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学,青藻就径自来到护城河边。一看,大龙他们早已在凫水了,光光的身子,就像水中的一条条银鱼。大龙比青藻高两个年级,放学后收拾书包的动作比青藻要快,约了青藻在河边等。青藻喊一声:“大龙——”把书包在地上一掼,三下两下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河水清凌凌的,令人遍体生凉,暑气顿消。青藻两条手臂轻捷地打着水,“哗——哗——”,扬起两串白亮的水珠子。大龙见了说:“青藻,你就会狗刨。你会不会仰泳?”“谁不会?”青藻说着腰稍稍用劲,人就仰过来了。仰着游更惬意,恍若轻轻地躺在水面上,两条腿一捣一捣的,肚皮在水中一沉一浮着。
青藻又和大龙他们玩了“打水仗”、在水底下憋气、在水中捉小虾——河中有一种小虾,颜色是淡淡的青灰色,但看上去好像透明一般。虾游起来也很好看,细细的小脚快速地动着。
“青藻,青藻——”一个水珠般清澈透亮的声音响起来了。
青藻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和其他男孩子一起,纷纷往水底潜。
青藻在水底憋不住,终于冒出了头。青藻抹一把脸,就看到了站在岸边的姐姐。姐姐穿着海棠红的衣衫,不知是否因为太热,脸上也有点红红的样子。
“青藻,别游了,快回家吧。”
青藻朝姐姐扮个鬼脸:“就不回。”姐姐道:“上来,听见了吗?”
“就不!就不!”
姐姐有点生气了:“都什么时候了!”忽然急中生智:“你再不上来,我把你的衣服拿走了。”说着,捧起青藻放在地上的衣服。
“嗳,姐姐,等等我啊,我上来了。”青藻连忙游到岸边,正要上岸,想起自己光着腚,又蹲下去了,“姐姐,我没衣服穿了啊。”可是姐姐一点也没有听到的样子,反而越走越快了。青藻急得没法,只好从水中出来了,一只手用书包捂着前面,在大龙他们的哈哈大笑中,边跑边叫:“姐姐,姐姐。”
青藻的姐姐就在前面停住了,把一堆衣服抛在地上。
青藻把衣服穿上,有些扫兴:“为什么我有个姐姐?”真的,像大龙他们都没有,偏偏青藻有。青藻的姐姐叫紫菱,比青藻大八岁。青藻觉得姐姐什么事都要管。看,都到家了,姐姐又说:“你把衣服换一换,换好了去做作业。”
青藻噘噘嘴,懒洋洋地换了衣服,拖了一张凳子当作小桌子,在院子里做作业。不时有风吹来,院子里的花草便轻轻在风中摇着身子。青藻正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做着算术,冷不防头上被人轻柔地一拍:“又凑这么近。”青藻听了,只好把头抬起来些。紫菱又在青藻背上拍一记:“挺直,挺直,小孩子家家,驼着背难看死了。”青藻有些不服气:“人家都上三年级了。”紫菱听了忍俊不禁,不再说他了,只说:“这些做好了就吃饭。娘今天上夜班,不回来的,我们先吃。”他们的娘在缫丝厂做工,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吃了饭,紫菱收拾了碗筷,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衣服。青藻仍旧坐在凳子前背书。这天他背的是一首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青藻背得有点像念经的小和尚,有口无心地一连背了好几遍。紫菱听了,不由得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听着听着,紫菱就被诗里面的意境吸引了:一望无际的漫天的荷叶,如绸如缎,绿油油地摊开了,更有荷花灼灼绽放,在阳光下红得鲜艳……紫菱想着那美丽的荷景,微微含笑。
黄昏像蝙蝠的翅子,敛了下来。青藻也读得乏了,声音含糊了起来。紫菱说:“行了,不要读了。”青藻高兴地跳起来,总算可以去捣鼓他的最爱了。
青藻从书包里拿出一段竹子,这竹子真好看,细细长长,绿葱葱的,是水竹的竹管。青藻把竹子的两端用小刀刨得光溜溜的,又去灶间拿了一根筷子,把筷子的一头削细了,塞进竹管里,另一头同样削得光滑滴溜。正削着,忽然手中一划,刀锋一偏,手指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紧接着,一缕鲜血如红线,冒了出来。青藻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怎么了?”在隔壁绣花的姐姐耳尖,过来了。青藻忙不迭地把竹管往身后藏,姐姐还是看见了,蹙着眉道:“又做竹枪!家里的筷子都快被你折腾完了。拿来。”紫菱把手一摊。青藻尽管老大不愿意,还是乖乖把竹管上缴了。
“还有小刀。”
“这个也要缴?我学校里要削铅笔的。”
“铅笔以后我帮你削好了带去。”
青藻嘟嘟嘴,无可奈何,把小刀奉上。
“你手别乱动。”一会儿,紫菱又来了,只见她手里拿着什么植物:通体纤长,疏疏几片碧绿的叶子,浅蓝色的花苞一溜儿地排过去,像雨后凝在枝头的雨露。有的花苞开了花,那花是幽静的紫蓝色。青藻认得,这是从姐姐放在窗头的那盆植物采得的。
紫菱把植物捣烂了,给青藻敷上。青藻忍不住问:“姐姐,这叫什么?”
