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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1 -
天 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

1

朱灵境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一次坐在候机大厅里无聊地阅读手中的登机牌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想,自己这趟飞行有没有忘带什么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忘记一两样东西的,比如一本原本打算在途中看的书,比如托运行李中忘了塞一瓶隐形眼镜的护理液……只要有一样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忘了,朱灵境就会松一口气,因为她相信,有了这点瑕疵,这趟旅行中,以及抵达目的地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这当然是迷信。

朱灵境一直记得,那个大年初二的北京。她是被当时的公司紧急召回的,母亲一面埋怨她的老板虐待员工,一面帮她轻松地打点好了行李。当然母亲的语气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满足的——她觉得这显得她的女儿对公司很重要。从首都机场出来,灵境直接拖着箱子去了会议室。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东二环原来可以不堵车。出租车司机神情淡漠,带着她长驱直入,好像在运筹帷幄着阴谋。没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环路两旁的楼群看起来都像是在静静地等着进摄影棚拍照。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这城市空旷了之后,悬崖林立,缝隙幽深处自然生出一股冷风,毫不犹豫就冰透了她的脸。

真是爱极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分钟前,车速就已超过八十。她想提醒司机前面有摄像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然而有一辆现代呼啸着超车并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正前方,两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奔跑着横穿马路,把建国门外大街当成了放学后的操场。这城市的血管骤然畅通,她自己成了新鲜的血液,轻盈地,就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没有人的北京酷似梦境。


“梦境”当然只是个修辞手法而已。紧急会议的目的,就是向公司所有的中层员工宣布他们的公司正式破产。而灵境所在的公关部,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在春节的这几天里,准备好应付假期结束之后必然蜂拥而至的媒体。当然还有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比如通知所有正在过年的同事。办公室里兵荒马乱,不过每个人都在神色平常地商榷细节,没有人谈论这个噩耗本身——所以她也必须做出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事实上,即使最近半年来用户数据已经很难看,她也没想到真的这么糟。就在圣诞节前,她们公司还入选过某个知名财经杂志的什么“潜力企业排行榜”——也就是说,她以为这种表面的光鲜还能撑一段日子,说不定,就真的撑过去了呢。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确实迟钝。比如,大学的某个假期,她跟初中同学吃饭,她们笑着说起当年灵境被另外一些女生暗地里冷暴力排挤的倒霉处境,她也跟着笑——但她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后来去英国待了两年,好像就……更迟钝了。

她就像在所有普通的工作日那样,从茶水间的窗子那里,眺望着黄昏。理论上夕阳不知道春节假期的存在,但是夕阳也许知道这座城空了大半。她们的写字楼离北京国际饭店不远,有些年头了。在这个城市,一栋十五年的写字楼看起来就像是文物——茶水间的窗户朝向一条僻静的小街,影影绰绰,看得见居民区的蛛丝马迹。不过所有小小的店面都已关门:7-11、烟店、五金行(灵境一直奇怪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复印店、杭州小笼包……每间店铺都落着一把大锁,看上去,自己像是被日常的琐碎生活毫无理由地拒绝了。过一个年,这个街区就寂静入骨。夕阳终于自由了,想怎么红,就怎么红。

手机上有一个漏接的来电,是母亲的。她回了一条短信:落地了,已经在开会。她暂时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没有工作了,主要是怕麻烦。然后她突然想到:虽然这一路匆忙,可是因为母亲一贯的事无巨细——她还真没有忘记任何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没注意到左手上的咖啡杯在倾斜——等注意到了,她也只剩下盯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指发呆。洗手间就在隔壁,薄薄的一堵墙清晰地传出来一个女同事的抽泣声——她绝对不能在此时进去撞上这个场面,但是,这么说,跟她一样并无准备的人还是有的。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一点,坦然地承认,这是倒霉的一天。大家之前都在说,钱还是有的,即使眼下的钱用完了,意气风发的老板总能找到愿意接着扔钱进来的VC。至少灵境在春节放假之前,未曾从老板脸上看到什么疲态——然而他今天还未露面,群发给全公司同事的道歉邮件还完好地待在邮箱里——她不想点开来看。

然后她一抬眼睛,看见了“钢铁侠”,或者说,是钢铁侠困惑地看着她认真对着自己的手指吹气。

“Tony,你好……”其实她差一点就要说“新年快乐”,又觉得场合不对。钢铁侠不喜欢任何人叫他“刘总”或者“刘先生”,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直呼其名——所谓直呼其名,指的当然是英文名,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傻到真的去叫他“刘鹏”。

“灵境,好久没见。”没几个人见过钢铁侠穿西装打领带什么样,他向来是毛线衫和牛仔裤的装扮,只是——也都看得出来这种随意是演出来的。

钢铁侠长得当然不像小罗伯特·唐尼,也不可能像埃隆·马斯克;他还戴着一副看起来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镜;也绝对没有Tony Stark那样夸张的富可敌国——但是在灵境和她的大多数同事的人生里,刘鹏就是跟他们说过话的最有钱的人。刘鹏今天应该是代表他们的大股东MJ资本来善后的,精确地讲,灵境的老板最初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MJ就是他们的投资方,而钢铁侠是MJ资本的第二号合伙人。MJ资本投资的项目多的是,也许在钢铁侠眼里,不过是又遗憾地看到了一只不慎死掉的小白鼠。

“这个事情,还是有点突然,对吧?”钢铁侠笑笑,走过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灵境不安地看着他,因为最后一包砂糖刚刚被她用掉了。钢铁侠好像完全没想到砂糖这件事,从容地直接喝了一口。真厉害,也不怕烫。

“是有一点。我知道公司这半年不是很好,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隔壁洗手间里,终于有不怕尴尬的人进去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听声音,进去的有两个人,只好一起安慰她。

“好不容易拿到的期权不算数了,她觉得失望也是合理的——”钢铁侠往墙壁上扫了一眼,也许只是在找话说,毕竟两个人站在这里听着别人哭,有点难堪。

灵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微笑,她只是说:“也许是我们掌柜的……把事情想得太好了,他总喜欢说我们一定有IPO的那天,到时候大家都有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可能,有的人特别相信他。”

钢铁侠的眼神冷冷地一闪,好像很看不上对面那堵墙:“那是她自己蠢。不止蠢,还贪心。”

灵境将视线对准了钢铁侠的脸,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这些大佬们是不是都有这个癖好——若无其事地欣赏他们的一根手指一动,就颠覆了别人的命运。横竖都失业了,还能糟到哪里去,于是她认真地望着钢铁侠说:“一个人特别相信自己的老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更何况,她以为自己面前有一个能脱胎换骨的机会了,会更愿意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的。”居然有一种在课堂上顶撞了老师的感觉,她暗暗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幼稚。“再见,Tony。”她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口却仅剩一半的咖啡,再不走,气氛就有点诡异了。

“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你能在伦敦政经学院拿到奖学金,不简单。”钢铁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脸居然红了。“不是的,没那回事,其实是这样的——我入学那年,那个奖学金是头一年设立,他们当时宣传做得不好,根本没人知道——三个名额,只有五个人申请,所以……”

“你在国内的本科读的是——好像是数学?我记不太清楚了。”钢铁侠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其实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记得那张表格里她的GPA、她毕业的年份,以及指导她硕士论文的导师那个也许来自荷兰或德国的冗长姓氏。只不过他早已养成习惯,在他人面前适当掩饰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

“不是,是统计。跟数学差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简易咖啡杯放回身边窗台上。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面试,但拿不准是否应该让钢铁侠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

“差在哪里?”

“统计本质上研究的还是人,针对的也是人——数学不一样,数学跟人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她沮丧地感到自己又说了句蠢话,于是惨兮兮地补充,“我那个时候跟着老师参与过一个国家统计局的研究项目,我可以发你看看,不过你应该没有时间吧。”显然已经忘了刚刚还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自大的蠢货。

钢铁侠已经拿出了他的手机。

“我把HR的名片发给你,我会跟她打个招呼,春节之后你带着简历去跟她见个面,只要你不把她得罪得太惨,就可以入职——”他不抬头,依旧划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你的意思是说……”她提醒自己,不要看起来太兴奋。

“如果你愿意从分析师做起,认真学习——”钢铁侠的语气已经没有起初那种微妙的客气,“欢迎你加入MJ资本。”

灵境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那个……”她一脸的如释重负,甚至放松地咬了一下大拇指,“你能不能——稍等几分钟再发名片给我,对不起,我手机还没有装微信,我马上下载。”

十分钟以后,灵境终于发出去她的第一条微信消息,发给她的第一个“好友”钢铁侠。他们的对话框里干干净净,她将“谢谢”二字打上去的时候,有点像是童年时在无人经过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对脚印。

然后她径直走进洗手间,水流冲刷着手指,非常敷衍地做着洗手的动作。她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泛着微醺时候的淡红。她已经在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新职业究竟是做什么的。刚刚几个人都还在,那个哭泣的姑娘红着眼睛走到她身边,打开另一个水龙头。

“灵境,”女孩自嘲地笑着,“我们几个刚刚说,今晚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这么衰的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好。”她嫣然一笑。未来已经开始了,她不打算让眼前这几个姑娘知道。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此刻的她不知道的。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钢铁侠站在灵境的老板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脸色自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灵境的老板徐承天站在窗前,背对着室内。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倒是钢铁侠,阅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是一封公司创始人及CEO发给全体员工的致歉邮件。“你写得真挺不错的。”钢铁侠笑笑,“我还记得,高二的时候,你代表你们班写给学校的那封抗议书——两千多字,波澜壮阔的,好多人都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其实,不过是抗议学校的宿舍里不让用电热壶。”

徐承天转过了身。短短几天里,像钢铁侠这样的旧相识都能看出来,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原则上我还有三天的时间。”他看着钢铁侠,“我明天一早去一趟关岛,后天就回来,等我回来,你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救了……到时候再来看笑话也不晚。”

钢铁侠摇摇头,站起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会怎么样。那两个老家伙会热情友好地请你到游艇上吃顿饭,上甜品的时候告诉你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你的企业真的有问题他们不能注资——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只需要三百万而已!”徐承天烦躁地一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样就能再给员工发两个月的工资,就能多争取到一点融资的时间!Tony,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最大的问题真的只是时间吗?你三个月前不是没有时间,半年前你也有……我以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你居然一句也听不懂。”钢铁侠转身往门边走,他好像隐约间觉得,不会有那么容易。

“我指的不是MJ,”徐承天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我知道MJ已经放弃我了。我是问你,Tony,三百万,我知道这对你不算什么……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就这么垮了的,我能翻身我能在一年之内还给你。”

“你现在的样子,跟滥赌鬼没有区别。”钢铁侠心里越是凄凉的时候,就越嘴硬。

徐承天一个健步跨到钢铁侠面前,把将要敞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关回去。听到门锁钝钝的一声响,钢铁侠难以置信地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徐承天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这才是他锁门的原因。

“帮帮我,我没有别的路了,我不想破产——这家公司是我全部的梦想。刘鹏,看在那个时候,你爸爸妈妈要离婚,你常常跑到我家吃我妈做的炸酱面的分儿上……”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和钢铁侠的鞋子之间那一小块地毯。

钢铁侠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会被徐承天的膝盖烫到。好吧,总算是不会被杀——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是在折辱自身,却总是让他这个旁观者产生被冒犯了的怒气。抬头看看,夕阳像是要打碎玻璃窗,他只好笑笑:“你去年在香港给你儿子买的那笔保险值多少钱?地库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又值多少钱?可你宁愿给我下跪,也舍不得破釜沉舟——起来吧徐承天,你儿子长大以后,你该怎么跟他描述你年轻的时候啊……”

徐承天终于扬起脸,单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起身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准钢铁侠的脸给了一拳。

眼前一黑,耳朵边全是轰炸一般的怒吼:“我操你妈的刘鹏!你这种人有什么脸面提别人的孩子,我儿子会知道他爸爸宁愿给你这种王八蛋跪下也不能动他上学的学费,你想没想过你老婆为什么看到你就像看到堆垃圾一样……”

几秒钟后,钢铁侠走进了洗手间。水龙头不小心拧得过大了,他又调小了一点点,他对着镜子认真清洗着渗血的嘴角,还好,暂时没有太明显地肿起来。洗面台上他的手机屏幕溅上了一两滴水,邮件提示音响起来了,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被水珠拉扯成奇怪的形状。他没有打开看,他知道,徐承天终于发出了那封所有人都会收到的、宣告游戏结束的邮件。

那个刚刚跪在他脚边的人这样对他的员工们告别:“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理想主义,忘记了资本没有耐心听听我们的梦想。山高水长,愿我们后会有期。”然后,钢铁侠听见了隔壁女洗手间里轻轻的哭泣声。真是完美,他暗暗地苦笑。徐承天已经完整地贡献了悲情英雄的谢幕方式——在他三岁的儿子拥有大学学费的教育保险之后,就连“坏人”的角色都是现成的,谁让刘鹏不会写作呢。

他走到了走廊上,走到了僻静处的茶水间。一片狼藉之中,他看到朱灵境专心致志地对自己烫红的手指吹气,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来,即使是已经朝夕相处,非常熟悉,钢铁侠也没有告诉过灵境,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记住她的。也许,钢铁侠觉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在那间公司宣布破产的八个月前,他们还在开派对,是徐承天的生日。钢铁侠是座上宾,参加派对的十几个员工里当然有灵境。那一天,钢铁侠心情不错,是有意想多喝一点,微醺之际忘记了珍藏武器,挨个准确地叫出来这十几个人的名字、职位、毕业的学校——随后,每个人都像是要报知遇之恩那样站起来跟他碰杯,酒精让他们相信高山流水,相信他们亲如一家,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刘鹏”,把成千上万人踩在脚底下。

灵境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跟每个人道歉说要先走一步。有人起哄说让她把要会的那个男人带来跟大家聚聚,她诚实地回答不过是必须回去遛一只朋友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狗。

钢铁侠曾经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是“钢铁侠”这个绰号惯坏了他,在还只是“刘鹏”的岁月里,他当然不是这么想事情的。恰恰是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反倒让他凭空生出了尊重。

转眼间,灵境加入MJ资本已经两年,他确信,起初并没有看错这个姑娘——是个聪明孩子,不能说拥有多了不起的敏锐和直觉,但是愿意观察,也肯学习,还不多话,这就已经是种难得的优点。而且,她一如既往地,一直对他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也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吧,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遇到的话,她还知道远远地绕着走。

没错,两年了,两年零三个月。灵境常常在清晨突如其来地惊醒,却也想不起究竟梦到过什么。发一会儿呆,再四下寻找着手机,把闹钟关上。她的睡眠通常自带某种定时机制,设定闹钟不过是以防万一。接着她要对着自己的衣橱再发一会儿呆——她也曾热血沸腾地买过两双十公分的高跟鞋,结果第一次穿着走进MJ资本的会议室,就觉得,有点尴尬,尤其是当每个人都显得对她的尴尬若无其事的时候。

虽然现在不怎么用得到,但那两双高跟鞋,依然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不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穿的机会——因为她始终没能学会如何用那根细细的鞋跟稳住自己放在油门上的右脚。事实上,不管做什么打扮,每个周一例会的早晨,她堵在东三环慢慢挪动着,永远感觉自己像个蓬头垢面的贫贱主妇,因为内心里的小算盘一刻不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路口的红灯和下个路口的红灯会轮番出现,这样她抵达的时候也许就要晚五六分钟;晚了这五六分钟,就没那么好找车位了,说不定又要在地下停车场从P2绝望地转到P3,也许又多出去五六分钟的损耗;天哪,她居然忘了公司停车场入口这两天在施工,也就是说,为了开进地库她必须排一条实在难以估算时间的队伍……她沮丧地叹口气,希望等一下迟到超过十五分钟的同事能多一点,不,最好有个总监甚至合伙人也能被堵在众生平等的国贸桥。

