全身上下只一条麻布裤子。树耳发现她在瞅他,就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把脊背留给她。
树耳奶奶,蚕丝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包着一块头巾,微胖,浅棕色皮肤;树耳妈妈,有一双温柔安静的眼睛,也是浅棕色皮肤;树耳爸爸,身材高大,头发直竖,棕褐色皮肤。
多么不可思议啊,土豆想,世界上竟然还有除了人类之外的物种。当她想到自己也许是地球上第一个发现这伟大秘密的人时,一颗心忍不住有些得意。但一想到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她将永远失去自由,又伤心起来。
她一边伤心,一边把这个老槐树底下的家,看了个遍。这儿到处是树根的根须。天花板上、墙上、地上,横着的、竖着的、悬着的,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姿势各异。整一个家,似乎就是由这些盘根错节的树根撑着的、架着的。而每一条根,最后都深深扎向泥土。
屋子挺大,圆形,墙壁上挂着灯盏,灯芯静静燃烧。土豆数了数,一共有七盏,屋子亮亮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干草,干草上还铺着地毯。没错,是地毯,藤条编的,不知用什么染成了棕褐色,上面各种花纹,鱼啊,鸟啊,花啊,草啊。墙上有挂毯,挂在根须的空隙里,有大有小,有方有圆,红橙黄绿各种颜色,上面的图案就更丰富了,除了花草鸟鱼,还有太阳、月亮、蝴蝶、蚂蚱,连蛇都有。最吸引土豆的是一条条树根上挂着的各种小玩意儿,橡子风铃啊,花环啊,小篮子啊,围裙啊,野果干啊,草编的小动物啊……整个屋子看起来温暖又漂亮。
树耳妈妈做了晚饭,叫土豆一块儿吃。土豆不吃,独自蹲在墙角,呜呜咽咽地哭。树耳吃几口饭,就看过来一眼,越看越不忍心。他走到她身边问:“如果我们放了你,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
“我保证。”土豆使劲点头。
树耳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她的眼睛里有最真实的答案,土豆也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他走回餐桌那儿,向他的家人恳求,“我们放她走吧,她不会说出去的。”
爸爸缓慢地说:“唉,家里关着一个人类,这种感觉真的糟糕透了。但有什么办法,为了我们一家人,为了我们整个树族,我们只能这么做。树族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必须是一个秘密。不然,我们会遭遇灭顶之灾。树耳,你不是不知道这些的。”
“她不会说出去的……”
“万一她说出去呢,树耳,人类太危险了。”妈妈说。
“她不危险……”
“这世界上没有不危险的人类,树耳,你已经给我们树族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奶奶说,“明天一早,我们就按照树族的规矩惩罚你。”
“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是请放她走吧,她太可怜了……”
听着树耳的求情,土豆哭得更大声了,她心里充满感激,感激他的信任。
“树耳,如果放她走,那我们只能连夜搬家。你知道搬家路途有多么凶险,找个新家有多么困难吗?”爸爸问。
“好了,吃了饭就睡觉吧。”奶奶说,“只有在最冷静的状态下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遇到棘手的事情,先好好睡一觉,这是树族人的习惯。
几分钟后,他们各自躺下。树耳没有睡,趁大人们睡得沉了,他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土豆身边。
“我放你走。”
“真的?”
“别说话。”
树耳熟练地解开土豆脚踝上的藤条,拉着她,出门,穿过一条蜿蜒向上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是一扇门。拉开,就是土豆摔下来的那个树洞。树耳一拍手,无数萤火虫飞下来。洞里亮了,土豆瞧见树壁上挂着一架藤条软梯。
“快爬上去。”
“谢谢你。”
“快点。”
“我保证谁也不说,我叫土豆。”
“快点爬。”
“你爸爸会揍你吧?”
“别管,快点。”
“谢谢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