“半枝莲。”
青藻说:“挺好听的名字。”青藻又想起古诗里头的荷花,知道荷花的别名又叫“莲”,就又问:“为什么这东西名字里头也有个‘莲’字呢,跟莲花一点也不像。”
紫菱故意打趣他:“你呢,名字里也有个‘藻’字,也是一点也没有藻的安安分分,倒像个——淘气大王。”
青藻嗫嚅着说不上来。紫菱看他这样子,倒又不忍心了,就给他解释:“也许是人们见这花好看,用‘莲’来赞美它吧。它还有个别名呢,叫‘半面花’。”
青藻品味一下说:“确实有点像哎。”
说话间,紫菱已经帮青藻包扎好了。捣烂了的半枝莲敷在指头上凉润润的,一点也不疼了。
“姐姐,你怎么知道这种草可以用来止血的?”
紫菱嗤地一笑:“因为我喜欢它呀,当然了解它了。它除了止血,还可以散瘀呢。”
青藻“噢”的一声,明白了。怪不得家中院子里有这么多的花花草草,姐姐的窗台独独放了这种半枝莲。青藻记起来,姐姐还临摹过它呢。
紫菱临摹的半枝莲也很美,用青藻用短了的铅笔画的,淡淡的,很素雅,像从午后的梦里开出来的。青藻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丢弃的铅笔头,姐姐竟然能画得那么好看。
这幅铅笔绘的半枝莲,就钉在紫菱绣绢的一角。还没等紫菱绣完的时候,这幅画就不翼而飞了。那天青藻像往常一样回到家,见姐姐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前,好像在发什么愣似的。青藻叫了一声:“姐姐?”紫菱只是应了一声“哎”,不似以往那样话多。
青藻问:“姐姐,你怎么了?”
紫菱摇摇头说:“没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有些失落。
青藻心虚起来。因为今天早上的时候,他把姐姐的那幅画给偷走了。事情是这样的:上个周末的美术课,有个女孩子画了一幅花,被老师表扬了。青藻凑过去一看,不由得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很不服气:“你来画画看。”青藻说:“我见过比这好看一千倍一万倍的画。”女孩子不信:“吹牛!”青藻为了使女孩信服,就把姐姐的绣花底稿偷偷地带出来了。本想在女孩面前炫耀一番作罢,不想那女孩见了心服口服,还问青藻要。青藻不给。女孩就说:“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你画的,不然哪里会这么小气。”青藻负气似的说:“谁说不是我画的?”女孩子说:“是你画的,你就把它送我。”鬼使神差地,青藻真个把画送给女孩了。
这天青藻放学在姐姐面前表现得特别好,做什么事都很自觉,不用姐姐提醒。但姐姐还是把话头提起来了:“青藻,你有没有看见过的我的绣花稿子?”呀,果真是为这个。青藻一缩脖子,说:“没有啊。”还好姐姐也不怀疑,只是说:“奇怪啊,那会到哪里去呢?”青藻说:“会不会被风吹走了?”紫菱又好气又好笑:“我下了纱窗的,要吹也吹在屋子里。”青藻建议:“那就再画一幅好了。”紫菱还是对之念念不忘:“那幅画我整整地画了好几天呢。”青藻听了姐姐的话,有点后悔轻易把画送了人。但想起姐姐没收自己竹枪的情景,青藻就释然了,心想:“嗯,就算一物抵一物吧,谁也不欠谁。”这样想着,倒也心安理得。
好在紫菱灵心慧性,花了几天时间,又重新画了一幅。青藻悄悄地去看过,觉得重画的半枝莲比原来的好看多了。
周末的时候,娘也难得在家,家里就显得热闹了。娘在家的时候,心疼紫菱,就把里里外外的活包了,叫姐弟俩去做各自的事情。青藻就在家做作业,紫菱则在窗下专心绣花。日子静静悄悄的,听得见庭院里蜜蜂的嗡嗡声,也听得见紫菱的绣花针穿过绣绷的声音:“哧——哧——”
“有人在家吗?”是街坊姚婶婶来串门。
姚婶婶要绣鞋,来向娘讨花样子。娘进缫丝厂以前,也是个绣花的好手。进了厂以后,绣花的闲工夫没有了,也不怎么绣了。
娘就说:“你问我家菱丫头要去,她比我绣得鲜活多了。”
姚婶婶就往紫菱房间来。才迈进房门,青藻就听到姚婶婶“哎哟哟,哎哟哟”地嚷嚷。姚婶婶身宽体胖,说话底气特别足,嗓音也就显得特别高朗。青藻还以为是什么事,只听姚婶婶惊叹地说:“我的菱丫头哎,你绣的花简直比真的还好看。你这绣的是什么花?”