不过,在二十五楼上,世界总是静谧而没有焦躁的。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场合,MJ的大老板——孟舵主总是一件简单的格子羊毛衫,笑逐颜开地坐在那里环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环视的动作也极为缓慢,如果没能捕捉到他的挪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尊无人会忽视的泥塑。他能把羊毛衫从十月穿到第二年的四月,据他说人过了五十岁都会怕冷——但是,还是据说,他十年前就说人过了五十岁会怕冷的话了。孟舵主的年纪是一个谜,只有常常帮他订机票的行政才见过他的身份证。钢铁侠其实知道,孟舵主不过才五十二,谁也说不清他第一次宣布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别人为什么就信了,也许钢铁侠说的是真的:“体重过了一百二十公斤,谁还会关心你几岁。”但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孟舵主也不会生气,甚至会跟着众人一起大笑。

至于钢铁侠和孟舵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不同的说法。MJ的员工们听惯了这二人的互相唱和以及拆台,像说相声一样,以至于常常错觉他们二位是在漫长岁月中伴随着大家成长的老艺术家。当然,在挨骂的时候——这种有默契和起伏的唱和造成的效果也是双倍的。灵境忘记了,这个周一有点不同。因为孟舵主不在北京——所以原本该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二十五楼上,大家还都在捧着各自的手机,盯着一个相同的新闻。

这里原本是个小的会议室,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烟民们的据点,尤其是在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今天是蔓越莓科技在香港上市的日子。所以,孟舵主总算是穿上了一身西装,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港交所,以及所有人的朋友圈里。社交媒体刷出来的每一张照片中,孟舵主都能被人第一眼看见——因为他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把与他合影的其他人都衬得非常娇弱或渺小。钢铁侠对着自己的手机笑笑:“舵主这套西装看起来真眼熟。”有人附和道:“没错,我也觉得一定是见过,还有领带。”钢铁侠想了想:“我只见过两回他穿西装——一次是我结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自己上回结婚。”大家的轻笑声连成一片。虽然每个人都挂着节制的笑容,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情。四年前MJ刚刚成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还在金融危机的余波里惊魂未定。然后他们就遇到了“蔓越莓”的创始人——往下的故事就跟财经记者们写的差不多了,新成立的MJ成为了蔓越莓的“天使”,孟舵主和蔓越莓CEO的那张合影,转发率非常高,处处可见,孟舵主的长相跟天使还是距离远了点,可是他看起来太符合中国人想象中的那种“贵人”了。很多人心里明白,蔓越莓也成全了MJ。四年下来,多亏有了“蔓越莓”这张名片,之前很多失败的项目和经历,都可以谈笑间轻松带过——当然,钢铁侠似乎不这么想,老板们都觉得别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当年慧眼独具。

“吸烟室”的嘈杂中,钢铁侠狂躁地拍打咖啡机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又坏了,这些行政怎么都那么蠢……”一个女人静静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从钢铁侠鼻子底下把咖啡机挪开,然后冷静地抽出一格——里面已经盛满了用过的胶囊,轻轻甩手,倒空,再将这一格装回去的时候咖啡机就开始了正常的运转。然后她含笑看着钢铁侠:“不然你以为那些用完的胶囊都到哪儿去了呢?”——她是MJ的第三号合伙人夏雪莉(没有第四号了),以及,负责管理公司所有的日常琐事。钢铁侠一时有点没面子,强撑着说了句:“我早就说过可以换成那种泵压式的。”雪莉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那种操作起来太复杂了,你学不会的。”

接着雪莉转身冲着所有的烟民宣布一句,二十五分钟前就该开会了。

而此时的灵境,还在停车场里心灰意冷地等电梯。


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自然有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的——不过穿得越正式,资历往往越浅。所以灵境第一天穿着套装和十公分高跟鞋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不用任何人告诉她,就能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

MJ并不是一家等级森严的公司——或者说,看起来不是。孟舵主总是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军队,不用那么强调上下级——所以他煞费苦心地安排出来会议室里的座次。U形会议桌遥遥相望的两端,分别是他和钢铁侠的座位,而正好可以将会议桌的长度一分为二的那个位置,则是夏雪莉的。当他们三人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这个座次安排也导致他们的争吵极具观赏性。这三人的位置之外,其余的空缺部位塞进来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投资经理们。灵境这样的最底层的分析师(常常被孟舵主称为“孩子们”)被默认为不大方便分享会议桌的桌面,所以他们的椅子绕会议桌一圈,围坐在后面。当然也有一个位子是例外——钢铁侠的右手边是大屏幕,而左手边的那个位置,属于最倒霉的那个人。

每个周一例会,除却各个部门拿出来讨论的事务性话题,诸位投资经理要做的事大体上是两件,一件是展示MJ资本投资过的企业目前的状况,PPT上的数据、图表、KPI、分析……自然都是灵境他们整理的;另一件事,汇报他们正在跟进观察的,MJ资本有可能会投资的项目,并且给出评估的意见。在这样的汇报里,钢铁侠通常负责打断,质疑,提出尖锐问题,冷嘲热讽,人身攻击;而孟舵主则永远是那一脸见惯了的笑容,眼神近似悲悯,好像坐满整间会议室的不是他的员工而是一家孤儿院。最终是否投资一个项目,或者一个团队,做决定的方式就是孟舵主、钢铁侠,以及雪莉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简单明了——一般来说,凡是孟舵主与钢铁侠达成一致的事情,雪莉不会反对;而当孟舵主反对钢铁侠的时候,雪莉会非常自然地站在孟舵主这边——其实大家也很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雪莉会和钢铁侠一起反对孟舵主,但是,自从MJ成立以来,还没发生过。

有位总监环视了一下四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钢铁侠即刻简短地说:“人都还没来,怎么开始?”满屋子的眼睛都静静地转向钢铁侠左手边那个无声的空位。那位总监笑了:“在Tony眼里,除了小雅,谁都算不上是人。”雪莉倒是在此时开口道:“别这么说,今天是蔓越莓的大日子,缺了小雅,我们等一下鼓掌鼓给谁听。”四年前,MJ总共有三位老板、三个员工。冯小雅就是其中之一。起初他们险些就放弃了蔓越莓,是小雅力排众议,跟三位老板吵得奋不顾身……就连“蔓越莓”这个名字,都是小雅取的。蔓越莓的几位创始人全是工科出身的技术宅男,打死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出如此少女的名字。

灵境站在银灰色的电梯里,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电梯在G层停下来了,门缓缓挪开,灵境最先看到的却是小雅硕大滚圆的肚子。小雅托着腰走进来,拍拍胸口:“有你跟我一起迟到,我就放心了。”小雅的声音很特别,语调明亮,却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沙哑,类似老唱机播放唱片时候的杂音。灵境本能地往角落后退了一步,现在的小雅总让人产生身边空间无比局促的感觉。灵境并不知道通常的孕妇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依然赞叹——小雅的腰还是一如既往地纤细,就好像她不过是在那件深灰色的连身裙下面藏了一个篮球。虽然脸色略微青白,可她看起来依然像是从孕妇装广告图片里走出来的。所以灵境觉得——古人说的倾国倾城,真正的意思可能也是指某种压迫感。

灵境像是突然警醒地说:“你的包我帮你拿吧。”——她跟这位顶头上司相处的时候,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生涩。“谢谢。”小雅倒是大方地把包递给了灵境,将解放出来的那只手也托在腰上。顺便,冲灵境慵懒地一笑。这便是灵境最佩服小雅的地方:她看起来永远不赶时间,永远不需要装作自己很忙,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别人是否需要她——在蔓越莓的这个大日子里迟到一会儿,一定会有好事的人说,她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各位她的重要。可是,她只是一脸歉意地对灵境笑着:“我出门的时候换了好几次鞋,才一个晚上,脚突然肿起来,好多以前的鞋都穿不进去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女主角,这是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吸引别人注意的人永远不可能理解的。

“我昨晚把‘炫影’的预期用户增长的分析,还有融资之后的财务计划发给你了,他们的PDF写得太啰嗦了,我做了一个精简版给你……”灵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了找话说。只是小雅好像没有在听。她像是屏住呼吸那样走神了片刻,然后眼睛里微微一亮:“哦,好的。”

会议室里,雪莉又拨打了一次小雅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候,听到身边有人惊讶道:“开盘才一个多小时,蔓越莓涨了这么多。”

周遭的欢呼声是被灵境打断的。灵境怀里抱着小雅和自己的包,像是逃难一样用肩膀撞开了会议室的门,顾不上理会突兀的死寂了,她费力地说:“小雅她在电梯那里——她应该是要生了。”

随之而来的一片混乱中,雪莉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2

灵境喜欢独自在停车场里坐一会儿,比方说加班回家的深夜,还比方说像今天这样,疯狂的一天结束之后——也许已经凌晨。总之,当她可以确定,有一个奢侈的长夜在眼前,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抬起僵硬的胳膊转了一下车钥匙,这个小动作都做得十分勉强。四五月间的天气用不着冷气也用不着暖风,车子一旦熄火,广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的银色大众CC停止了呼吸。而她,也跟着“小白龙”(她给自己的车起了这样的名字)一起,堕入停车场的幽暗之中。有一点点光洒在她面前的通道上,对面那排车位上停着的车沉默不语。如果正对面的那台Mini Cooper突然之间自行点亮车灯,并且跟她的小白龙打声招呼:你今天这么晚……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她相信所有这些车都在等着她离开,不过好在,每一次它们都极为耐心,相安无事地等着她在车里发呆,然后目送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灯光把水泥地映照成深深的湖底,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光线。

在城市里,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她把车窗按下来,又很快关上了——还是躲在完全密闭的空间比较安心。驾驶座已经调成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提醒自己别就这样睡过去。白天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尽力仰着头,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小雅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痛,到后来呻吟声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墙壁。灵境不敢走进去看她——与灵境一起送她来医院的几个同事也一样,大家整齐地坐在病房外面,他们谁也没想到原来新生命的到来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更尴尬的是,他们始终联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门开了,小雅终于要被推进产房里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当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产妇入院也是充满乐趣的。但是现在,下班时间要到了,所有的乐趣自然跟着魔力消除,而小雅的双亲此刻还在来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灵境身上——她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子。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进去,你们回去吧,别忘了最好还是有个人去机场接一下她爸妈……还有……”众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电话我们一定隔十分钟打一次。

灯光。产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种奇怪的绿色。大门砰地关上了,好像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被护士要求着穿戴上样式奇怪的防护服和帽子——关于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唯一连缀成线的地方,是小雅捏紧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四目相对,简直类似于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惨烈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产科大夫问了灵境一句:“你晕血吗?”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

外面真实的世界上,夜晚早就来临。

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在助产士剪断脐带的那个瞬间,灵境还是闭上了眼睛。所以护士说的那句“十一点十九分”在耳边格外清晰。有个沉默的穿着白衣的男人,默默地把宝宝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宝贝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所以他需要住几天保温箱,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灵境真的会以为那人是幽灵什么的。助产士把一张薄薄的单子盖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贴心地遮住了难堪的血污。然后对灵境说:“为了防止意外的情况,让产妇在这里待两小时,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灵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瘫坐在产床前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脑却像是在某个空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奔跑。小雅脸色惨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就把他带走了。”灵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几个紫色的圆圆的指印,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有种隐约的羞耻感粘在她的皮肤上,她不愿意看见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样子与平时的优雅和诱人扯不上半点关系。生育带来的那种野蛮的狼狈让灵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几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这变成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坚信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走出这间绿色天花板的产房——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觉自己必须把守着洞口。

“我不会忘了今天,”小雅认真看着她的脸,汗湿过的长发都滑到了后面,“谢谢你。”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视小雅这张没了任何妆容的脸,她有点紧张地说:“恭喜你了。”

小雅认真地看着她:“我手上现在的项目都在电脑里,明天我发微信给你密码,就都拜托你了灵境。”

她很高兴此刻还能聊几句尘世间的话题,于是说:“好。”

然后她笨拙地把拂在小雅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到一旁去,小雅额前潮湿地蒙着一层水雾。助产士和一个护士走了回来。

“我现在有了宝宝,”小雅眉头一皱,笑笑,咳嗽了两声,“我什么都不会怕。”

有时候,人一说类似诺言的话,就会被教训。

助产士问:“你最近几天感冒过吗?”

小雅摇头。

助产士神色紧张了:“那你咳嗽是刚才开始的?”

小雅和灵境对视一眼,像两个乖孩子,齐齐地点头。小雅用力地想要维持着正常的神情,尽管她又开始咳嗽,似乎只要脸上平静,就代表真的没事。

助产士像在篮球场上躲闪对手那样,扑到产床前面拔掉了心电监护,冲着吓呆了的小护士说:“叫刘大夫回来,然后打电话把卢主任也叫来,准备抢救室,心电监护推到那边去再上……”产床底下的轮子开始转动了,“快呀!”助产士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她可能是羊水栓塞!”

所有的人顷刻间都在奔跑。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灵境眼前用力一抖,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了一张加速挪动的海报。她也只好跟着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她跟着滚动的床跑出了产房,几张焦灼或者严肃的医生的脸出现并且加入到奔跑中,灵境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笨拙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擅自离开那个归她守护的洞口,于是她又折回产房里,可是已经空无一人。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摘掉脚上淡蓝色的鞋套。

抢救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走廊上有一对焦灼的五十来岁的男女,她想那应该是小雅的父母——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寒暄的时候。钢铁侠从电梯口走出来,对她点了点头。

“Tony,怎么是你……”她有点意外。

“航班延误,我叫你们部门的那几个人回去了,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做。”钢铁侠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作狂——他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私人生活。

“那我……”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回去合不合适,虽然她帮不上任何忙,但是好像不应该这样把小雅丢下,她们不是刚刚一起上过战场吗?

