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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妹妹小三岁

青苕十岁了,上小学三年级。三年级功课还算少,青苕做完了作业就约小伙伴们去玩,去河里捉螃蟹啦,草丛中逮蛐蛐啦,或者到村里的晒谷场上玩打弹子、拍“红毛人(一种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小卡片)”,青苕都是行家。扫兴的是,每次他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哥哥,哥哥,吃饭啦——”青苕听了就要嘟囔:“小尾巴又来了,真讨厌!”没法,只得鸣金收兵了。要不然,告到娘那儿,又讨一顿骂。

青苕的妹妹叫浅花,今年七岁了,明明比青苕小三岁,可娘却偏要说青苕比妹妹小三岁。哼,真不公平,青苕觉得娘老宠着妹妹。听听,娘翻翻青苕的作业本,看他歪歪扭扭的字,就会说:“赶明儿妹妹上了学,字一定比你写得好。”看见青苕在地上蹭得脏兮兮的膝盖,就会说:“妹妹的鞋底也比你的衣服干净多了!”也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娘不允许青苕放学去玩了:“每次吃饭都要你妹妹喊个三遍四遍的,把你妹妹喊累了,可饶不了你。”青苕心里直叫撞天屈:“谁让臭丫头喊来着?”青苕还想着,要是自己有个哥哥或弟弟该多好,一定会和自己同进同出的,再不济,有个姐姐也行,温柔和气。最倒霉的是有个妹妹了!青苕越想越没劲。

哎,惹不起,躲得起。青苕本想着以后放学不去玩,就可以太平了。这天,青苕回到家后把书包随手往那儿一丢,两根手指就像蟹螯似的往桌子上钳。浅花正一双一双地摆筷子,见他这样,便朝里面大声嚷起来:“妈,哥哥吃东西不洗手!”

青苕满不在乎地朝嘴里塞着玉米馒头,一边朝妹妹眨眨眼睛,像存心怄她似的。于是浅花又喊:“妈,哥拿眼睛瞪我!”浅花接二连三的叫嚷,终于把他们的娘叫出来了。青苕娘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端了一碟菜。青苕不等他娘放下,便耸着鼻子探头去张望。

“就知道吃,看看你妹妹多乖。”浅花听到娘这么夸自己,得意地在娘背后朝哥哥扮鬼脸。青苕见了好不气恼,待要打妹妹,却听得母亲说:“做什么,妹妹说得不对吗?我看你,比妹妹还小三岁!”青苕口里支支吾吾的,说不上什么话来。他母亲又问:“今天作业做完了吗?瞧你这贪玩样,不用心做功课,你爹知道了看不打你!”

青苕慢慢吞吞只好去拿书包,他娘看了又忍不住说:“叫你学习就提不起精神来了?刚才怎么吃得生龙活虎的。你这样子,明年妹妹上了学,成绩一定会被妹妹追上,到时候看你的脸往哪儿搁?”青苕不耐烦地打断他娘:“我要去写字了。”正拿了书包,要去门口写,他娘又叫住他:“回来,看你懒洋洋的样子就叫人生气,这一气,差点把一件事给忘了。你先别写作业了,先去顾奶奶家一趟,她找你找了三回了。”青苕牵了牵嘴角,脸上不大乐意的样子:“又是顾奶奶呀!”“又”字拖得老长。

“你这孩子!还不快去,人家顾奶奶等着哪!”青苕娘作势要打,青苕这才起身,趁娘不注意,又飞快地拈了一个馒头。他娘正要说几句,他早跑开了。

青苕不用猜也知道,顾奶奶找他,又是为了写信。顾奶奶很早就死了老伴,现在一个人住着。她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工作,一年只回来一两次。顾奶奶叫青苕写信,就是写给她儿子的。

顾奶奶家是矮矮的木屋,前有一架瓜棚,上面袅袅牵着丝瓜,层层叠叠的叶子和曲曲弯弯的藤蔓将小院遮得绿莹莹的,在白天,显得很好看,像一片小小的绿色的天空。此时,却使视线变得更加昏暗。

