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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板归

采采挽着一只金丝篾篮走进柳枝巷。篮子里斜插着十几枝翠生生的莲蓬——莲的最后的梦,随着她步子的姗姗,十几只莲蓬袅袅颤颤地,成为一只只碧绿的鼓槌,想要去击打青石板地面。

当然不能。女孩子的两只脚替莲蓬们了这个心愿:它们穿着有搭襻的湖色布鞋,轻巧地敲打着青皮鼓面。

它们在一扇褪了漆的院门前停住了。

采采仰起头辨认被风雨剥蚀的门牌号。

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在她脚边碰了碰,一下,一下,以为是条小狗呢。低头,只见一个陀螺滴溜溜旋得飞快。陀螺渐渐慢了下来,隐约可见它身上的水纹一样流动的图案;又似醉汉一般重心不稳、撞撞跌跌。大概转得时间久了,它自己也有些晕头晕脑。

采采正看得入神,突然身子被人一撞,双足荷叶滚珠似的一滑,人也随之倒在地上。还好用手撑住了。可是一阵钻心的疼。

刚才叽叽喳喳地追赶着陀螺的男孩子,此刻都安静了下来,看着碰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有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幸灾乐祸地拍着手喊:“白脸曹操白鼻头,出门摔跟头。”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也嚷开了:“白脸曹操白鼻头,出门摔跟头。”那女孩子的脸不就是白白的?只是不擦粉。

“吱呀——”对面的院门开了。“我爷爷睡觉呢,小心把我爷爷吵醒了。”说话的是一个同胖男孩差不多大的男孩。

“噢,噢——”小孩子们跳手跳脚地纷纷作鸟兽散,那胖男孩也悻悻地走开了。

开门的男孩子看他们跑远了,这才过来,问:“摔疼了没有?”采采摇摇头,却还吹着手掌。男孩子弯腰拾起倾散在地上的莲蓬,一枝一枝放回她篮里,又对她说:“你跟我来,我爷爷房里有药水。”

采采把头摇了摇,只说:“谢谢你。”又问:“这儿哪户是柳枝巷十二号?”

男孩子一指院门:“我爷爷家就是。”

采采笑了。

采采跟着男孩进了院子。那院子真好看,一溜圆圆的鹅卵石铺地,两旁放着花卉盆栽、太湖石。又有一棵垂柳(上面栖着蝉,吱呀吱呀地叫,只有人走近了,才会噤一会儿声),垂柳下放着一张光洁的石桌子,四只石鼓凳如花萼般团团围着。

男孩对采采说:“我爷爷睡着,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拿药来。”他一会儿便出来了,还拿来了药棉花。采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说:“只是磕破了点皮,没关系的。”男孩把药棉花在酒精里蘸了一下,说:“你不要怕,不疼的。”采采怕他误会自己娇娇地怕疼,也就勇敢地把手摊出去了。

阳光疏疏落落地从垂柳间照下来,金光烁烁的。采采的手掌如一枚白嫩的叶子,也盛满了光斑。男孩大概觉得有点刺眼吧,半眯着眼睛小心地涂着。采采只觉得手心有点凉凉的,只一会儿,便消逝了——酒精蒸发了,微带着刺鼻味。可是,不知为什么,采采觉得那味道好闻极了。

采采摘了几个莲蓬给男孩。那男孩却急起来:“我爷爷要带着莲柄的。”采采奇怪起来:“咦,味道不是一样的吗?”男孩解释:“我爷爷要把莲蓬插在笔筒里,对着画画呢。”采采噢了一声:“原来不是用来吃的呀。”她说着又把莲蓬往男孩这边推:“篮里还有呢。这些给你吃——你不会也用来画画吧?”说得男孩笑了:“我才不看我爷爷样,有了好吃的供起来呢。”

“菁生,背地里说爷爷坏话呢。”

两个人都吃了一怔。一回头,见后面的台阶上站着一个鹤发银须的老人,穿着白色的对襟绸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菁生辩屈:“哪里?”他爷爷呵呵笑了,忽地又皱起眉头来:“哎呀哎呀,怎么把好好的莲蓬摘下来了?”

“是她给我吃的。”菁生“理直气壮”地说。

菁生爷爷对采采道:“你是江三的女儿吧?”见采采点头,接着玩笑地问,“你爹呢?怕是天太热,偷了懒,差你来送吧?”