“走吧,你明天可以晚一点来公司。”钢铁侠挥挥手——话是这么说,负责检查考勤打卡的又不是他本人。

所以此刻,她像是等待被埋葬那样安然躺在驾驶座上。身体醒着,却已经僵硬到了某个程度,于是灵魂逃脱控制,就在隔壁副驾座上睡着了。

微信提示声搅扰了这墓地一般的安宁。是钢铁侠的信息:小雅还在抢救,她老公终于到了。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

灵魂依然没有清醒,所以身体麻木地回复了一个“好”字,没加标点。


每一个早晨都是崭新的。不管前一个夜晚有过多惨烈的战争,新鲜的阳光里,硝烟的气味都会消散殆尽——好吧,北京的早晨拥有新鲜阳光的时候的确不多。几天后,雪莉微笑着对灵境说:“这样也好,是个锻炼的机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小雅手上的项目你也是了解过的,你们小雅组里的所有人这几个月都直接跟Tony汇报工作。”她看出了灵境脸上些微的尴尬,笑了:“不要怕他,Tony那个人,骂归骂,还是会把他知道的都教给你们。”

小雅留给她的那张表格里,每一栏代表一个待考察的项目。也代表着她有多少个创业者要见。从看上去最容易的事情开始吧——她在电梯里缓缓从二十五层降落下来——约人说话而已,她已见过无数次小雅是怎么做的。大堂里的人你来我往,旋转门带进来户外的风。那一瞬间灵境甚至舍不得二十五楼,她想那是因为有点紧张。

起初,她拿不准是要极力掩饰自己,还是尽量让对面的这个人放松下来——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绝大多数见到她的人都比她轻松自如,不只是轻松,常常还带着某种她不能理解的攻击性。

“怎么是你——哦,我是说,小雅呢?”对面的人脸色阴了一下,以为MJ不再让小雅来见他,代表他是不被重视的。

“哦原来是这样,当了妈妈,好事啊,恭喜她……”神情如释重负了。

“拜托你,好好看看我的BP,移动互联网时代,真正深刻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同意吧?”——您真的不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商业模式,也请你无论如何拿给刘鹏看看,他是我大学师兄,我们是一个系的,他一定能懂我。”灵境知道这是在礼貌地暗示自己智商太低,不过她无所谓,只是困惑地脱口而出:“哦,你说Tony啊……”

对方笑了:“原来现在都这么叫他了——当年啊……”——谁在乎你的当年。

一个小时过去了,表格上只画了一个“√”,而下一个需要见的人在遥远的中关村,需要穿过半个北京城。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乔布斯,你说对吧?”灵境差点脱口而出“我真的没有”,然而对方并没期待谁回答他:“你一定替我转告小雅,蔓越莓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也能做到,所以我们提出来的估值真的不算高。我是个理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是马云……”——是吗,非常感谢。“可是我敢说,我的公司不比蔓越莓差,我们一定有能IPO的那天。”——果然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也有那些看起来单纯愉快的人。

“我们打算公司的名字就注册成‘桃园刘关张’。”三个人齐齐以相同频率对灵境点点头,像是动画片。“我们兄弟三个在老东家那里一起拼出来的,现在也打算一起打天下。”——可是,可是蜀国后来灭亡了呀。

“我们只需要五百万而已,当然了有一千万更好。对你们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仨来说是全部的机会,我们可以改变国人对于旅行这件事的概念,这也算是在邀请你们一起来改变世界呀……”——灵境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过想要改变世界的渴望。当然,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在恍神。

当然,她很快就会发现,宣称自己想改变世界的人其实比她以为的要多。见怪不怪了之后,觉得自己由衷地期待世界和平。

那张表格上的“√”终于画满,又是深夜了。

她此时才发现,好像一天里来了这家咖啡馆两次。总计喝掉了一杯美式两杯拿铁。她本能地想跟小雅说句话,好像除了她,真没有合适的人能聊聊这样的一天。自从经过了产房里的九死一生,小雅就把灵境当成是一个朋友。职场专家们都会告诉你,上司下属之间成为朋友其实并不聪明,可是——管他的。奇迹般地,一封小雅的邮件就在此时送了进来。灵境踢掉了鞋子蜷缩进松软的沙发,手机硌住了腰部,微信显示有三十多条未读消息,她不理会,直接点了小雅的头像。她对小雅说:邮件收到,马上就看,你怎么还不睡啊。

小雅的回复很简洁:夜奶。

灵境笑笑:那我不打扰你了。

然后迅速得到了回答:赶紧打扰,我快要疯了。小朋友,第一天独立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有很多细微的感受,灵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她只好说:现在才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小雅丢过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的表情:习惯了就好了。你记得好好看看我邮件里那个项目,是一个我认识的FA推荐给我的,看完了告诉我,你觉得有没有搞头。早点睡吧。

灵境苦笑了一下:睡不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几个要跟Tony开汇报会,而我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

小雅不再回复了,她终于重新沉入一个更为原始的黑夜里,哺育一个外形奇怪的小家伙。自从这个小朋友降临人间,“窗外的夜晚”对于她们就已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一个“母亲”和另一个“不是母亲的女孩”,悬挂在她们头顶上的并不是同一个月亮。


灵境一整天都没有回到二十五楼,所以她不知道孟舵主回来了。

孟舵主的办公室面积很小——起初他自己坚持选了这一间,而把最大的那间留给了雪莉——名义上是体现尊重女性的企业文化,其实这个小间是整层楼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他信这个。绝大多数MJ的员工都热爱孟舵主的办公室。三位老板的领地风格迥然不同,推开他们各自的门,就像闯入三部戏的剧组。雪莉的门后是一派商务精英的装饰,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国贸商圈里这样的办公室大概找得出一百间;钢铁侠的屋子是一间男生宿舍,乱糟糟,还搬进来了一张折叠床,全套厨具——以及两个巨型的高达手办;至于孟舵主,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搜罗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办公家具,当年的沙发、当年的书桌、当年的暖瓶和茶杯,地板也铺成了老式纹样的花砖——以及那种已经带着铁锈,被他重新油漆过,留下了白色号码的报夹子——孟舵主估计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批坚持买报纸的人。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细长日光灯管点亮的时候,光的颜色把整间屋子带回到三十年前,包括气味,那是他此生最怀念的好时光。曾经有来面试的员工,一走进来,整个人愣住了,有个女孩脱口而出:“好想哭啊,这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爷爷家……”这个女孩最终没有被录用。

不过,孟舵主的那套工夫茶具显然属于这个世纪。他把热水缓缓地从瓶身上盛放着牡丹花的暖瓶里倒出来,洗过茶之后,给每个人倒上小小的一杯。接着问大家:“不如,今晚一起吃个饭,我想想在哪里订个位子——”

雪莉微笑着摇头:“我就算了,等下得回去检查儿子的作业。”

“Sherry的儿子不是在英国?”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顺道来做客的LP。

“我们这边的九点他刚好下课,约好了在Skype上,他把明天要做的presentation给我预演一遍。”雪莉穿着办公室用的拖鞋站了起来,她的高跟鞋此时静静排列在隔壁的办公桌底下,她为钢铁侠开了门。

钢铁侠恰好听见了刚刚那句话:“亲爱的Sherry总,下一步是不是该给你儿子文上‘精忠报国’?”

雪莉缓缓地转身:“能说点正经的吗?”

钢铁侠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咖啡机又死机了,这一次我把废的胶囊全都倒空了也不行……如果明天还修不好,你能不能换个行政?”

孟舵主赶紧声明:“我今天绝对没有碰过它,也从来没拿它当凳子坐过。”只可惜,这个笑话并没有人笑。

“小雅的产假要休多久?”钢铁侠问雪莉,“听他们说是……四个月?”

“六个月。”雪莉回答,“她把她的年假也放在一起一并休了。所以……这六个月里,她那个team的人,都得你带着。提前劝你耐心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雅一样……”

孟舵主感慨地长叹一声:“在香港的时候,每个人都过来问我,蔓越莓敲钟的日子怎么能不带小雅来……真的是每个人,我就突然间在想,她休假的这段日子说不定会有人来撬墙角……”

钢铁侠脸色一沉:“没那回事,小雅不可能走的。”

“幼稚。”雪莉一脸悲悯的表情,“什么叫不可能……”

“所以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工夫茶的小杯子在孟舵主手指间显得马上就要被捏碎了,那个坐在身边沉默了许久的LP突然疑惑地开口道:“小雅……到底是哪个?我记得去年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头发垂下来到这里……”他努力地比画着,“高高瘦瘦的,是她吗?”

“你说的应该是灵境。”雪莉无奈地摇头,“这些男人啊,果然记不住业务精英,只记得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Sherry你开什么玩笑,”孟舵主好像很激动,“能不能客观一点儿,灵境怎么可能比小雅漂亮?”

“你看,”雪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是差这么多。”

“舵主,你到底想说什么?”钢铁侠看起来已没有耐心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

“我看这样……”LP欠了欠身,“你们既然要说正事,我就不耽误了。本来就是路过顺道看看你们,我再不走就又要堵车……”

“不能走。”孟舵主摆手,“等会儿还得吃饭呢,我跟你说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挺不错的宁波菜馆子,你绝对没吃过的……”

“舵主,”雪莉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孟舵主开始聊他刚刚想起来的某道菜,“你想给小雅涨薪水?”

“我想提她做合伙人。”孟舵主好像也注意到屋子里的寂静了,“你们看,蔓越莓现在风头正健,小雅就是我们的名片,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最小的份额,让她多代表我们出去见媒体,我们现在也需要多宣传自己。”

“我觉得……是不是再等等。”雪莉挺直了后背,一副正襟危坐的神情,“你看,这四年多,的确是因为她,我们才有了蔓越莓,可是万一只不过是小雅运气好呢,万一她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好的眼光跟判断,以后的日子可太长了……Tony你觉得呢?想要宣传自己有的是办法。”

孟舵主的神情略微沮丧,他想起MJ毕竟是一家民主的公司。

“我也觉得,还是再等等……我原则上是同意舵主的,但是我相信小雅并不只是运气好,再给她两年时间,她一定能有更优秀的表现,那个时候就没人能说什么了。”钢铁侠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雪莉,“所以她这两年需要的是集中精神工作,这么早把她推出去social,今天拍照明天见记者,她那个不成器的老公某天再出轨哪个小明星,她还得上娱乐新闻……小雅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不应该让她真的去做花瓶。”

孟舵主诧异地笑了:“道理都对,可是你别忘了小雅不是未成年人……好吧,那就等等,难得你们二位这么一致,总之你们记得,我的这个意向已经放在这儿了。”

“你放心吧。”雪莉笑道,“我过几天就去月子中心看看她,带着公司的红包,我个人再给孩子买两身衣服,总之,一定把她哄开心了。”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她放假的时候别让她觉得公司没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舵主此时的笑容略微憨厚,“必要的时候多给她team里那几个小孩子一点压力,多敲打他们,让大家都觉得没有小雅他们就很狼狈。”

“知道啦……”雪莉叹气,“小雅是公主,容嬷嬷的活儿交给我去做。”

“没事我就先走了。”钢铁侠突然站了起来,拿着烟盒往门边走,“我约了人开会。”

“客观地说灵境他们几个接下来的工作量也的确挺大的……”雪莉突然转过脸,冲着门口吼了一句,“你别在走廊上抽烟,现在人人都要跑到走廊里抽烟,都是让你带的!”

钢铁侠的香烟已经叼在了嘴里,对着屋里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半截身体已经被打开的门遮住了。

“年轻人总是需要点磨练才能成长。”孟舵主撑着沙发站起身,“哎,你先别走,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去吃饭……”


灵境打开了小雅最新的那封邮件,咖啡馆的网速此时有点慢,一时打不开全部的PDF文档。她只看到了封面上那个产品的名字:“粉叠”。

这个名字倒是有点意思。然后她瞪大了眼睛,盯住创始人的名字,以为这是一场噩梦。

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降临在她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敦厚的粗瓷马克杯,宝蓝色,画着稚拙的粉红色桃心。有种稚拙的艳丽,非常适合午夜加班的倒霉鬼。

“我没有点这个。”灵境扬起脸一笑。

“我知道,这是送你的。”服务生有点手足无措,一张干净的大男孩的脸,“你这两天总来这里,我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的,你是MJ资本的VC,是风投的人,对不对?要是你现在有空的话,能不能……听听我的创业项目?”

灵境愣了片刻,笑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微温的牛奶杯,语气试探:“要是我不想听,是不是就不能喝了?”“没有没有!”那男孩急得手足无措,拼命地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下次也可以,只要你能常来。”灵境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喝完。”他用力地点着头,坐到灵境对面的沙发上去,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桌角。桌面微微震颤,灵境不由自主地把牛奶杯攥得更紧,然后抬起头狐疑地问:“疼不疼?”

他局促地笑笑,右手始终放在膝盖的位置。左胸口挂着咖啡馆统一的名牌,他叫“阿南”。

很久以后的后来,灵境才意识到,那个午夜,正是在那个错愕地盯着面前羞涩服务生的瞬间,不由自主替他难堪的同时感觉到的那点愉悦,那就是“权力”的滋味。

她并没有很享受那个。

3

几乎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凌晨三点上床,整个脑袋像是微醺但是异常敏锐,浅尝辄止地睡一下,又被色彩浓烈的梦惊醒。梦里似乎有一大片蔓延到天际的粉红色,她想,一定是那个“粉叠”的封面在搞鬼。她反复地研究过那个文档——做得很糟糕,几乎没有什么提纲挈领的概述,密密麻麻写了好多细节——可是,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除了两位联合创始人里有一个名字是“潘垣”,她跟他很熟。

“粉叠”是一款App的名字——它针对的人群是——粉丝。无论年龄、性别、职业身份,只要你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就可以。还在规划阶段,暂时没法试用只能想象。它有点像是多年前盛行的论坛,你可以在这里为你喜欢的那个明星集结起来,轻易变成一个团队,为他拉票,为他办活动,一呼百应地去转发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甚至在这里直接跟他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对话;它也有点像是那种网文社区,你可以在里面发表作品——比如那种,女主角是你自己、男主角是某个明星的荒谬小说,事实上这里接受的唯一一种题材的“文学作品”是你变成了毒枭的女人,那个明星化身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警察去救你,或者你买了一条黑背犬牵回家,到了晚上发现它会变身成为一个英俊男人,而且长得跟你喜欢的明星一模一样;它也有购物平台的部分功能,你的偶像出新专辑,你可以直接在这里花钱为他打榜,粉叠会忠实地记录你为他的每一笔支出……还有一些不好归类的特征,很难说它像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像外面那个真实的赤裸的世界吧。当你为他花过足够多的钱,当你为他拉来了足够多的转发或关注度,你就跻身于一个粉丝间的特权俱乐部。你会拥有更多见到他的机会,你甚至有可能为他工作,在他身后那个庞大的工作人员团队占据一席之地。

灵境想了很久,她说不好为什么。总之,在那份做得杂乱无章,也没能提供任何数据甚至是数据预测的PDF里,她似乎嗅到了某种陌生却刺激的气味。她试图用一个简短的报告来总结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倒是可以确定,这个东西远远超出她熟悉的那个潘垣的智商,所以,她盯着第一页上的另一个名字注视了片刻:关景恒。

她只是给潘垣发了一条信息:你又在搞什么鬼?没有得到回复。

也许还有更惨的事情,比如说,五点的时候才勉强应付了不知道算不算睡着的短暂睡眠——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钢铁侠的办公室里,想着这一次的报告也许能让他满意,他却语气轻松地说:“我今天累了,你发我邮箱我回去看,今天我就打算跟你们几个随便聊聊。”

灵境真的很想告诉所有的老板,当你已经掌握权力的时候,最仁慈的手法应该是让人觉得你的行为有规律可循,而不是兴致来了就大赦天下。这么想的时候,她的脸上当然是微笑着的,本能露出来给钢铁侠看的,却是那种“好幸运今天会议内容轻松”的笑容——多年下来,已经忘记了,此刻的自己其实应该被鄙视。

“我突然想起来,我总是花时间跟你们一起分析具体的项目,可是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钢铁侠语气里那种不耐烦又冒了出来,他情绪化的苛刻倒是也从来没放过他自己,“我说——你不是非记笔记不可,我又不会出题考试。”他看着一个还没过试用期的男生,无奈地笑笑。

“这是我刚入行的时候,孟舵主跟我说的。他说,Tony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其实‘商业’是最公平的事情。”钢铁侠停顿了一下,灵境在心里祈祷他别做出随便抽一个人提问这么幼稚的举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所有人都有成功的可能——我的意思是:那些你佩服的人、你非常喜欢的人、你觉得他很聪明他必然有作为的人;也包括,你看着觉得很蠢的人、你觉得他虽然有过人之处但是更多缺点的人、你认为他一无所长的人、你觉得平庸甚至有什么明显人格缺陷的人、你讨厌到恨不能上去泼他一脸开水的人……不信,仔细去研究一下福布斯排行榜的名单,你们能从里面看见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上帝喜欢的人都能成功是没错的,可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上帝,记住这件事,不要以为只有你欣赏你喜欢的人才值得我们投资。”

全场安静,钢铁侠的助理端进来一只星巴克的纸杯,放在他桌上。钢铁侠盯着那纸杯看了片刻,助理说:“是热美式,大杯的。”钢铁侠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咖啡机还没修好?——这个行政是不是Sherry她家的亲戚?”