顾奶奶屋里的灯也是影影绰绰的,灯光照得那信纸仿佛是微黄的粉连纸。顾奶奶问青苕:“够亮不够亮?”青苕握笔写着,头也不抬地说:“看得见的。”顾奶奶像是不放心,弯腰瞧瞧纸上,又抬眼看看灯,自言自语说:“今天这灯怎么这样昏,我去拿块布擦擦。”青苕惦记着家里的饭菜,想着快点写完,连忙叫住她:“不用的,顾奶奶——接下去怎么写?”他已经写完了信的称谓。顾奶奶坐了下来,沉思着说:“呃,你就写,你寄来的钱我收到了,我这儿用用的还有,你下次不用寄这么多。你在外面,要吃好……”顾奶奶只顾唠叨着,急得青苕抓抓头:“我第一句还没写好呢。”顾奶奶呵呵笑起来:“不急不急,你慢慢写。”青苕写了一句,问:“刚才接下去是什么?”顾奶奶自己也忘记了,就说:“你把意思写明白了,就好了,不用照着我说的写。”青苕趁顾奶奶不注意做个苦瓜脸:“哎呀呀,真头疼,比老师布置的作业还难写!”

好不容易咬着笔杆写好了,顾奶奶又有要求:“你连起来念给我听听。”青苕就念起来,信的口吻是顾奶奶的,因此青苕念得慢吞吞的,也是为了让顾奶奶听懂。念完了,青苕不由得笑起来。顾奶奶问他:“你笑什么,是不是笑奶奶讲得太啰唆了?”

“不是”,青苕摇着头,“我是笑——顾奶奶,你上次叫我写的和这次的差不多。”顾奶奶也笑:“人老了嘛,说来说去还不是这几句?所以啊,老年人的话,年轻人就不爱听。”

顾奶奶又唠叨开了!青苕就“不爱听”了,只顾转着笔。顾奶奶把信纸揣起来,留他吃饭。等她拾掇桌子出来一看,他早不见人影了。

“这小子!”顾奶奶笑着摇摇头,一个人简单地吃完了饭,就照例坐在灯下折“元宝”,就是把一张锡纸折成一个梯形模样,再拿一枚印(顾奶奶的印很特别,是她自己用土豆刻的),印上三点朱红——仿佛一朵三瓣梅。桌子一角已整整齐齐码了一刀的“元宝”。这些“元宝”卖到庙里,可以换些油米钱。

顾奶奶的生活像是她门口的丝瓜,静静悄悄的。收到儿子的信的日子,就像是开出的一朵黄灿灿的丝瓜花,将她单调的人生点亮。

陪伴顾奶奶的还有一只黑母鸡。这只鸡特能生蛋(顾奶奶每天都能捡一枚热乎乎的鸡蛋),而且生的蛋个头特别大,多见双黄。每年立夏,顾奶奶总会给青苕留几个好蛋,和同学比碰蛋。别人的蛋才碰着青苕的,没提防蛋壳就成冰裂纹了。可把青苕得意的!真想抚摸小狗似的摩挲一回争气的鸡蛋呢。

顾奶奶最忙碌的时候是信寄出去的那几天,她把该做的家务收拾好了,掩了门,就去村口的槐树下等。那个送信的邮差认识顾奶奶,就说:“您不用特地来这儿等,有了信,会径自给您送去的。”顾奶奶只是呵呵笑着说:“我是顺路的,可没特地等。”可是一连数天她都是“顺路”在这儿的,她那心心念念在树下等信的样子,任何人都会觉出一丝淡淡的凄凉感。连看多了太多的等待与守候的邮差也不忍在顾奶奶面前骑车而过。

槐树投下的团团的影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口平静没有波浪的小池塘。站在树影中的顾奶奶,也似站在水塘里一般,脚底心里都是凉凉的——又盼了空!

青苕娘每次见了,都会觉得顾奶奶可怜。所以只要顾奶奶找青苕读信、青苕懒懒之时,她总要把青苕说一顿:“看你这个没良心的,忘了立夏顾奶奶留给你的鸡蛋了?”青苕不好意思地嘻嘻笑,嘴巴上还是硬:“那妹妹也吃了顾奶奶的鸡蛋,为什么不叫她去写?”问得他娘又好气又好笑:“你妹妹要是认得那些字,不用催也去了。瞧你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青苕说归说,最终还是会去的。青苕给顾奶奶写信的次数多了,也渐渐觉出顾奶奶的可怜。顾奶奶叫青苕写的那些话,青苕也差不多会背了!顾奶奶老是惦记着儿子,冬天别着凉,夏天防中暑,顾奶奶的儿子呢,忙得难得回一次信。