“是半枝莲!”青藻跑到姐姐的窗下,有些得意地告诉姚婶婶。
“什么半枝莲,倒是头一次听说,蛮好听的。”姚婶婶说,“改天你也帮我画几枝半枝莲。”
“好的。”紫菱轻轻地说,“哪天画好了就给婶婶送来。”
姚婶婶还在那里嗟叹:“这么好看的花样子,实在舍不得放手。菱丫头,不如你把这个花样子送我吧,反正,你也不适合。”
青藻听了也很奇怪,为什么不适合,姐姐可是最喜欢这种花草的呀。
只见姚婶婶神秘地一笑,对姐姐说:“你呀,应该绣什么荷花呀,鸳鸯呀,为自己准备起来了。”
紫菱听了,脸红红地不语。
青藻有些莫名其妙,待姚婶婶笑着走出来的时候,青藻问她:“姚婶婶,什么荷花鸳鸯的?”
姚婶婶哈哈一笑:“小孩子不懂的,别问。”
又有人说自己是“小孩子”,青藻有些气鼓鼓的。
姚婶婶还是笑笑地凑到青藻面前问:“青藻,给你找个姐夫要不要?”
青藻不明白姚婶婶为什么突然会问他这个问题,愣了愣,还是大声说:“要!”只听姐姐一声叫:“青藻!”声音有点像茶馆里吊着的鹦鹉的叫声,又尖又脆,真要把青藻吓一跳。
总以为姚婶婶是同青藻开开玩笑的。没想到有一天,姚婶婶来要花样子的时候,真的跟娘提起了一人。姚婶婶口中的那人好极了:白白净净的,识得很多的文墨,在一家杂志社上班。
不多久,那人真的来到了青藻家。看得出来,娘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准备了很多的糖果。青藻虽然心里冒泡,责怪娘为什么不准备些糖果之类的给自己吃,可是却抑制不住对那人的好感。那人对青藻说话和和气气、认认真真的,不像姐姐,老以为自己年长几岁,就把别人当小孩,还总是叮嘱这叮嘱那的,像个老太太一般的啰唆。
可是,不知为什么,姐姐好像对那人爱理不理的。那人后来又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没见姐姐跟他说个一言半语。那人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倒是青藻,有点为姐姐感到过意不去。
有一天青藻放学的时候,居然听到了姐姐和他的说话声。但姐姐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高兴。青藻放轻了脚步,只听姐姐数落那人:“你也真是的,买什么呢?”
那人说:“我看着好。”
姐姐说:“你把它退回去。”
那人有些为难:“退不了了——是从上海带来的。”
“上海买的?亏你。你知道他有了这个会好好学习?”
“我……我看他真喜欢。”
青藻听他们在说自己,就闪出身来了。那人手里拿的是一支锃亮的冲锋枪。那人一见青藻,就像遇到救星似的,说:“青藻,你可来了。这个你喜不喜欢?”