一片笑声中,这位助理略显茫然地看着钢铁侠,平静地说:“应该不是。”她平静地扶了一下黑框眼镜,像是完全不知道其他人为何笑得更厉害了,然后转身往外走。路过灵境的时候,直直地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灵境忙不迭地欠身道歉,她说:“没事,没事。”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这是一个个子很矮的姑娘,略胖,名字叫“文娟”,也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她最大的优点是,无论钢铁侠怎么冷嘲热讽,都像是听不出来,再加上没什么情绪,感觉已成金刚不坏之身。总有人说,孟舵主是她舅舅,这话传多了,便真感觉她的长相跟孟舵主有些相似的地方。

“所谓移动互联网,我觉得我第一次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是二〇〇一年,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几位同事面面相觑,明明没有喝酒,老板为何开始话当年。钢铁侠似乎也不关心他们有没有在听,只是笑看着一个实习生:“二〇〇一年,你出生了吗?”

“我已经上小学了。”实习生有点尴尬。

“那一年,我在一个网站上班,整个公司只有七个人。我们跟中国移动谈下来一个合作:高考之后,所有的考生每个人编辑一条短信,输入自己的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就能查询成绩……你们现在觉得理所当然,可是那个时候,在中国好像是第一次。我们没能拿下来全国范围的合作,只是服务北京地区的。那时候我们的技术总监出车祸躺在医院里,我一个人负责维护这个看起来不能再简单的程序……这条短信的收费比普通的贵一点,九毛九,我们公司能拿到的分账是百分之三十。那天晚上八点,成绩可以查询了,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忙……通宵加班,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老板走进来跟我说,这十六个小时里,我们公司赚了两百万。”钢铁侠顿住,像弹弹珠那样,把桌上那个没有撕开的糖包弹出去很远。

“怎么会有六百万人来查询呢?”有人盯着手机屏幕提出异议,“我查了一下,二〇〇一年全国参加高考的人数也不过四百五十万,北京地区能有多少……”

“因为有的人会反复地查,准确地说,将近一半的人都会这么做。有的人会反复查好几次,有的人会让全家用好几个手机号同时查询一个考生,只发一条短信查一次成绩的人比我们以为的要少很多,这些都是冷静的用户。”钢铁侠笑笑,“我记得有一个号码,连续十天,每天早晨晚上都会查一次自己的成绩,那个人的分数还不错,我至今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自我陶醉一下,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失败了……那一年,我们公司的利润就这样翻了十倍。什么叫移动互联网的时代?很简单,你记得,你直接面对着一个庞大的人群里的每个人,每个人都有骄傲,都有期待,也有对自己的怀疑,有不切实际的盼望,还有对未来的恐慌……这些都是钱。人们都不承认自己不理智,但是别忘了,幸亏如此,你才能盈利。如果你说不出所有人共同的欲望,那就做到抓住所有人共同的软弱——你想象不到那些弱点能给人带来多少回报。我怎么说了这么多?散会吧。”

灵境收好了自己的文件夹,站起身时差点像文娟那样被绊倒,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看到手机上一条新的消息:今晚有没有安排?回复之前,她先环顾四周,的确没有人在注意她。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神经质。


是怎么开始的呢?

就像此刻这样的深夜,灵境安静地打开门,钢铁侠熟稔地进来。他把外套扔在沙发上,灵境一言不发地转身,在卧室里等着他。当他出现在门边的时候,才像下定决心那样站起身,钢铁侠对着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她环住了他的脖子。

钢铁侠的习惯,是关上屋里所有的灯。

“你不想看看我吗?”曾有一次,她这么问。随即又有点尴尬,因为这确实太像是情话了。钢铁侠转过身,用力亲吻着她的脖颈。“别给我留下痕迹……”她无力地躲闪了一会儿,然后就和男人的喘息声一起融化在黑暗中。她也喜欢这样的时刻,不用像在办公室里那样,总是不由自主地取悦他。然后他们并排躺在黑暗中,谁也不想开灯,微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男人和女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交缠在一起,像是昆虫透明的羽翼。只有此刻,他们之间才能降临一点真正的平等。

就是在小雅生产的那个夜晚,这件事第一次发生的。他问她: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她有点犹豫,因为这似乎有点不合规矩,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精疲力竭的时候还必须应付他——但是,为什么没有拒绝呢?仅仅因为她也想有个什么方式来纪念一下这一天吗?拜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嘲笑自己,哪个女人敢说自己对钢铁侠没有一点好奇?——除了Sherry总。后来,后来很容易就微醉了,因为一整天精神高度紧张,也因为酒吧里的钢铁侠其实完全没有平时那么招人讨厌——再后来,当曙色微亮时,灵境像做了噩梦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钢铁侠躺在她的身边,眼神疑惑。

“完蛋了——”她托住了隐痛尚存的额头,“对不起Tony,我不是故意的。”

钢铁侠笑了,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快走。”她简直要哭出来,“快点回家去,然后我们各自去公司。”

“喝杯咖啡再走总可以吧,才六点。”钢铁侠漫不经心地套上牛仔裤。

“没有!”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自己也愣了,毕竟天亮了,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老板——即使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

钢铁侠靠过来,手臂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凉意。他温和地在她额头上一吻,她虽不躲闪却紧紧闭上眼睛,像是坐在电影院里看恐怖片。

“孩子,”钢铁侠的语气近乎悲悯,“别那么紧张,不小心睡错了一个人,这种事是会发生的。”

“你太太知道了的话,你要告诉她,真的是不小心的。以后不会再有了……”灵境睁开眼睛,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很凄凉,“不对你不能让她知道,这真的就是个意外……”

“放心,我上一次看见她,还是去年十一月。”

“欸?为什么?”灵境顿时困惑了。

“别打听那么多。”钢铁侠一直停留在她耳朵边的右手顺势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尴尬总会随着时间消除的,当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依次发生的时候。差不多每隔十天或两周,总是钢铁侠发来一个询问她是否有空的信息。如果她说没空,钢铁侠也是非常配合地回答:好的,那么下次。双方达成了不约而同的默契,在这样的短暂相聚中,他们从不讨论工作的事情,聊天的内容甚至巧妙地绕过MJ资本里任何一个他们共同认识的人。灵境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的开关,习惯性地把烟灰缸拿过来,放置在两具裸体之间那堆被子上面。“谢谢。”钢铁侠说。打火机按下去,感觉是烟雾破门而入的声音。灵境侧过身子,匍匐着,脸贴在枕头上,静静看着烟灰缸在柔软的不规则的被子上,倾斜成一个有点危险的角度。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讨厌念书,”灵境望着正在磕烟灰的男人,“总是跟隔壁班一个男生一起逃课去学校外面打游戏……可是在学校里遇到,从来不跟他说话。你懂我意思吧——我觉得那个时候又回来了。”

“你知道,我跟你相处为什么觉得特别放心?”滑落在她脸颊上的头发被钢铁侠的手指拨开了,“因为——”钢铁侠看着她困惑的眼睛,像是宣布彩票中奖号码,“因为你不喜欢我。”

“我怎么不喜欢你!”她用力挣脱掉钢铁侠的手,脸居然一阵发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钢铁侠的语气就像是在会议室里,“你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大学。不对……”灵境在枕头上用力摇摇头,“在英国的时候吧。”

“哪有女人会记错这种事的。”钢铁侠被烟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她耐心地解释,无辜地看着钢铁侠,完全没意识到这有什么可笑的,“我跟那个男生约会了大概七八次,然后要考试了,大家都挺忙的,就说不然等考完了圣诞节假期的时候再见……大概有十天左右没怎么联系,十天以后考试考完了,我去找他,在他家里看见了我当时最好的朋友的外套和靴子……”

钢铁侠笑得极为开心,但的确没有嘲笑的成分:“宝贝,搞不好人家原本想追的就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理解有问题。”

“不可能!”灵境直直地坐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钢铁侠的手肘。

他看着她,她脸上有认真的怒气,脊背和肩膀都挺直成了防御的状态,少女一样的身体直白地袒露无余,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凑上去,轻轻亲吻那粒朱砂痣:“所以……你们还是睡过的?”

“你管得着嘛。我只不过是不想跟人抢——”虽然语气倔强,但是那粒小红痣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客厅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等一下。钥匙。

她的手指条件反射一般,贴住钢铁侠的嘴唇,他立刻含住了其中一只。她轻声说:“是跟我合租的室友回来了,等我一下,别出声。”“喂,室友而已,不用整得像是偷情一样吧?”钢铁侠的脸色突然恐惧了,“难道跟你合租的人我认识?”灵境胡乱地套上细肩带的黑色睡裙,转过头去瞪了一眼:“叫你等着你就等着。”门已经开了半扇,才想起来什么,再回头道:“我们怎么不是偷情了,你还好意思说。”

“灵境——”外面已经传来夸张的嗓音,“朕回宫了,怎么还不接驾……”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灵境赤着脚走进客厅,对着面前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男孩的肩膀重重敲了一下。对方却大吃一惊,倒退两步。

“糟了,你在鬼混。你看看你的眼睛里……”

“闭嘴。”灵境熟练地切断他的话,“你赶紧去洗澡,快点,我让屋里的人走。”

“Baby,你做人真是不友好,人家有权利见见娘家人。”但是他已经被灵境用力地往浴室里推了,一边挪动,一边冲着灵境的房间喊:“里面的兄弟,幸会,我是小潘……”“兄弟”两个字却说得无比柔媚。因为自诩貌比潘安,所以,“小潘”就成了他的名字。

是的,他就是那个PDF里的潘垣。

钢铁侠出门的时候,还没忘记留下一句:“你为什么要跟一个人妖合租?”

话音未落,小潘精致的脸已经露在浴室的门框边:“我听见了哦……”随即,不管不顾地嫣然一笑。灵境一边呵斥着让他隐回浴室去,一边愉快地想:不得不说,小潘总有办法让人如沐春风。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钢铁侠有点不知所措。很多人在第一次见到小潘的时候,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潘相信那是因为他自己艳光四射,至于观众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就不好说了。

客厅里终于归于寂静,灵境长舒了一口气,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蜷缩到客厅的沙发里。小潘当然是要用他的办法提示自己的存在,浴室传来淋浴喷头的水声里,夹带着小潘极为投入的歌声。他在声情并茂地唱一首猫王的老歌,嗓音特别,带着唱惯了爵士的柔软的沙哑,只不过把歌词略作了一点变动:“Fuck me tender, fuck me dear. Tell me you are mine...”用一个显而易见的敏感词替换了原本歌词里的“love”。但是经过他这么一唱,听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灵境租住的小区在东北四环边上,不知为何,以云集着一群十八线艺人著名。而小潘,原本是他们中的一个——公允地说,小潘应该算是十六线。七年前,小潘参加过一个红极一时的选秀节目——虽然刚入十强就被刷下来,可是很多人记住了那个“美艳夺人”的男孩子。后来小潘签了唱片公司,也算是有过一段四处商演并且给拿着荧光棒的小姑娘们签名的日子,但是并没有得到发专辑的机会。解约之后,小潘开始思考人生,于是觉得去英国学设计比较适合——美艳的自己。他的家乡在某个盛产煤矿的内陆四线城市,他的土豪爸爸认为上学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正路,并且用洋文念书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随他去任意留级好了——事实上,灵境自从在伦敦认识小潘以后,从来没问过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毕业——总有一些小潘这样的学生,隔三差五就要找个理由回北京度个假,于是他就成了灵境的房东,灵境只需要每年替他把物业和供暖的费用缴清,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独自享用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每逢小潘回来,二人就在深夜里相对小酌,指点江山,怒骂负心人,上演一下“孽海姐妹花”抱头痛哭的戏码,发誓彼此是对方生命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灵境再明白不过,小潘才是“姐姐”和“花”,而她这个“妹妹”,只是勉为其难被主角提携一下,放在“花”的行列里。

酒过三巡,他们才能对彼此承认,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成为别人的“孽海”。

“你总算是有个男人了,为你高兴。”小潘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给自己倒上一杯,也挤到沙发上来,被灵境踹了一脚,只好讪讪地盘腿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

“你知不知道你跟人合伙做的那个App都传到我们公司来了?”灵境懒洋洋地问,“真没想到,你之前说想做点生意,我还以为你打算在伦敦开个火锅店之类的。”

“太瞧不起人了。”小潘像埃及艳后那样侧过了身子,胳膊肘抵在沙发上,托住了头,“你坐正一点,半个胸都让我看见了。”

灵境一边恼怒地坐直,一边顺手丢了个靠垫砸在小潘脸上。

“都是关景恒的主意。”小潘镇静地把靠垫拨到一旁,“他跟我讲了一堆,说是一件有搞头的事情,是跟IT有关系的,他没钱开发App,我就把我手头上的钱全拿出来了,就成了合伙人。”

“你爸爸知道了没有?”灵境笑了,恰好看到手机屏幕上有一封新邮件的提醒。她打开来,是小雅。

“你应该听过这个人吧,我们当年一起参加那个节目,我刚进十强就被淘汰了,他冲到了第五,关景恒。你怎么可能没听过他唱歌?”

小雅的邮件很简单:灵境,我和你看法一样,我已经跟Tony说过了,你们约粉叠的人见见面吧。主要是那个关景恒。

“你看,你看,”灵境把屏幕转到小潘鼻子底下,“连我们公司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想要激怒小潘,也真没那么容易的。


会议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当然还将持续下去。

“总之我是看好这个团队的。”一支普通的圆珠笔在钢铁侠的手指间旋转腾挪,但是谁都知道,他只有在焦躁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才会无意识地玩这个看起来炉火纯青的游戏。

“我觉得——”孟舵主终于不再穿羊毛衫,毕竟已经七月了,“这件事我们得多听听女士们的意见,这个模式听起来倒是有优点,客户在家里下单,接单的美甲师上门来做指甲,应该还是有蛮多工作很忙的女性会欢迎的——虽然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在花钱买了指甲油之后,还要再把钱交给美甲师,但是……Sherry?”

雪莉略显迟疑:“我拿不准。对我来说,在手机上预约一个美甲师到我家里来,求之不得——可是对一些更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这么回事吗?她们几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实体店里做美甲其实是一种社交,做指甲的时间里聊天交换八卦——我不敢肯定有多少女孩子愿意放弃这种乐趣,选择让美甲师来家里……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做一个更具体的客户画像?他们的这款App最适合的是什么年龄层的女性……”

钢铁侠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要是世界上的所有决定都交给女人来做,二战估计还没打完。”

“女人才没兴趣发动战争。”雪莉面无表情,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睛落到了灵境身上,“这屋子里的女人,现在除了我就只有你了——你也说说看。”

“我……”灵境看着雪莉的脸,在担心自己呼吸突然有点急促会不会被大家看出来,她忙着放下自己手里的iPad,果然力道没控制好,听起来像是被扔在了桌面上。“我——没有多少朋友,也很少跟着朋友一起去做指甲,所以,我愿意美甲师到我家里来服务。可是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美甲师来说,她每天的工作时间如果要耗费那么多在去客户家里的路上,而做一单的价钱甚至比店里便宜——这笔账我没算过但会觉得……长远看,效率太低,所以,也许很多人一开始会觉得新鲜,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终于说完了,她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iPad冰面一样光滑的屏幕上划动着,她知道钢铁侠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即使没上过床,她也早就想说——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耳边是孟舵主惊喜的声音,然后室内寂静了几秒,她抬起头,正好撞到了雪莉一脸的笑容。孟舵主接着说:“那么这个项目,我觉得,我们还是再说吧……下一个?”