时间转眼被顾奶奶等到了冬天。冬天到,萝卜俏。那枚马铃薯印章早已用得皱瘪瘪的了,顾奶奶就改用萝卜印章了。是用水红色的圆萝卜细心刻的。萝卜上的那水灵灵的红色,看着也有岁末的喜气和热闹的气氛。上了年纪的人就讲究这个。就像养水仙花的老人家,嫌那水仙花开得太过素雅,就用红纸剪了花萼在花瓣下托着。

这天,顾奶奶却没折“元宝”,喜滋滋地来青苕家。浅花在门口正玩着呢,见了她,乖乖地喊了一声:“顾奶奶。”又喊:“哥哥,顾奶奶来了。”顾奶奶笑着拉住她:“奶奶是找你爹呢。”“找爹呀,”浅花觉得有些奇怪,爹又不识字的,“爹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爹没说。”

“哎呀,”顾奶奶蹙起了眉头,“那怎么办呢?”

浅花见哥哥还不出来,以为他故意躲避着顾奶奶,懒得给她写信了,害得顾奶奶不敢劳动他,便用了一种含着稚气的责备的口吻叫:“哥哥!”

青苕在屋里咬着铅笔算算术呢,头也不抬地说:“听到啦,你先一边玩着,等我做好了和你玩。”

“哧”的有人笑了,一见,是顾奶奶:“呵,这样认真。”说得青苕直把握着笔的手举到后脑勺挠挠着。

浅花附耳在顾奶奶耳边说:“哥哥是因为……”青苕担心妹妹把补做作业的事说出来,急得向她使眼色。浅花轻轻把嘴一嘟:“你不给顾奶奶写信,我就说出来——”青苕忙道:“我几时不给顾奶奶写了?”顾奶奶一把将浅花揽在怀里,慈眉善目地说:“乖乖,别和你哥哥争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呢。”又对青苕说,“这次呀,奶奶不是叫你写信,是想来叫你爹帮奶奶杀鸡的。”

青苕兄妹闻言吓了一跳,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杀鸡?”

“对,你顾叔叔昨天托人捎来口信,说今天要回来呢。”原来顾奶奶的儿子恰好碰到了进城的村里人。青苕兄妹听了也感到惊喜。

“可是……”顾奶奶皱起了眉头,“这么巧,你爹刚好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顾奶奶转而“埋怨”她儿子,“他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时候来,以前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他。怎么办呢?”顾奶奶又愁又急,好像儿子会随时出现,她却什么准备也没有。

浅花看顾奶奶为难,推推青苕:“哥,你去帮帮顾奶奶。”

青苕缩缩脖子:“这个——”

“去嘛”,浅花怂恿道,“哥哥你平常抓螃蟹、逮蛐蛐、捉知了、掏鸟窝,哪样不是棒棒的?”

青苕听妹妹这么说,也急欲在妹妹面前表现一番,便毛遂自荐:“顾奶奶,我帮你杀鸡。”

“你?”顾奶奶看着他,眼睛像穿针似的眯了眯。

青苕拍拍胸脯:“顾奶奶,我行,看我的。”

顾奶奶自己是个信佛的人,别说杀一只鸡,就是看见别人打死了一只血淋淋的蚊子,也会口念“罪过罪过”的。青苕爹不在,顾奶奶怕时间晚了,炖鸡来不及,万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青苕看过爹杀鸡,就叫顾奶奶准备好滚水和刀,绑住了鸡的翅膀和脚。诸事具备,顾奶奶再次问青苕:“你真的会?”青苕自信满满:“会!”顾奶奶也就半信半疑地让开了。

要杀鸡了。青苕摸起躺在地上的刀。他注意地看了看刀的刃口,寒闪闪的。青苕心头不由得映现过“刽子手”三个字。他的心先胆怯起来了。青苕只看过爹杀鸡,最多帮爹打打下手,提提热水啦,煺鸡毛啦,从来没有独自杀过一只鸡。现在,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不仅对顾奶奶说不过去,在妹妹这个黄毛小丫头面前也抬不起头。青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要怕,没什么!”他安慰着自己,犹豫着拎住鸡的翅膀。青苕的手探在鸡翅下,感觉那儿特别的温暖,简直有些烫手。青苕又打量着它:黑缎子似的亮泽的羽毛,隐隐闪着黛绿色,衬得头上的鸡冠鹤顶红一般夺目。它还会生蛋呢,那么大个的蛋。千不该万不该把它杀了呀!