“我爹要去另外的地方送,忙不过来呢。”这个季节,瓜果都成熟了:鲜菱、鸡头、枇杷、杨梅、莲蓬、花下藕……时令瓜果,人人争啖。好些人家都像菁生的爷爷一样,是老主顾,也不好意思送晚了。

菁生爷爷见采采乖巧懂事,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来着?”

“采采。”

“采采……江采采……唔,是个好名字。”

爷爷说着进屋了。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宣纸:“这张给你玩玩。”采采接过来一看,上面画着一张莲花图,一朵朵荷叶翠生生的,直欲破“纸”而出;莲花呢,却是雅而不艳。下面还有四个小字,采采不认识。菁生告诉她:“是‘采采惠存’。”原来他爷爷早有准备送画给采采,怪不得问了她的名字。

菁生还说了句:“爷爷这只‘铁公鸡’终于拔了一根羽毛。”

“嗯?”采采听不懂。

菁生只是嘻嘻一笑。

采采回了家,才明白菁生的意思。是爹讲给采采听的。菁生的爷爷是个画家,听说是上海人,还在上海办过画展。几年前来苏州定居。他深居简出,可是掩不了他的画名。上门求画者络绎不绝,可是菁生爷爷却一律不应。出再多的钱也不肯,只说自己上了年纪,画技也大不如前。渐渐地,柳枝巷十二号的门庭便稀落起来,终日静悄悄的,一年四季,只有花香如蝶,袅袅翩飞。

如今他竟送了采采一幅画,这让果贩江三感到分外诧异,同时又有点受宠若惊之感。第二天,他便领了采采,携了画,带了果品,亲自上门。江三要把画还给菁生的爷爷。

菁生爷爷指着题字笑了:“这画已经有题字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不是我的东西了。”

江三讷讷不已:“送给一个毛丫头,怎么使得?”

“使得!使得!”菁生爷爷用采采爹的话说。

菁生爷爷还留采采爹小坐。采采爹更加愧怍不安起来,慌忙摇手:“不,我还要去果园收拾呢。”

采采也要跟着她爹走了,菁生拿眼神看看采采,又看看爷爷。他爷爷知道孙子的心思,想想他整日跟着自己待在院子里,好生无聊,便对采采爹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呢,不知可否让这只猴儿去你的果园闹腾半日?”采采爹自然乐意。

采采家的果园约有几亩,与其他果贩比起来,也不是很大。可是里面琳琳琅琅种满了各色果树,菁生不认得,采采一一指点给他:这是桃树,这是杏树,这是杨梅树……采采还告诉他有关的谚语,比如“桃铜李铁”。直听得菁生费心思索:“桃铜……李铁……说的什么呢?我只知道‘铁拐李’。”采采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照你这样说,枝头挂得很老的果子就是‘张果老’了?”菁生也笑了:“我是瞎说的。”采采道:“‘桃铜李铁’就是说吃桃子、李子不好消化。还有一句话,叫‘桃饱人,李伤人’。”菁生兴奋地拍手:“我懂了,怪不得以前大人总不许我多吃李子。”采采也有点“愤愤”地附和道:“我爹也是。”他们都认为酸溜溜甜滋滋的李子太好吃了!

可惜此时李子已经落市了……采采向菁生示意:“走,我们去那边。”远远看见果园另一头搭了一个个架子,藤蔓曲曲缠绕着。架子下呢,更是一个璀璨的世界:一串串的葡萄如玛瑙、如水晶,闪着深红暗紫的光芒。隐隐地,还看得见里面绿莹莹的果肉。一颗颗葡萄都吸足了水分,显得那样饱满,似乎要把葡萄皮都撑破了。菁生见了一边叫一边跳起来:“哇!哇!”采采噗嗤一笑:“你到了葡萄园,真像你爷爷说的,成了猴儿了。”菁生掉过脸,挤眉弄眼地朝采采扮个猴脸。

两人且说且笑且吃葡萄,一会儿肚子也成了一颗大葡萄,胀得溜儿圆。菁生仰面在地上躺下来:“哎呀,我可动不了了。”采采皱皱眉:“你现在倒像猪八戒了,也顾不得地面脏。”可是,采采说归说,自己也坐了下来。

菁生躺着看着顶上的葡萄,觉得更美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简直比夜空的星星还要好看。菁生像个大人似的感叹着说:“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了!”采采道:“明年葡萄成熟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玩——明年我早点来叫你,那个时候就赶得上‘玫瑰香’了。”

“什么是‘玫瑰香’?”

“就是葡萄的一种,闻起来有玫瑰的香味,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这个叫什么?”菁生把手往上指了指。

“这个叫‘秋紫’。”

“‘秋紫’,是说它在秋天成熟的?”