前台的女孩子敲敲门走了进来,在灵境身边耳语两句。灵境急急地起身,带着轮子的座椅在身后寂寞滑行了一点距离,就被邻座一只手抓住了。经过钢铁侠的位子,灵境俯下身子低声说:“今天约了关景恒,他已经到了,我先去应付他。”钢铁侠的脸庞僵硬地往旁边一转,不理她。

雪莉看着灵境的背影,眼睛突然一亮:“关景恒——就是好几年前那个选秀歌手?”

“过气的选秀歌手。”不知是谁补充了一句。

“过气?”孟舵主一脸的天真,“这么说他红过?那我得问问我女儿……”


“你好,我是朱灵境。”灵境拿着自己的名片,对着会客区那张唯一坐了人的沙发,颔首一笑。

沙发里的人早已站了起来。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盛了半杯水的透明玻璃杯,他起身的时候,没有忘记把玻璃杯挪到茶几中间去。

“关景恒。”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他穿着一件白衬衫。

就是,那种,很普通的,那种白衬衫。

她知道自己对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却是几秒钟之后,才感觉到那个笑容的确轻轻落在脸庞恰当的地方,归了位。关景恒看着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一直站着,他总是不好自己先坐下来。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她说。这当然是谎话,但她知道他会相信。

果然,他笑了,却有点尴尬:“那都应该是好几年前了吧?”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者……”她实在答不出来,能够频繁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时候——究竟是几年前。

“不用。”

“你本人比电视上瘦好多。”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脑子里飞速闪过的,居然是小潘嘲讽的脸,看着语无伦次的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简直是悲悯的。“Tony还在开会,真不好意思,今天的这个会议比预计的长了一点。”

“没事的。”他淡淡一笑,眼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很用力。灵境觉得。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眼睛好像在认真打量她的脸,其实在她胸前那条项链上停留了一瞬间。关景恒只是在想,聪明的女孩,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会比电视屏幕上瘦。所以,她知道说什么话是不会错的;所以,她应该并没有见过电视上的他。真正熟知他的女孩早已在第一时间说出他过去唱过的歌……而她,她看上去不是选秀节目的观众。她自然受过最好的教育,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上班——不是说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就不会看选秀,只是见多了粉丝之后,他自然有种直觉。她望住他,也许又打算笑一笑,头发像黑色缎子一样垂在脸颊两侧,不,以他的阅历,她算不上是美女,不过指甲修得很精致,一颗颗闪着晶莹珠光的粉色。即使只穿了颜色很旧的牛仔裤,她也丝毫不给人不修边幅的感觉。还有那条项链——拜托,能不能别再看了,他命令自己——省得人家女孩子以为他是变态。

是一条卡地亚的白金小钥匙。她察觉到了,右手手指轻轻捏住那颗钥匙形状的挂坠,食指无意地盖住了钥匙中央的小小碎钻。她终于笑了:“我出国上学那年,我妈妈送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我习惯常常戴着。”

果然出自一个不错的家庭。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他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像是高中时代的学长。

“好吧……或者再稍微等一下,Tony估计还要一阵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笑容里有一点点像是与生俱来的慌乱,花蕊一样藏在深处。让他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确实没那么精明,还是演技已入化境?

关景恒当然知道,此刻,决定他命运的人是钢铁侠,不是她。可她毕竟坐在另一边的桌子旁,代表“权力”的那一边。既然已经代表了权力,那就索性当她并不单纯,这样,更容易接受。

可是……总之,朱灵境。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他自然是不会知道,其实灵境的脑子里有个奇怪的念头飞速地滑过去。她望着那张清瘦的脸,以及在他膝盖上微微凸起、显得有力的指关节,她想的是: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喜欢我。

钢铁侠总算出现在视线里,她站起身,那个念头像只微不足道的昆虫一样,振翅飞走,翅膀是透明的。

4

灵境的公寓里,是寻常的夜晚。不过当小潘回来的时候,再庸常的夜晚也能荒谬地热闹起来。

她穿着睡衣蜷缩在一堆靠垫的夹缝里,地板上的烟灰缸已经满得像是正月十五的香炉。眼前横着小潘的后脑勺,她不客气地在那块反骨上拍了一把:“让开点,别挡着我。”小潘怨愤地挪了位置,胸前那只跳跳虎随着他的挪动歪斜出幼稚的狰狞。他像收拾行李那样,在地板上重新抓住自己的腿,在两个膝盖上按了按,似乎确认了这个打坐的姿势。随后,斜了灵境一眼,坏笑着把烟灰缸平移到了自己跟前。灵境刚刚直起身子,手指间夹着一支薄荷味的万宝路,本来在寻找打火机,看到烟灰缸已经远去至山海关外,恨恨地瞪着小潘,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不客气。”小潘笑容可掬。

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在垫子上轻盈地一歪,她熟练地伸出手营救了它。屏幕上依然闪着那份看了无数遍的PDF——关景恒已经接受她的意见改良了一版。一只硕大的蝴蝶占满了屏幕,翅膀上是闪着银粉的电光蓝色。蝴蝶的下面是一句话:“你挥动着小小的翅膀,掀起远处太平洋的巨浪”——这样的宣传语不能说没有煽动性,好像每一个看似只会含泪尖叫挥舞荧光棒的小女生,都拥有了左右自己偶像事业乃至命运的权力。白天,在公司里,关景恒是这么对钢铁侠说的:“明星们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多,跟五年前十年前早就不是一个量级,既然是这么巨大的利益,粉丝群体本来就功不可没,为什么不能更深地参与其中?我想把‘粉丝’变成一个真正的职业,而且是能让年轻的孩子们实现梦想的职业。”钢铁侠面无表情,圆珠笔又在手指间漂亮地翻滚了一圈,可是灵境知道,他在认真地听,并且是有兴趣的。

客厅的大屏幕上,出现了关景恒的脸。前奏响起来,欢呼声渐渐减弱,屏幕清晰度够高,能够看到他拿着麦克风的手有极其轻微的颤动。那时候的他,的确比现在清瘦,脸上还有股隐隐的惊慌。灵境没有找到打火机,却摸到了遥控器,不小心按了暂停。少了音乐声,关景恒微闭着双眼的脸庞凝固着,显得有点做作。可毕竟,是张少年人清俊敏感的脸。

“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做这个的?”灵境发自内心地好奇。

“过气了呗,”小潘笑笑,“总得赚钱。看来大人们说得真没错,念书的时候成绩好一点,怎么说都比我这样的废柴强。人家就想得到这种路子。”

“你们比赛的时候,他多大?”灵境像是自言自语,但是见小潘真的保持沉默,又忍不住熟练地对着小潘的后背踹了一下。

“二十三?”小潘对记忆数字总是有困难,“你就不会百度嘛。他比我要大一点,那时候他已经毕业在上班了,没有前途的程序员……”

灵境当然早就记熟了他的资料——他比灵境大三岁,选秀那年二十四,某个如今已经倒闭的网站的工程师——为什么要多问这一句,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时我们其实都挺好奇的,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比赛——”小潘终于开始自顾自地话当年,也许这正是灵境想听的,“他们那个大学挺不错的,不至于吓死人,可是我就是念十年高中也考不进去——”小潘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羞涩的时候脸上划过一点媚态,“他唱歌的水平嘛,也就那样,节目组把他留到后面才淘汰,是因为喜欢他的人多,他的形象又是一个那种……爱唱歌的好学生工程师,对节目的宣传比较正面。”小潘突然捏瘪了手里喝空的啤酒罐,猝不及防地转回头,故意捏尖了嗓子:“灵儿,你跟师姐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滚。”灵境作势要把遥控器丢出去,“了解他是我的工作。”

“一整个晚上你都在了解他,你把他当年的每一场比赛每一个视频采访都看了……我们姐妹认识这些年了,你啥时候这么勤奋过?”小潘的脸凑过来,几乎横在灵境眼前。

“小雅在休假,我的职责跟以前不一样。”灵境转过了脸,重新按下“播放”。

小潘像是深深叹了口气:“蜜糖,离他远点,他那个人想要的东西,比你以为的多得多。”

七年前的关景恒开始唱歌了。小潘最后那句话被淹没在音乐里。

他的声音——怎么说呢,你身边若是有一个如此水准的同事,年会的时候跟他一起唱K——你必然会惊为天人;可他毕竟不是你的同事,灵境听得出,他有才华,但那才华里恰好缺了一点点漫不经心的“神助”。总有人用鄙薄的语气嘲笑大众的愚蠢,但其实,大众对于那一点点神助,往往比“聪明人”敏感些。所以,他们会喜欢一个像关景恒这样的人,却不会为了关景恒而疯狂。

他选的大都是台湾的老歌——比如陈升、齐秦、李宗盛,也有一些自己改编过的八九十年代大陆的校园民谣……倒是和他一贯简单干净的造型吻合。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社交媒体,论坛里粉丝们都叫他“学长”。节目组也很配合地把他的形象定位成“怀旧才子”。唱歌的时候,他的身体里膨胀着一种微妙的紧张,可是一曲终了,面对评委的时候,那种紧张消失了,他微笑的样子甚至有些迟钝,不过没有人会因为这种迟钝小瞧他——所谓“不卑不亢”,说不定对有些人而言,指的就是这个。评委言辞尖锐地说他哪里不好,哪里没有创意,他也依然这样一笑,让人觉得他好像有点累,可是一直在听。镜头无意中带到他垂在膝盖附近的手,他紧紧地,紧紧地攥着麦克风。

被淘汰的那一场,他唱的是《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将近凌晨三点,小潘打着哈欠从洗手间出来,一边嫌弃马桶的抽水声实在是难听,他总觉得自己这样美好的人,理应配置一种——更悦耳的马桶抽水声。然后他看见灵境像只闹别扭的猫一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臂垂下来,指尖眼看着扫在地板上,这让小潘没来由地心里一软。他走过去,想要推醒她,但是她转了个身脸庞冲着沙发的里侧,在熟睡中,猝不及防地微笑了一下。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她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来自钢铁侠的信息在孤独闪烁着。钢铁侠在一个小时前问她:醒着吗?只是这信息像是石子一样,投入睡眠的深渊中听不见回响。小潘于是解下了围在自己身上的巨大浴巾,盖住了她。

屏幕上,关景恒在唱: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回到床上,小潘迅速地给关景恒发了条信息:跟你说过吧,我室友就在MJ上班,好像你还见过她——要不要哪天一起约她吃个饭?

他犹豫了一会儿,点击了“发送”。自己也解释不了,只是隐约觉得这句话说出去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除了艳光四射之外,他还有个长处,对于别人的事情他总是有种惊人的直觉。只不过,在关景恒回复“算了吧,现在时候不大合适”之前,他就已经酣然入睡了。


这个夜晚,MJ资本里只有那间最大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都是些即使下了班也没地方去的人。

“Tony,”一位同事抬起头,“灵境刚刚群发了我们一封邮件,她做了一个关景恒现在在社交媒体上的传播力和影响力的分析。”

钢铁侠没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随便坐在一个已经空了的位子上,盯着面前的iPad。像是监考老师。

“看到了。”钢铁侠走到窗边,俯瞰着二十五层下面的路面——此时因为不再塞车,已经没有两个小时前那种璀璨了。“关景恒那个人当初怎么会红起来呢?我感觉——那是个极度自以为是的二货。”

几位同事惊悚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刚刚离婚,另一个处在跟男朋友分手的边缘,再加上一个做暑期实习的小朋友——钢铁侠嫌弃另外一个人自以为是,这听起来怎么都像个段子。即使是实习生,也能领会此刻的幽默。

“不过——”钢铁侠像是在自言自语,“倒不能说他没有想法……”

“我也觉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略嫌微弱,“一款专门服务粉丝们追星的App,至少,我从来没见过。”

他转过身,身后一多半工位都笼罩在静谧的昏暗之中,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不小心闯进了母亲单位里的仓库,他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就此变得柔软了:“明天吧,明天开会。对了通知小雅,上午十一点,让她把电话打进来参加讨论——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

“这个——”有人面露难色,“小雅说不定要喂奶……我还是早点跟她确认一下时间吧。”

“真是烦死了,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生孩子?灵境呢……”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刚看了灵境的邮件。

“她——”实习生语气迟疑,“她走的时候问过您,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开会,您说,今天不用……”

“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钢铁侠恼怒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随后慢慢融化成了恍然大悟,然后他难以置信地问:“那你们都还在这儿干什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您’长‘您’短的?我听着脊背都凉了。”

“孟舵主说……”那位刚刚离婚的盯着手机,“看你下周的时间,把那个关景恒约来,舵主想见他——还有他们团队。”

钢铁侠没有表情地点点头:“一起吃宵夜?”随即朝着实习生看了一眼:“没地铁了也不要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钢铁侠心里想的其实是,把这个住在南四环的孩子送回家,再折回自己家——这段漫长的路程结束时,差不多凌晨两点,可以什么都不想地直接熄灯,不用再浪费时间犹豫睡觉前是看几页书还是看会儿新闻,甚至不用吃安眠药,只有当你运气足够好,一天才能如此干脆地结束。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回复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和芮辛几个小时前的对话又闯进了视线里。其实没什么新鲜的内容,无非是他说:春节休年假的时候,我们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吧。芮辛回复他:好。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后说:协议里面的条款,你不满意的,都可以商量。隔了几分钟,芮辛说: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就和你离婚——他看了,笑笑,他早该知道的,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呢,在她暂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倾倒恨意之前,她不会放过他的。果然,信息随后一条一条地涌进来,都是语音信息,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辱骂他以至于打字的速度都跟不上了,每条语音的长度都在四十秒以上。那十几个红点一直在那儿,没有必要点开来听。

“Tony,走了。”他的助理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晃着他的车钥匙,“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拿。”

“不用。”他难得地对文娟笑笑,有点辛酸地想:其实她是个不错的女孩,虽然迟钝了点儿——怪谁呢,从她舅舅身上,至少看不到母系这一脉有什么优秀的基因。

一群没有去处的人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去处,他们挤在钢铁侠的车里从地库欢乐地冲到路面上,被一辆猝不及防转弯的车逼得踩了一个急刹,两辆车的喇叭在夜空里交错着响,因为周围很静,这两辆吵架的汽车也变得从容不迫。车里的人谁都没有回头对着这栋他们每日出入的写字楼看一眼,疏疏落落的灯光就这样被忘在了身后。北京本来就是一个强撑着装作纸醉金迷的城市而已,从未真正做到过醉生梦死。夜会越来越深的,会渐渐地把整个城吞没成无边的旷野,所有象征奋斗者的灯光,都渐渐从很深的深处弥漫出一股萧条。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奋斗者能真的拥有它,他们最多能拥有的,是那种“拥有”的错觉,日子久了,活在幻觉里的人见多了,这城市其实也很寂寞。