青藻书包也来不及放,连忙接过:“喜欢,喜欢。”青藻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自制的竹子枪强多了。
不想姐姐说:“你给我。”
青藻仗着有人在,第一次不听姐姐的:“不给。”
那人也帮着说好话:“算了,留着给他玩玩。”
姐姐索要不得,矛头就对向那人:“都是你,买什么玩具枪。”
青藻隔着那人向姐姐吐吐舌头:“就要买,我就要。”
姐姐气得要来追打青藻,被那人一把劝住了:“别,要打打我。”拉着姐姐的手。姐姐霎时回神过来:“你做什么?”一把甩开他的手,脸闹了个大红虾似的。
过后青藻无意中得知,为了买这把枪,费了那人半个月的薪水。青藻的心里不能不感动,那人对自己真好,真舍得花钱,相形之下,倒是显得姐姐小气吧唧的。
青藻就和那人的关系毫无悬念地变得很好,比如青藻从大龙处赢了卡片——那种画着“青面兽杨志”“鼓上蚤时迁”“九纹龙史进”的水浒人物卡片,青藻不会告诉娘,在姐姐面前也藏藏掖掖的,却肯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给那人看;青藻在学校里遇到的各种有趣的或烦恼的事,从来不会跟娘和姐姐分享,那人来了,青藻和他说起来却没完没了。姐姐见了就会“酸溜溜”地说青藻:“胳膊往外拐。”娘听见了,笑微微地戏谑:“以后不知是谁胳膊往外拐呢?”姐姐这才羞红了脸,住了口。
青藻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人送来了四大罐茶叶,这罐子是银亮的锡罐——这表示姐姐吃了男家的茶,定亲了。不久,姐姐坐上了花轿。苏州嫁娶时兴做工精细的宁波花轿,紫菱也不例外。
出嫁那天,紫菱穿着一身大红的百福绣花湘裙,在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花轿。青藻看到娘的眼睛里含着泪,走一步泪盈盈,再走一步就滚落了下来。姐姐的眼睛更是红得厉害,好像眼睛里也涂了胭脂似的。青藻纳闷地想:“好好的哭什么呢?”他一点也哭不出来。结婚是一件多么热闹、多么让人兴奋的事情呀,还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吃,为什么要哭哭啼啼的呢?
紫菱临上轿,泪眼婆娑地别过娘,忽然问:“青藻呢?”早有人把青藻推到新娘子面前。紫菱用手摸了摸青藻的脑袋,郑重地说:“弟弟,从今以后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惹娘生气。”青藻“噢”地应了一声。紫菱似乎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迎亲的乐曲已经奏起来了。
紫菱的花轿出了巷子,就上了堂船。“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悠悠的流水,悠悠地送走了紫菱的堂船。娘在桥上伫立良久,还不忍离开,眼前唯有几弧荡开来的水痕了。青藻的心头却似舒了一口气:“总算有人接走姐姐了。”要不是娘在身边,青藻可能还会笑出声来:“哈哈,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紫菱出嫁了,放学后,偌大的院子,就青藻一个人。饭菜是娘在锅里留好了的,地是娘出门前打扫干净了的,青藻仍然同以前一样不用干什么家务。相反,他可以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把冲锋枪端起来,朝着天空“哒哒哒、哒哒哒”地射一通;把水浒人物卡片拿出来,摊在地上,一张张地欣赏过去;兴致好的时候,爬上高高的地方,学着武侠人物一样,“嗨”一声跳下来,也不会有人在耳边呵斥;再也不用一放学就被人监督着做作业、背课文……
可是接连过了两天,青藻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荡荡起来:冲锋枪玩多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水浒卡片多看了,也就是那么回事;玩其他游戏,也总是那么不得劲;做作业,少了那个好听的声音来提醒自己眼睛离书本远点;家里进进出出少了一个亲切的身影……青藻发现,自己竟然想姐姐了。意识到这点,这种思念变得更加刻骨铭心了。
青藻无法排遣对姐姐的想念,就跑到姐姐的房间,感受姐姐的气息。姐姐房里还是老样子,仿佛她只是出了个门,随时都会回来一样。她的窗台上,放着那盆叫“半枝莲”的花草,一溜紫色的小花,开得那样明艳。可是在青藻的眼里,却是紫郁郁的忧伤。
挨了三天,姐姐过门了。回来的时候,姐姐当然是和那个人——哦,青藻应该叫他“姐夫”一起回来的。不知为什么,青藻没有叫他,甚至有点不理不睬的意思。姐姐半是责怪半是偏袒地对那人说:“你看青藻,还是这么个小孩子脾气。”
青藻平时大大咧咧的,这天的心思却异常的细腻。听了姐姐的话,青藻在心里直叫屈:“哪有?哪有?”他是因为气愤那个人才不叫他的——是他抢走了姐姐。要不是他,姐姐还会像从前一样,好好地待在家里的。但姐姐呢,非但不体察自己,还错怪了他。
青藻这么想着,双重委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就像紫菱窗台未绽的半枝莲花苞一样,一颗一颗,碎纷纷、接连不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