“对啦!”采采高兴地说。

菁生和采采在葡萄架下看蚂蚁搬掉下来的烂葡萄,对着太阳看葡萄叶的纹理……忽然,菁生叫采采:“快来快来,这是小葡萄吗?”

采采过去一看,只见葡萄架子下,长着一处不知什么植物。它的果实也像极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颜色呢,青的绿的蓝的紫的,它都有,而且色彩是那么淡雅,仿佛用画笔和了过多的水,抹上去的。当然,菁生固执地认为,便是他爷爷,也难以画出它的美妙。只是,它的果实实在太小了,一颗颗如精巧的珠子,叫人心生怜爱。采采胆大,还真个把它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不坏,有点酸溜溜的。里面还有颗黑漆漆的种子,看上去像小鱼的透亮的眼睛。

采采肯定,这不是葡萄。可叫什么名字呢?她也为难了。不过她有办法:“我们摘下来,问问我爹。”

菁生帮采采一起摘。摘的时候,他们发现它的藤下长满了细小的尖刺,一碰到手就刺手。他们还是耐着性子摘了一大捧。

采采爹在果园修枝呢。一问他,他也不知道:“野藤吧?”他随便命了一个名字,打发了两个孩子的好奇。

菁生和采采觉得失望。这棵小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对了,我有好办法了。”菁生说着,拉起采采的手就跑。

他们一口气跑到柳枝巷十二号。

菁生叫采采在院子里坐会儿,自己跑进屋,搬了好些书出来,放在石桌上。

“这是做什么?”采采不解地问。

菁生道:“我们在书里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菁生搬出来的,都是些植物书籍,什么《本草纲目》啦、《草木花谱》啦、《植物名实图考》啦……

采采看着厚厚的一摞,问:“这些都是你的课本?”

“都是我爷爷的。嘘,我们快点儿找,要是爷爷回来了,看我们翻他的书,他要唠叨的。”

菁生看字,采采看图,两人坐在石鼓凳上查找着。菁生把书翻得哗啦哗啦的,采采呢,因为留恋于上面美丽的图画,手下慢慢地。

“你爷爷怎么有这么多好看的书?”采采问。

“我爷爷以前忙得都见不到他的人影,现在闲下来了,就喜欢看书、画画、养花。”

“你们是上海来的吧?怎么会来这里住呢?”

“我爷爷是来这里养病的,爷爷说了,这里清静。”

采采有些费解:“上海不好吗?我爹说,上海可好了,说什么时候能去那儿‘白相白相’,也就知足了。”

菁生有点不以为然:“上海有什么好呢?我和爷爷一样,喜欢住在这里。可惜我每年只有暑假的时候才能陪陪爷爷。来到这里,也没人和我玩。”

“现在不是有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采采慧黠地眨眨眼。

菁生一拍头:“瞧我,说着说着就忘了。”

他们说着说着把查找植物的事情忘了,手也翻得酸了,两人索性把书一推:“不找了不找了。”但他们坚信,它一定有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

采采玩弄着果实,惋惜地说:“可惜里面有颗种子,不好穿项链。”还是菁生想得巧,他找了一根粗粗的棉线,在爷爷裱图画纸的胶水里浸了浸,再把一颗颗果实小心地依次粘上去,哈,就成了一条独一无二的七彩项链了。

采采待胶水干了些,把项链戴在脖子上,觉得自己像个新娘子。想到这里,她便对菁生说:“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扮新娘子,你扮新郎官,好吗?”

菁生对这女孩子气的游戏也不拒绝。刚好他们听到门外有几个小女孩的嬉闹声,便把她们都叫进来。这个当“厨娘”,那个当“喜娘”。分配完角色后,众人分头准备。小女孩们去采杜鹃花,插了采采一头;又去摘凤仙花的果实,“啪——”,凤仙花的果实炸裂,种子飞迸出去,剩下果实的外壳弯弯地卷起来,扣在耳垂下,刚好给她们的采采姐姐当耳坠。“新郎官”呢,也不闲着,鞍前马后地还亲自去准备材料。他拾了柳叶当蔬菜,梧桐叶当鲳鱼,折了车前子草茎当筷子,盘子呢,就是宽大的芭蕉叶好了。