小白龙每周都要洗一次澡,灵境实在太忙的时候,两周洗一次。洗车行就开在小区地下停车场某个转角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品牌的连锁,只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妻在经营。灵境在这里洗了一年半的车,却从来没有和他们真的交谈过。今晚她实在累了,累到眼睁睁看着一桶水泼到挡风玻璃上,她仍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懒得动。两把硕大的刷子在小白龙的窗子上单调地运动,像是在耕耘。她的下巴已经按响了喇叭,刺耳的声音里她依然是迟缓地把脑袋抬起来。小白龙的四面车窗都变成了水帘洞,而她,就像童年暑假时那样,什么都不想地,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隔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身材壮实的男店主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微笑,她慌忙从副驾上抓起自己的包,急急地跨出来。

女店主也冲她温和地笑笑。随后二人又陷入默契的沉默劳作之中。车内吸尘器在小白龙里面带起一阵风声、尘土、污垢,泡沫渐渐散去,小白龙终于光洁如初。而她,为了不妨碍别人操作,只好站得远一点打量着整个过程,有时候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不得不把孩子交给牙医的母亲。男女店主合力展开一块宽大的抹车布,在小白龙的表层你来我往地擦拭最后一遍,动作遵循着某种韵律。

她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有辆切诺基勉强地停在对它来说有点委屈的车位里。雪亮的车灯熄灭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脚下的那一片地面突然昏暗了。抬起头,切诺基的车门正好打开,她看见了关景恒。就在几天前她看遍了他当年的比赛视频,然而七年后的这个人,突然出现的时候,依然是陌生的。

关景恒惊讶地看着她:“是你!”随即,笑了。她努力地想从这个笑容里辨认出七年前那种强作镇定的羞赧。

“叫我灵境就行。”她也笑笑,“你是记不住我名字对吧。”

“怎么会这么巧……”他当然不能说完全记得她的名字,只是不确定该不该假装不记得。

洗车行的男女店主此时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她恍然大悟:“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手忙脚乱地在包里寻找着那张积分卡。好不容易,店主夫妻慢慢走回店铺里时,她终于像是鼓足勇气那样,借着把钱包放回去的机会,挺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全然忘了无辜的小白龙还横在店门口。

“他们好像忘了给你钥匙。”关景恒倒不是没话找话说。

她转身的时候,正好女店主重新出来,含着笑将钥匙给她。“真是不好意思。”——女店主恐怕是头一回跟她说一句完整的话。当她重新转过脸来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副“丢人丢到底”的表情。“我要走了……”她像个小女孩那样用力地挥挥手。大众CC以夸张的速度冲了出去,不知道她是以何种尴尬的心态踩了油门。

只剩下关景恒一个人站在洗车行门口,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剧情,此时他也没了章法。原本,他想借着“有事拜访老朋友和合伙人小潘”的借口到他们家,再“偶然发现”原来灵境“恰好”是小潘的室友。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地三个人一起晚餐,完全没有私底下讨好MJ资本的嫌疑。至少,能够接近灵境,知道一点“钢铁侠”们真正的态度。然后,也不至于让灵境去告诉她的老板们,他关景恒私底下是多么殷勤和主动。所有逻辑严丝合缝,可是,恰恰没有算到,灵境竟完全没有想到问一句他来这里做什么。女人对所有从天而降的巧合都全盘接受,那么接下来,他要走上楼去,再惊吓她一次吗?

想想还是算了。他重新坐回自己的车里,等了五分钟,发了一条信息给灵境:真没想到,原来小潘是你的室友——这点时间够她进屋,放下东西,再捡起手机看一眼。就当他在这几分钟里跟小潘确认过了这件事。

果然,她很快回复:是我房东。他自然是看不到,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在这句话的末尾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片刻之后,他快速地在通讯录里找到小潘,问一句:你在哪?

小潘很快回答了:在簋街,你要不要过来?有好几个你认识的人。

他轻轻叹口气,再回复灵境:我今天原本约了小潘,可是他放了我鸽子。

灵境似乎是在一瞬间发来一只胖猫笑翻在地上打滚的图,随后说:他总这样,一点不奇怪。

他说:那就下次吧,我们三个一起吃饭。他缓慢地打出来“不聊工作”四个字,然后又删掉了,换成了“方便吗?”。

一句简单的“好啊”是三分钟之后回复的,她或许是故意的。


几天后,他们三人终究是坐在了一起。

“你认识小潘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跟这个神经病做朋友啊?”灵境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潘坐在她身边,不苟言笑地回答:“他对我一见钟情。”

“没问你。滚。”灵境斜睨着瞟过去一眼,驾轻就熟,让他们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初中时代的同桌。横在三人面前的火锅宁静得不合时宜,一点象征沸腾的涟漪都欠奉,灵境和小潘只好不停地吃饭馆免费赠送的花生,面前的桌子上迅速积起一堆壳,不仅是像同桌了,更像两只斗嘴的松鼠。

关景恒一笑:“我们比赛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住一个房间。”

“我断定他会早早出局,所以每天怀着同情心请他吃宵夜,”小潘有能力在任何时候吸引人专心听他说话,“结果,我被提前干掉了。”

这家火锅店曾经名噪一时,而今略显懈怠。只要有小潘在,不会冷场。小潘雀跃着说早就想要介绍他人生里最重要的男人和女人认识——他在很多时候都会说这种话,人人都是他最重要的男人女人,若是偶尔实在难以判断对方的性别,小潘就会用一种更简洁的表达:“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神。”

整顿饭关景恒的话很少,小潘负责讲各种段子,关景恒负责——时不时悄然抬起眼睛,看一眼对面的灵境。一点点啤酒就让她变回了一个小姑娘,但不是轻浮聒噪的那种,她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淋漓酣畅,让人觉得——如果不陪着她一起笑,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喂你少喝一点——”她用力推搡着小潘,“别高兴得太早了。”

“北鼻,相信我的直觉,你们公司两位当家的都喜欢小关,当然也喜欢我,我的美艳毕竟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他们喜欢我们的粉叠。总有一天,粉叠会被写进商学院教材里……”

“要脸不?”关景恒终于忍无可忍,“钱到账了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钱算什么东西?”小潘的胳膊支在桌子上,半边脸藏在手臂后面,生动地一笑——这样笑的时候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撩人”的,“咱们其实不是真的没钱,不是非得拿他们的不可——咱们还不是只需要他们给过我们钱这个故事?要不是因为我老爸瞧不起我……”

关景恒发现,灵境在对面静静地凝视着他,这让他意识到了,也许自己脸上已经挂着没有掩饰的嫌恶。也许是有某种洁癖吧,他向来讨厌喝到微醺时开始口无遮拦的人。他有点尴尬的时候,灵境挥挥手叫来服务生,多要了一罐饮料和一份生菜,言语间,偷偷地对他嫣然一笑。

这让他心生感激。

结账的时候大概九点多,小潘要赶场去不远处一个KTV继续鬼混,由关景恒送灵境回家。灵境的车那天限号——这也是她可以放心喝酒的原因。她用力地扣好安全带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像是在严格遵守小学生行为规范,但他还是借着转动钥匙的瞬间把眼睛移开了,他们一直没有说话,每一次踩刹车的时候他都会想,不然转过脸去跟她说几句什么。快要十点了,居然还是塞车,他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能前面有事故。”灵境完全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好继续安静着。

他很想问她,今天白天的会面之后,孟舵主和钢铁侠对他们团队的印象好不好,其实他也和小潘一样,直觉这次会面还是不错的,可这种事谁说得清——他没说出口,算了,用不了多久总会知道的。他犹豫着该不该放点音乐——可有了音乐,是不是她就更不会跟他聊天了?

像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她看着窗外,突然静静地说:“其实我觉得,你把那首张雨生的歌唱得很好,他们为什么要淘汰你呢?”

她不明白,其实无论他还是小潘,或者是那一届节目的冠军——都不大愿意有人跟他们谈论那年的比赛。那让人觉得——这么多年,除了那场比赛之外,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值得人记住的地方。

“我这样的人……还是受众太有限了,不过现在想想,第几名又有什么关系……”他自嘲地笑笑,“现在我们的冠军在北海道开旅馆,那一届的人里混得最好的,也不过是在一大堆烂电影里演男四号。”

他又暗自埋怨自己这句话几乎堵死了所有她接话的可能。其实灵境只是在想,他说的那个“男四号”,自己倒还真的听说过——当然灵境不会去买票看他参演的任何一部电影,可是去年底,他因为被爆出跟一位一线女明星出轨的消息占据所有的娱乐版面,虽然女明星很快就恩爱地挽着老公出来见人,试图以此粉碎谣言——果然,没什么用。

“你开车的时候,会不会听自己的歌?”她转过身子,盯着他的侧脸。

“不会,”他笑了,“在KTV里唱自己的歌都很别扭。”他上一次发单曲,其实是四年前的事。他们走到了霄云路上,沿路每一家饭店都在营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轮轧过路面的时候,总是有种空旷的沙沙声。沿街错落的灯光也照不到那种声音的深处去,她安静得就像睡着了。距离她家只剩下最多七八分钟的路程,他不愿承认,这是件遗憾的事。

还好,路面一直很争气地堵着。

“那要是听着电台的时候,不小心,一首你自己的歌冒出来了,怎么办?”灵境认真地笑。

“就……凑合着听完,”关景恒也笑,“有时候,我的歌播完以后,紧接着会播一首特别不怎么样的,我听着心里还能高兴一会儿。不过要紧跟着是陈奕迅,就恨不能撞死在机场高速的护栏上。”

灵境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只要将安全带打开,她就能从座椅上飞出去。

“我知道自己唱得难听,你就那么高兴?”他侧过脸来看她。

“才没有,好听的,总想着跟陈奕迅比你还活不活?”

那是她第一次承认,他唱得“好听”。他愣了一下,身后的车在暴躁地按喇叭,他才知道前面的灯已经变绿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啊?”她终于忍不住问了,“经常要走机场高速吗?”

“不是。”他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夜里,我一个人绕到高速上去转转,这个说出来没人信……来北京这么多年,机场高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有什么不信的,我也是。”灵境的眼睛一亮,“机场高速多好啊,当然我是说不堵车的时候,尤其是夜里,只要开上去,就觉得所有的人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咬了咬牙,打了右转向灯,那一瞬间方向盘似乎发出钟摆的声音,他以为她马上就会疑惑地问为什么,他以为已经没有退路了,可是她浑然不觉。然后他真的转弯,盯着雨刷器,不敢看她的脸:“那咱们现在从这里转弯,上三环,然后绕到机场兜一圈怎么样?兜完这一圈,就没有这么堵了。”

“行呀。”她用力地点头,打开了他车里的收音机,她的手指尖略微发颤,她自己知道的。

提速的那一瞬间,她按下了车窗。风吹进来,切诺基变成了船舱,路面在她眼前微妙地起伏着。他们有的时候超过一辆车,有的时候被一辆车超过,所有车干干净净地沿着同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一直通往月球。世界终究在这个沉默的方向上实现了平等,每个人都以为这世上只剩下了自己,这反而有种真正的温情。他时不时地侧过脸来看她一眼,可是她的脸一直向着窗外,散落的几绺头发迎风飞着,他不得不转回头来直视着路面,安全驾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集中精神,怕错过了她突然开口说话的声音,可是时速一百的时候,风声太大了,轮胎和风一路剐蹭着,在柏油路面上划出浪涛的声音。

“把车窗关上好不好?”他问她。她点了点头,却望着夜空,于是他按下了左手边的按钮,车窗缓慢升起来,宁静降临,他终于听见,她在小声地哼着歌。细细的声音,唱的隐约是: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那个旁若无人的某处回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侧脸:“糟糕,班门弄斧了……”眼睛里全是大惊失色的笑意。

她这些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总在听这首歌,所以不由自主地……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他对住她的眼睛看了一看,她在等着他说话,对于普通社交来说,他望住的这一眼有点久了。终于,他问:“还有九公里就到机场了,从那里过收费站再回城里去,好不好?”

回家的路,倒是通行无阻。

“我跟你说哦,”灵境突然说,声音很轻,让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差不多过两周吧,你肯定会收到邮件,Tony会再跟你约一次见面,如果他把你约在我们公司楼下那间咖啡馆里,那多半是他们很喜欢你,可是商量的结果仍然是no,或者还有什么很关键的情况,让他们还在严重摇摆;如果约在Tony的办公室,而且我也在场的话,那多半就是yes了。因为如果是yes,那么接下来很多事情都是我来负责……当然了,”她看着他一笑,“大多数时候没这么复杂,都是简单发一个邮件说我们很遗憾……可是你可以相信我,你不会遇上这种情况的。我个人也很喜欢粉叠,我相信,就算MJ没这个缘分,你也一定能找得到赏识它的投资人的。”

车缓缓靠近了灵境的小区,他们回到了岸上。

他原本想说“谢谢”,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明白了,只要能看到你在场,就是有好消息。”

她惊讶地笑笑:“可以这么说吧。”

她有点慌乱地下了车,关车门的力道会让不熟的人以为她在泄愤。直到站在电梯里翻找钥匙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就在刚刚,那个她说“可以这么说”的、云端一般的瞬间里。那个瞬间何以如此简单和澄明,以至于让她开始惶恐地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她知道了。

她居然完全没有想起钢铁侠。从她用力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想起过。和关景恒的对话中甚至提到过那个名字,但这依然没能让她想起他。

她放弃了找钥匙,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四面的镜子中,脸颊微微泛红的自己。

5

很多年前,在家乡,关景恒是非常出名的婚礼歌手。从十六岁开始。高一暑假参加同学表姐的婚礼,原定的歌手没能按时出现,他就这样被他的同学推到台上去,脑子太乱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前奏就已经结束了。他有种强迫症一般的怪癖,让一首歌空空地放着伴奏在那里等着,他会浑身不舒服。就像听见有人在用刀片划玻璃——一定要让自己的声音汇进背景音乐里去,才算如释重负——不管多粗糙的音效,只要他能把自己唱歌的声音倒进去,就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月光照进来了。他闭起眼睛不看满室等着新人敬酒的人们,唱了一首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一曲终了,睁开眼睛,却见满室宾客惊慌地跑向某张桌子,新郎烂醉如泥,直直躺倒在一地的瓜子皮上。他不知道该拿手上那个麦克风怎么办,婚庆公司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紧张而滑稽的孩子——他上台前匆忙地脱掉了校服外套,凝视着麦克风的样子就像那是一个手榴弹。他走上去,拿过这孩子手上的话筒,问他:以后,一百块唱一场婚礼,公司提成四十,做不做?关景恒愣了片刻,惶恐地说:可是还得上学。

他只是觉得不该让任何一首好听的歌在那里空等。

很久以后的后来,当他发现,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让女人们空等的时候,才意识到,他那种对每首歌曲与生俱来的忠诚,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分”。

十六岁男孩的生活从此不同了。周一至周五在校园里循规蹈矩,一到周六,他会出现在小城各个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那是他的家乡人们眼界里最豪华的所在,他熟稔地跟乐队成员打招呼——简陋一点的婚礼没有乐队,就跟负责音响设备的师傅寒暄,一边换上婚庆公司老板借给他的、质地粗糙的丝绒面西装。越来越气定神闲,也就越来越相信,此刻的这个自己才是真实的,平日里那个在午后操场上跟伙伴们打篮球的少年,不过是大隐隐于市。

起初一百块一场,接着两百块,再后来一百块一首歌——然后有一天,轮到平时常办婚宴的那家酒店老板嫁女儿,厚厚的一个红包推到他面前:“小伙子,你愿不愿意来我们酒店的西餐吧驻唱?”