那黑母鸡生性机灵,预感到自己性命不保,便锐声叫起来:“咯——咯——”它的翅膀使劲扑扇着,青苕不得不双手按住它。过了一会儿,才腾出一只手去拿刀。鸡奋力扑扇着翅膀,青苕丢了刀,连忙拼命按住。只恨没有第三只手,急得汗珠子都下来了。好不容易等鸡稍稍安定下来,青苕马上挪开一只手,把刀重新握在手里。“我是帮顾奶奶的忙,对不起,黑母鸡。”青苕心里说着,瞅准鸡的脖子,就割起来。割的时候,他是闭着眼睛的,他想,只当是在割一段木头,没有生命的木头。

“扑棱棱——”那鸡感觉到了剧痛,竟从青苕手中飞了起来。它脖子上已经汩汩地在冒血了,随着它的飞动,那血珠一滴滴滴在地面,像下着红雨。青苕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刀不知不觉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凿出老大一个土坑。

“妈——”青苕忽然哭起来。

顾奶奶和浅花面面相觑,也不知怎么收场。后来这鸡还是到了傍晚,青苕爹收拾的。当然,那时黑母鸡已经奄奄一息了。青苕爹把鸡毛拔干净,内脏除干净。青苕娘则帮顾奶奶炖鸡。——咦,也许你要奇怪了,顾奶奶难道连一只杀死的鸡也不忍心炖吗?那倒不是。是因为顾奶奶在杀完鸡后上竹林山掏笋,不慎把脚崴伤了,行动不便之故。

“您也真是,掏什么笋呢,这么陡的山路!”在柴火的哔剥声中,青苕娘说。

顾奶奶只是像个听话的孩子,笑着听她“数落”。她没有告诉青苕娘,她儿子有一回在信上提起,说是想念家乡的油焖笋的味道。

“真是麻烦你们一家子了。”顾奶奶轻轻揉着脚,有点儿歉疚。

“哪里的话,邻帮邻嘛。就是您以后要小心着点。”

顾奶奶笑着摇摇头,说:“年纪大了!这么一跤就摔不起了。换了从前,什么胡打海摔都经得住。”

炖鸡的汤里还放了木耳、胡萝卜和葱花,汤汁咕嘟咕嘟沸着,香气渐渐浓郁起来。顾奶奶蓦地叹口气:“唉,也不知道他今天回不回来?”

青苕娘安慰顾奶奶说:“也许今天赶不及了,也许……”顾奶奶垂着头,白发在火光中像一朵金边白花。“他在城里闯,想想也不容易。”顾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鸡汤熬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青苕一家围在一起吃饭。顾奶奶来了,手里捧着那罐鸡汤:“正好,你们还没吃完,快趁热吃吧。”

青苕和浅花的眼睛眼巴巴盯着那罐子,却不敢动。

青苕爹娘站起来:“您这是——”

顾奶奶微微叹口气:“我那小子今天不回来了,你们趁热吃了吧。青苕娘帮我熬好后,我怕冷掉了再热失了味,不好吃,一直用小火吊着。青苕、浅花,你们快帮奶奶吃,奶奶年纪大了吃了不消化。”

顾奶奶满脸慈爱地看着兄妹俩吃,问:“好吃吗?”

浅花舔舔流油的手指:“好吃,好吃极了。”青苕娘横了一眼浅花:“咋跟你哥哥一个德行?”

顾奶奶却不管,还一个劲儿地劝,又摸摸青苕的头:“乖孙孙,多吃点,吃完了奶奶再托你一件事。”

青苕娘说:“您老跟小孩子家这么客气,别说一件,十件也成。”

顾奶奶呵呵地笑了,从腋下拿出一个蓝印花布手帕来,说:“明天我要麻烦青苕帮我把钱寄给我儿子。”

青苕娘想起顾奶奶每天折“元宝”攒钱,问:“您积了这么多?”顾奶奶明白她的意思:“咳,就我还能积几个钱?都是以前他给我的。我担心他没日没夜地加班,要累坏了身子。叫青苕写张字条,就说,让他往后好好照顾自己,多买些好吃的补补。”

在顾奶奶的叙述中,青苕停止了咀嚼。他突然在炖得烂烂的鸡肉中吃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什么滋味呢,很难说得清,只是觉得心里惘惘地。这种感觉,让青苕想哭。

也在那一刻,青苕觉得自己从此变得不一样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青苕了——那个“比妹妹小三岁”的青苕。

青苕的眼泪隐约出来,又悄悄退回去了。在鸡汤氤氲的热气中,谁也没有发现。 l4Tzm6ZG4mDxqHklh0g+laHyRdxOsgAUshY+Rlat2Gtg/MIWos0a7Q5rxO9A4F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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