在一场“婚礼”正准备得如火如荼间,闯进了几个男孩子——是里面的嬉笑声吸引他们的。这几个男孩子,采采和菁生都认得,就是上次在门口玩陀螺的那帮男孩子。

“我们也要玩。”为首的胖墩墩的男孩胖豆说。

采采和菁生很大方,一点也“不计前嫌”。

“你当吹鼓手,你们几个当轿夫。”他们给后来的加入者分配了任务。

“不,我要当新郎官。”胖豆显然不满意当个“小喽啰”。

“新郎官在这儿哪。”几个小女孩推推菁生。

“你们原来说的不算,重新来。你(他指指采采)当新娘子,我当新郎官。”胖豆重申。

没想到采采对胖豆说:“我不要当你的新娘子。”

“采采是我的新娘子!”菁生也说。

胖豆也有些尴尬,他把一只陀螺从裤兜里摸出来:“你当我的新娘子,我把这个给你。”

采采正眼也不瞧:“黄金我也不要。人家自有好东西呢。”说着用手晃晃颈上的“项链”。

“什么‘好东西’,我不稀罕!”胖豆有些恼羞成怒,说着一把扯过采采的“项链”。

菁生连忙去护,但抢不过胖豆。

那“项链”上的珠子也滴滴答答落下来了。和珠子一起落下的,是采采的眼泪。采采又恐在小女孩们面前掉泪不好意思,悄悄将眼泪隐回去了。

胖豆见势不妙,慌忙“撤退”。那些小男孩自然也一哄而散。

小女孩们也走了。

“婚礼”场面冷冷清清的。

采采和菁生在石鼓凳上坐了会儿。采采有些后悔:“没劲,早知道不出‘过家家’这个馊主意了。”她更后悔的,是当瞥见菁生手上有红痕的时候。采采拉过菁生的手,问:“刚才叫人抓的?”

“没事。”菁生说着把手往后藏。

“给我看看!”采采命令似的说。

菁生只得由采采。采采仔细看了,还好,菁生的手背上只微微抓破了点皮。

“疼吗?”采采问时,一边轻轻地吹气,“你去拿药水来,我帮你涂涂。”

“不用的,一点也不疼。”怕采采担心,菁生又说,“吹吹就好了。”

“哪有好得这样快的?”

“真的,不骗你呢。”

“骗你是小狗。”有谁捏着鼻子尖声尖气接了一句,采采和菁生循着声音一看,胖豆和一帮小男孩还没走远呢,他们在墙头上探出头,一个个倒像城墙的墙垛。

“你们干什么?”

胖豆吐吐舌头:“我们都看见啦!羞羞羞,呆子呆婆手拉手!”

“羞羞羞,呆子呆婆手拉手——”其他小男孩纷纷附和着唱。

采采气愤地站起来,往外走出几步。胖豆他们早就像机灵的猴子一般,噌噌下了围墙,一溜烟跑了。

菁生叫她:“算了,不要跟他们计较。”

“真过分!”采采转身,看到院子里滚落一地的珠子,又忍不住气呼呼地说。菁生听得出来,她的语气中,还有一种心疼的意味。

“没关系,改天我们再做一串。”

过了一段时间,菁生真的给采采做了一串。穿的丝线更好看,珠子也更多彩更有光泽。采采问:“你哪儿采的?”菁生神秘兮兮地道:“不告诉你。”为着这些珠子,他找了很久。

菁生还有点自得地说:“它叫什么名字,我也知道了。”

采采忙问:“叫什么?”

这个菁生告诉采采了。那小葡萄一样的植物叫“杠板归”。

采采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说:“好别致的名字。”

采采舍不得戴菁生给她做的“项链”,怕不小心又弄坏了。她把它挂在帐钩上,看起来像一串细碎的小星星,又像一个斑斓的梦。

渐渐地,秋蛩叫起来,天也寒凉如水。那项链也慢慢地萎却了,成了一排亮亮的小鱼眼睛。

采采任它挂着,没有取下。

后来,好几次,采采还去柳枝巷十二号找菁生。之后才想起来,菁生早就回上海念书去了。

只是奇怪,采采每次去的时候,柳枝巷的门总是紧紧闭着的。问问爹,爹说,他爷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要瓜果了。听说他爷爷的病发得厉害,转回上海住院了。

采采的心就像柳枝巷十二号紧闭的门,轻轻关起一院的惆怅和失落。

菁生还会归来,还会和她一起玩,一起摘葡萄吗?

会的,会的。采采相信。

就像那串“项链”的名字:杠板归。 P7sbmT3aFldVWetqShrQyoXDcj6BsuuADj9GDjdPxgjC5hwik/ANHzjhKBgnwX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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