高考前夕,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存够了第一年上大学的学费。虽然他已越来越厌倦那个坐在教室里备考的自己,不过他没有真的放弃。他只有这一个机会,远离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唯有远离,才有可能不做芸芸众生——很多出身小城的年轻人都曾有过这样天真的信念。家里知道他出去唱歌赚钱的事,也许最初,父母些微地表示过一点反对,但是……总之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花时间去说服他们,他成绩好,话也很少——或者说,就是因为成绩好,他在这个家里获得了不和父母交谈的权利——他们在他房间里进进出出的时候都无声无息,母亲甚至不敢动手替他收拾书桌,因为有一回,一本很重要的笔记被母亲放到了抽屉里,他发过很大的脾气。他们是一对平凡夫妻,随处可见的那种,沉默、辛勤、逆来顺受的中国人,抱着一种简单的信念:这个孩子脑子聪明,心气儿高,也会读书——还生得体面,所以,他必然能懂得他们夫妻所不能懂的事情。从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有一类,非常容易让自己臣服于某种畏惧,自然而然地,开始畏惧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照旧去了西餐吧。那晚没什么客人,他唱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歌。

直到来了北京,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当他坐在窗前凝视外面那棵看着他从小长大的树,觉得北京是一个遥远而必然灿烂的地方,可当他身处其中,“北京”成了街角人潮凶悍的地铁站,成了学校宿舍楼底下的早点摊,成了一打开窗户就闻得到的某种秋天的气味——他才知道,那个臆想中灿烂的北京,已经不在了。所谓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长安街,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红绿灯。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见过高中最后一场篮球赛他投进去的救命的三分球,没有人知道他是那个家住凤鸣路四号院的孩子。他和所有人一样没有了来历,有那么半年左右的时间他觉得似乎失去了张嘴唱歌的能力,走了那么远的路,坚持了那么久,原来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彻底地成为芸芸众生。第一个凛冬降临的时候,他已经旷课快一个月了。他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打起精神来,从下周一开始,至少去上课。

大学总归是要毕业的,不然,就连凤鸣路也回不去了。

“给我讲讲你自己,你觉得你这个人最值得讲的地方是什么。”坐在关景恒对面的那个制作人静静打量着他,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也许是因为这个,他表达一件事情的时候通常有种奇怪的执拗。

关景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总之,面前这个人只曾经在电视里见到过,看着他,自然而然地就觉得,不能提起凤鸣路,提了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大三那年的夏天,关景恒没有回家——他终于还是在北京找到了唱歌的地方。餐吧是没有暑假的,他一直唱到大学毕业,后来即使已经在格子间里敲代码,也依然会在周末过来唱。公司年会时,他们部门把他推出去表演节目,他的演唱自然是为部门赢得了最大的红包。微醺的程序员们此起彼伏地为他欢呼,人力资源部那些姑娘们大叫着巨星小关,彩色的碎屑自会场天花板上,如自然灾害那样坠了一地。他站在台上,任由那些碎屑掉在他身上,他想就这样把我埋了也好,他快二十四岁了,如果此生只能在这里做他们“会唱歌的小关”,还是早点死吧。原来,“北京”也不过是一个拥有无数条“凤鸣路”的地方,什么首都,什么紫禁城,都是骗人的。

“我……”他认真地略有窘迫地想了想,“我自己没什么值得讲的。”

“不可能。”制作人宽容地笑了,“你连故事都没有,怎么当明星?”

“我喜欢唱歌。”他也觉得这句话说得很蠢。

“说一些我不知道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那样,深呼吸一口。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这些付诸语言告诉一个不熟悉的人。

只不过这个不熟悉的人,也许能改变他的命运。

“好吧,那我说说……”他有些慌乱地盯住自己面前那杯mojito,“我其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挺小的时候就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我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不是说梦想什么的,而是……我一定得找到那个自己,我真的是个没故事的人,可是眼前这个没故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不在乎这个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认真勤恳地活着也好,穷困潦倒地凑合着也好,做谁的儿子老公和爸爸……都无所谓,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他端起杯子,没有用吸管,用力地喝掉一半,那片薄荷叶尴尬地沾到了嘴唇上,他用玻璃杯的边缘刮掉了它。

“很好,想要成为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不要相信那些‘要做自己’的话——等你红了以后,那些话是说给歌迷听的。”

这样的对白之后,他就签了平生第一份经纪合同。参加选秀节目,就是合约的内容之一。从那以后,他便有种奇怪的迷信,凡是“面试”范畴内的事情,他坚信自己的运气总是不会太差的。

后来,他站在舞台上,光线太强。当你看不清观众席上任何一张脸孔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觉得他们都是——会发出呼啸声的无差别生命体。他曾经离“他”那样近,那个根本不是他但应该是他的人。可是选秀节目总有播完的那天,观众们永远等着下一季的比赛——甚至连下一季的选手都未必比他们幸运,因为总体的收视率很可能赶不上隔壁电视台的另一档选秀节目。本应成为的“那个人”依然蛰伏在某处,他离“他”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幻觉结束了,他知道人生此时才正式开始。依然闻得见“他”的气味,活下去的意义全都在“他”身上,小关必须用这个平庸如超市食品袋的人生去找到“他”,找到真正的“关景恒”。

“你就是没那么爱我。”大学时代的女朋友曾经这样指责过他,“我们努力一点存钱不好吗?过几年,想办法买房子结婚,每个人都是这么过的,有那么多人想要和我这样过日子,可是我选了你……”

“你可以重新选一次,再选别人。”他这么说。

她打在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并不是很疼,只不过热热的。

那时候他年轻,或者说更年轻——所以不觉得自己无情。反正,所有缠绵过的女人,最终都属于尘世里的小关。他从来不敢尝试着想象一下,若有一天,他真的成为了幻境中的那个人,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在那个终点等着他,他不允许自己想这么具体的事情——那意味着某种妄念被坐实,他的僭越在神明那里有了呈堂证供。

“你开车的时候,会不会听自己的歌?”朱灵境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有点好奇,偶尔她能够意识到也许这有点不妥,急急地把目光挪开,装作看了一秒钟风景,然后再像个大人那样,重新回来看着他。他在心里回想着她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记得起来的话,他其实是在揣测她的来历,她应该也是在一个类似凤鸣路的地方度过了独属于自己的童年——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问过自己,假设——当然只是假设,她能每一天都这样明媚地出现在他眼前,用力地把安全带扣上,他是否可以甘心地活在此处的这个人生里,把这具原本是寄居的肉身当成最后的去处?

一阵寒冷滚过脊背,他用力踩了刹车,险些闯红灯。


钢铁侠的办公室里有音乐声,这是一件罕见的事情。他的音箱里放着关景恒正式出道成为歌手之后的第一张专辑,孟舵主费力地在那张北欧风的沙发上坐下来,苦恼地看着对面的人说:“我女儿真的知道他,可是我听起来,这首歌跟刚刚放完的那首根本没什么区别……”门开了,钢铁侠和雪莉诧异地看着小雅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小雅笑笑,“我只能在这儿待两个小时。”她穿着很随意的开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倒是跟从前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要紧吧?”雪莉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两个小时之后会不会很痛?”两位男士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大概也知道此时不方便提出疑问。“还好,”小雅坐下来,“两个小时以后从这儿走,不堵车的话回家最多二十分钟,正好来得及喂下一顿。”“那就快点聊完长话短说。”孟舵主一瞬间正襟危坐了。

“我的想法早就表达过,”小雅一笑,“我觉得粉叠是个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我希望我们可以试试看。虽然关景恒那个人没有经验,但是……”

“我担心的地方是关景恒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大明星,如果他知名度足够,炙手可热的那种,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雪莉叹口气,“团队啊管理啊什么的,都可以帮他做,可是现在……值不值得?”

“他现在的团队,负责前端后端的那两人都是他过去的同事,还是同学?资历嘛按说也过得去……可是关景恒他现在还能管理这些人吗?他早就是个艺人了,想事的方式不会一样的。”孟舵主的iPad不小心掉在地上,但他没有去捡——因为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弯腰对他而言很困难。

“反正我快要休完假了,我可以有事没事去他们公司盯着。”小雅认真地环视着大家,“或者,等到初具规模的时候,说服他,换一个真正专业的经理人。”

“小雅你还真是喜欢他。”雪莉笑了,“不过说句题外话,我倒觉得那个小潘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就是不中用。”

“如果真的决定了,我们现在就得替他们物色一个得力的做市场和渠道的人,他们现在的这个人只是手里有艺人资源而已,运营能力不行。”钢铁侠像是若有所思,“第二个隐患就是那个小潘,知名度没有,脑子更没有,就是因为出了最早开发App的那笔钱,占这么大的股份,创始团队里留着一个这样的人,早晚是个祸害。”

“以后想要把他边缘化有的是办法,现在,留着看看也是好的。”雪莉微笑着,用眼神咨询着小雅的意见。

“放心吧,灵境正好是他的室友,据说小潘这个人心思很单纯,需要他让一些出来的时候,只要好好聊应该没有问题……”小雅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愉快的语调,“而且,只要能具备一个过得去的用户数字,即使运营得有问题,地主们应该还是会对它感兴趣的。”

“现在就需要。”钢铁侠简短地说,“省得夜长梦多。把这个作为签TS协议的前提。”

“如果这项能谈妥,我就没什么问题了,他们要的是一笔小钱,最关键,对我们MJ来说,也是一个能在娱乐圈里做做宣传的事情……”孟舵主话没说完,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在了门上,门应声开了。只见文娟——钢铁侠的助理正错愕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膝盖,面无表情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手里东西太多,我以为我能抱得住……”一个纸箱子因为刚刚砸过门,无辜而笨拙地翻滚了两下,盒子上的图案是一个意大利产的手冲咖啡机。

文娟把箱子抱起来,在这间仓库一样的办公室里寻找空地。

“别忘了把发票给财务。”雪莉讪笑地看了文娟一眼。

“不用,”钢铁侠已经在搜索它的使用说明书,“你们喝不上咖啡的时候别来找我借就行。”

文娟尴尬地看着她幼稚的老板,感觉马上就要替他道歉了。


关景恒听到新邮件的提示音的时候,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还好身边没有任何人。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打开。钢铁侠约他在MJ资本楼下的咖啡馆,特别说明希望和他单独聊。他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然后沉下去。他对着灵境的微信头像看了好久,想问是不是她的老板们已经决定要拒绝他了,可是最终他还是丢开了手机。他不想让她看见焦灼的自己。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她说过——也许他们之间还没有统一意见。至少,他们都看得出,他才是灵魂所在。既然不能自乱阵脚,那就若无其事地单刀赴会,他还是只穿了清爽的白T恤和牛仔裤。

早上八点,咖啡馆还没有正式开门营业。钢铁侠坐在一堆空椅子里面,看起来有点荒诞。吧台后面睡眼惺忪的老板在慢吞吞地装着咖啡豆,距离他们点的东西端上来,恐怕还要一阵子。看到关景恒从只抬起来一半的卷闸门后面钻进来,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你坐吧——要喝什么你去点,不过可能做得慢一点……”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来一起喝个咖啡。

钢铁侠也许没注意到,关景恒几乎是没有掩饰地环视了四周。

“我开门见山,”他紧紧地看着关景恒的眼睛,“我们都觉得粉叠很有意思,本质上是一个社交类的社区,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社交类的东西成功率其实非常非常低……”

来吧,不如痛快一点。关景恒挺直了脊背。

“当然,”钢铁侠话锋一转,“你的情况不大一样,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创业者,你的号召力还是可以转化一些最初的用户……”好像在身后,卷闸门又是一阵细碎的响声。

灵境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最后一公里的时候被堵了十五分钟……”

宛若天籁。

她说过,如果她会出现,那就代表着……她狼狈地抱着一沓文件夹弓着腰进来——迎面撞上了关景恒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好像看见大雨之后的天上,出现一道完整的彩虹。她从没见他脸上露出如此彻底的喜悦,这让她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故意把脸转开,到吧台为他们取咖啡杯。

关景恒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其实他只是在想,但愿这是真的。

“我继续说,”钢铁侠似乎对灵境的到来无动于衷,“我觉得,你们目前的创始团队,最大的隐患,在潘垣身上。他的经验能力都不够。你是真正的leader,我想听听你对这个是怎么看的——我知道,你们是兄弟……”

“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关景恒平静地回答。

灵境背对着他们二人,撕开了一个糖包,却不小心撒了一半砂糖在空旷的桌面上。

“他现在在你们的公司里占据的股份太多了,跟他谈谈,压低到百分之十以下。你可以想想办法,把他最初帮你垫付的开发的钱还给他。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为难,但是你相信我,你以后要带队打仗的日子很长,这只是第一步。”

“可以。”

“你打算怎么说服他?”钢铁侠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事情,我做到了之后,再来跟你交流。”

钢铁侠笑了:“很好,够爽快。把这件事做到,你期望的钱数和估值,都没有问题。”

咖啡机在耳畔轰鸣着,整个世界都是香气。

傍晚,灵境刚出电梯门,就听到了自己家门后面传出的音乐声。走进去,再关门——感觉自己不小心闯进了一首歌里面,整个人像是一个碍手碍脚、被错误演奏的音符。小潘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冲上来跟灵境热烈拥抱。

“亲爱的,原来我除了美艳和有才华之外,还即将缔造一个互联网帝国——”灵境用力地挣脱了小潘,把音箱关上,不过小潘灵巧地闪到她面前,“你跟我说实话灵儿不要不好意思,你做我室友这么久,是不是早就在默默地暗恋着十全十美的我只是从来不敢表达因为你觉得自己一定没有机会……”

灵境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

“关景恒在楼下等着你呢,你们去喝一杯吧。”灵境拎着自己的鞋子,试图越过长沙发把它们直接抛进自己房间里,结果一只成功地飞了进去,另一只悲惨地打到门框摔在了地板上。

“怎么了蜜糖?”小潘若有所思,“你准头差的时候,一般都是心里有事。”

“我累了。”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不跟我们去一起庆祝?”小潘大惊失色,“是不是你又要去会那个野男人了?”

“庆祝什么呀,”灵境疲倦地笑笑,“毕竟老板们还没有最后拍板,还有拜托你件事小潘,”灵境转过脸,表情甚至有一点委屈,“永远别告诉关景恒你看见过Tony来我这儿,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天哪!”小潘双手举过头顶,表情夸张地绕着沙发开始转圈,“那天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Tony?你不说我根本不会知道——穿上衣服以后真的差别好大,后宫是从何时淫乱到这个地步的……”

灵境惨叫一声,蜷缩在沙发中,开始认真地怀疑人生。

“放心。”小潘的手依然停在耳朵两旁,“我一个字都不说。”他走到门口穿上鞋子——不过是由一双拖鞋换成了另一双拖鞋,“但是我提醒你哦,等他来你房间睡觉的时候,你还是把床单换一下。”虽然知道灵境手里已经没有鞋子可以丢过来打他,他还是维持着抱头鼠窜的姿势,夺门而出。

她知道用不了两分钟,小潘就会跳上关景恒的车,坐在她刚刚坐过的那个位置。他们会痛快地击掌,如同学生时代的球赛一样,在庆贺独属于小伙子们的美好时刻。关景恒会因为由衷地开心,而忘记他平日里那些深藏于心的、对小潘的不屑,当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就会百分之百相信,小潘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这个时候,关景恒再把钢铁侠提出的要求推心置腹地一说,事情也许就成了——管他怎么说,那不是灵境应该过问的事情。

而小潘,不管喝了还是没喝,总是擅长装糊涂的。

任何人相处的时候,总是那个自以为更聪明的人,过得比较痛苦,可是男人们好像不大懂这个。

一条关景恒的信息又翩然送了进来:周末想请你吃晚饭,可以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他:周末有事情,不然,周一晚上,我下班以后?

他想再多看一眼这条回复。但是就在此时有两条信息几乎同时挤了进来,铃铛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条来自父亲,另一条是母亲的。父亲说:以(已)收到。儿子你放心,很快就能赚回来。母亲说:你不要理你爸爸,你这几年也不容易,别给他钱。每一次阅读父亲发来的信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修改一下显而易见的错字。他能想象那个画面,母亲其实就坐在父亲对面,他们二人之间只隔着那张旧餐桌。然而母亲不动声色地垂下头,不会让父亲察觉她也在跟儿子说话。父亲认为来跟他要钱只是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让他那么以为吧,母亲的嘴角纹丝不动。旧餐桌正上方的墙上,依然挂着那副镜框。那里面是三十年前的一张“见义勇为”的奖状。三十年前的父亲在陪母亲推着婴儿车逛公园的时候,想也没想就跳下人工湖救上来两个落水的孩子。镜框的角落甚至还嵌着小小的一方当年的剪报。父亲表情紧张,整个人僵硬,但是年轻英挺。他看着那张剪报度过了整个童年,他不知道那就是父亲一生里唯一一件值得回忆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长大以后他会长得跟父亲很像。

父亲会心满意足地倒上半杯酒,抱怨母亲买的花生或者蚕豆不够新鲜。然后再一次笃信着他很快就能把这点钱骄傲地还给儿子,不止这一点,这一次他会走运,连上年初的、去年的、前年夏天的……一并还给那个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的小子。想到这里他挺直了脊背,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听众出现,他愿意讲讲年轻生猛的时候是怎么跳进那个湖里的。彼时初春,湖水还有寒气。生活只会奖励小人,然后亏待像他这样的英雄。

关景恒默默地回复了母亲:没事的,我自己有数。

他不能把灵境带回凤鸣路四号院去,他已经想好了,绝对不能。


周一终于来到的时候,两个人倒是都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么紧张。关景恒看着灵境远远地走进来,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灵境就已经看到了他。她第一次把头发整个盘了起来,穿了件式样简单的小黑裙和圆头的芭蕾鞋。

“蒂凡尼的早餐。”灵境落座的时候,他笑着说。

“在奥黛丽·赫本面前东施效颦,不丢脸。”她可能没那么习惯戴珍珠项链,手指不由自主地扫弄了一下颈部。

“我可没那个意思。”他怔了一下。

“你干吗那么认真啊。”她瞪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地娇嗔。

看着她满脸的粲然,他突然有点悲凉。只能承认,有的时候,他想要讨好她,尽管知道讨好又没有什么用,可是只要她出现在视线里,他就觉得她身后的空气里有一扇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门,门一开,里面就坐着孟舵主、钢铁侠,也许还要加上那个传奇一般的冯小雅。那几个人一人一把椅子,正襟危坐,就像当年宣布他能否晋级的评委——她不会知道这个,不能让她知道。想着这些,他有片刻的失神,而灵境只好低头看着菜单,有一点羞涩,她以为他只是有点忘形地看着她今天这身全新的装扮。

“我已经知道我要吃什么了,你点自己的吧。”她用力把菜单合上,像大学时代的教材那样抱在胸前——在他眼里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因为她浑然不觉。

“真有效率。”

“我最讨厌那些浪费很多时间点菜的女人,”她歪着脑袋,“女人被瞧不起,一半是因为混蛋男人,另一半的原因就在她们身上。”

“我哪敢瞧不起你。”他是认真被她逗笑了。

“没说你。我的意思是——”她眼中灵光乍现,“宏观层面上。”

那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有好几次,他们的笑声成功地惹来隔壁几桌嫌弃的注视。他喜欢听她说话,希望她能多谈论她自己——她不是那种没完没了试图引起对方注意的人,即使是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也尽可能地描述事情,而不讲她的观点——关景恒实在害怕那些大事小事都要发表观点的人,无论男女,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如果又完整又不高明——那就去当专栏作家吧,不要在日常生活里交朋友了。

服务生递过来POS机的时候,他正好可以不用正对着她的眼睛。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们公司账上的钱应该只够接下来两个月的,小潘那个土豪父亲拒绝支持儿子的“创业”,在他眼里那不过是这个不成器的家伙看中的又一个玩具。所以一开始启动的时候,小潘回老家去,卖掉了一辆曾经在小城里最为拉风的超跑——小潘当然故作轻松地表示过,没关系,过阵子他可以再回一次家,看看这回能卖点什么,总还有家当可以卖的。

他们走出餐厅的时候,夜色已流畅如水。北京的八月通常闷热得让人烦躁,不过那一晚的空气中,已经嗅得出一点点秋天。世贸天阶灯光璀璨,这点秋意让满目灯火都平静了下来。他们沉默着,都在等对方说话。

关景恒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数五下,他这么跟自己说,如果数过五下她还保持沉默,那就提议送她回家。他暗自嘲笑自己,然后自然而然地,从一数到了十。他转过身,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的一瞬间,把自己逼到了——想象中的墙角。

十一。十二。你到底在干什么。

灵境却慢慢地说:“你想不想,再找个什么地方坐坐?”

“我得开车,喝不了酒。”他看到了她眼里有层飞速驶过的失望,“找间咖啡店怎么样?”

“这个时候喝咖啡,你不怕睡不着就好。”她已经不想掩饰所有的喜悦,“刚刚你已经请我吃饭了,咖啡让我来请你。”

“好。”他微笑的时候心里却在问自己,一定有男人对她轻而易举地说过“不”,即使面对着她这样粲然的笑容,也一定有的——那么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听见了一声手机信息提示音,他知道那是从她的包里发出的。

她低头看着屏幕,完全露出来的脖颈与双肩之间,有两道美好的曲线。他转过身,走上几级台阶,撑开咖啡店的门,再回头却找不到她。

“灵境!”他好像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她就停留在刚才的地方,十几步之外,刚才有根方形的柱子正好挡住了她的身体。她快走了几步,扬起脸,对他一笑:“你看看你的手机,现在。”

他伸手去掏口袋,咖啡店的门弹回来,被他的后背挡在了半路,他觉得自己一定显得很蠢,像是怕烫那样,急急地挪开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数字在告诉他有新邮件进来了,发件人是钢铁侠。他点开的时候,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任何事。

他盯着那封邮件反复看了几次。钢铁侠将这封邮件抄送给了很多人,其实正文只不过短短两行。他想再多看最后一遍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指滑动,离开了邮件的页面。他迟钝地对着主菜单里那十几个颜色缤纷的小图标,忘了自己刚刚想要做什么。

“恭喜。”灵境的声音里有种微妙的颤抖,像是有光在一泓清池的表层缓慢滑动,“MJ资本的天使投资,三百万,post估值一千万,剩下的事情,比如准备合同、帮你们协调尽调……都是我的工作。请不要客气,任何问题都可以跟我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她。她走路的时候像猫那样没有声音,停在他眼前,嫣然一笑:“其实今天中午他们就一致通过了,只不过,我不能提前剧透的,让Tony自己跟你说,比较隆重一点。”

从这一刻起,他再坐在钢铁侠对面的时候,也可以叫他Tony了。这很重要。重要到让他想马上喝一杯。“别叫我刘总,”那个自以为是的白痴单挑起一边眉毛,装腔作势地挥一下手,“叫我Tony就可以。”他是故意这么说,好欣赏着对面的人即使这样也依然迟疑着的窘态,他身上所有的盛气凌人都是这样,一点一点,从这些等待着被他挑选的人身上,从他们满身的谨小慎微里,剥夺来的。

他突然侧过头去,亲吻了灵境的脸。

“你才是天使。”他告诉她。她脸上的神情居然是种纯粹的困惑。于是他只好补了一句:“对不起。”

灵境慌乱地笑笑:“……让公司的人知道了,这是不是不大好。”

“是不大好,”他点头,“我的错。走吧……”他指了指身后咖啡店的门,“你要是……不想再进去坐着,我去帮你买,买好了送你回家——你想喝什么?”

“抹茶拿铁。”她脸上依然是那种困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才心虚地说:“大杯的。”

“知道了。”

他转身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踮起脚尖,寻找着他的嘴唇,怎么都找不到,不知如何收场了,所以她只好绝望地把眼睛闭上。

他帮她找到了。然后他们第一次紧紧地拥住彼此的身体,她的呼吸声直接温暖地回荡在他的喉咙里,他的脸贴住了她的面颊,整个世贸天阶的灯光就此安然熄灭。天阶夜色凉如水,原来指的是这个。

送她回家的一路上,他们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她认真地喝着那杯抹茶拿铁,直到车停稳,依然用力拨弄着细碎的冰块。

她听见了他打开安全带的声音,她觉得那像是逐客令。有种细碎的委屈涌了上来,她立即把手放在车门的把手上,却打不开。原来他把车门锁了。

他们都在等对方先说话,她只是在祈祷,他不要开口说“对不起”。

“关景恒,你就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吧。”她说。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是连神都知道的,有几个女人在这种时候会说真心话。

“被你的同事知道了,是不是会——对你不好?”他问。车并没有熄火,他打开车窗烦躁地点上一支烟。

“也会对你不好。至少现在……”她知道自己此刻很蠢。

“我听你的。如果会对你不好——那我,就当没发生过。本来,就是我不好。”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放在手刹上,却一直没有把它拉起来。

“你哪里不好了?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她有点急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也可以的。”

“我们各自回去想一想,你说好吗?”打火机从他的手指间失控地滑了出去。他懒得捡,烟雾缭绕,好像神灯里的仆人会马上幻化出来,为他们解决目前的尴尬境地。

“既然是这样,你什么都不用想,忘了我刚刚说过的。”她并没有特指忘了刚刚说过的哪一句——但是,他应该听得懂。这样的对话,就像两条金鱼在池塘里互相挑逗着游来游去,绕着湖底那簇水草。谁也不许让自己的身体碰触到水草,可是也同样必须假装自己没看见水草。触犯两条规则中的任何一条,都会——够了,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愚蠢,为什么要拉上水草和金鱼。

“你不明白灵境,我得好好想一想,你……你不一样。”总不能说——你和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不一样吧,那也太失礼了。

“关景恒。”她轻轻地笑了,“我又不傻。”她终于还是打开了车门,回头加了一句:“过几天见。”

他用力地把一口烟喷至车窗外,跟自己说没有关系的,大事已经尘埃落定,他不必再这样习惯性地担心是否得罪了她。可是,好像不全是因为这个——他一想到也许她以后不会再坐在他的副驾上,一种恐惧就像是巨大的噪音,震得他心脏微微地发颤,像一堵偷工减料的墙。

他拿过手机,对着她的头像愣了半晌。他们傍晚时的对话,还在那里。她对他说:我出门了,如果堵车不严重,应该不会迟到的。他简单地回复她:不要急,我等你。只不过一顿晚餐的时间而已,他们之间似乎就再也不能这样对话了。可是他究竟该对她说什么?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太㞞了。

现在我必须全力以赴地专心工作,如果我再不能证明自己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呢?

我宁愿MJ不给我钱,这样我们就能轻松地相处——撒谎。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拒绝我吗——也许这句话才会提醒她微笑着拒他于千里之外。

朱灵境,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不行,不能说这句,因为这是真的。

他就像一个笨学生,绝望地盯着考卷上的解析几何题,铃声已经响了,但总得做点什么吧,哪怕写两个毫无意义的步骤……

于是他对她说:晚安。


“Tony。”灵境从一堆被子里慢慢扬起头,看着钢铁侠窗前的身影。他很喜欢站在高层建筑的窗户旁边往下看,在办公室里看满城的灯火,在自己家里——只好看看路灯底下坐着的那个人是不是喝醉了。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灵境突然捡起地板上一件很旧的格子衬衫,急忙用它裹住自己。好像是觉得,说到一个比较严肃的话题的时候总得有点着装要求——至少不能什么都不穿吧。

“你说。”钢铁侠转过脸。然后静静欣赏着她难以启齿的表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这里过夜了。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

他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说你爱上我了要我离婚。”

“你怎么那么讨厌呢!”灵境笑着,拿起一个枕头作势要扔,她自己没想过,跟关景恒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如此轻松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钢铁侠用力地拉上了窗帘,“你要辞职了?我操——告诉我,谁来挖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匆忙地笑笑,低头撕扯着衬衫的扣子,“简单点说就是——我恋爱了。”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多大了?什么背景?”钢铁侠突然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娘家人,“对了还有,本科是哪里毕业的?我跟你说,别管他后来在什么地方给自己镀的金,他高考能考进哪个学校很重要……”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笑,“我是不想你吃亏。”

灵境轻盈地从床上走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用力地给了钢铁侠一个拥抱:“谢谢你为了我好。你不用担心我,其实还没有正式开始……我只是……”她不想说“是他不愿意跟我正式开始”。

钢铁侠用力地盯着她,又挑起一边眉毛:“我懂,你认真了。祝你好运——可是,真的不能让我知道这人是谁?”他语气突然变得很紧张:“只要不是孟舵主,我就都能接受。”

很久以后,灵境才知道,像她和钢铁侠之间这样愉快的道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此时,她还顾不上想这些,凌晨两点,她凝视着那句关景恒的“晚安”,有一点恼火,他当她是白痴吗?所以她故意一直不回复,直到此刻。她希望在这几个小时里,他能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他的微信里会涌进好几条未读信息,但是没有一条小红标是属于她的。我就是想让你尝尝这个滋味,“盼望”像一抹小小的亮点那样,快要烧完了,却总是没能真的熄灭。这么一点点亮光不会影响你跟周遭的人说话、谈事、碰杯、讲段子……但是你知道,就在这说话、谈事、碰杯、讲段子的时候,你整个人是荒凉的。朱灵境,她对自己微笑一下,不要自作多情。

“你这样一直玩手机,是睡不着的。”钢铁侠的声音从她背后传过来,吓了她一跳。

“那你怎么还没睡着呢?”她转过身,在黑暗中,脸颊贴住他的衣袖,“明早我就走了,你以后最好别在上床之前喝咖啡了,真的会失眠的。还有……你不会因为这个,不给我升职吧?”

“笨蛋。”他的手掌温暖地在她肩上拍了拍。

“还有,”她笑笑,“跟你说个秘密算了。公司里每个同事都笑你,在北京三环内开着一辆八缸的越野车,看起来特别傻。”

“纯属嫉妒。”钢铁侠气急败坏了,“还有,你记得,你可以先跟他说‘我爱你’,不用怕,但是,要是你真的已经太喜欢他了,不要让他知道。”

她哧哧的笑声很清澈:“你说啊,Tony,要是你能爱上我,我也能爱上你,会怎么样呢?”

他也笑了:“做梦吧你。”

没过多久,男人的呼吸开始舒缓而悠长。她在他的手臂中间,静静地睁开了眼睛,准确地在枕边摸到了手机的位置,在那句“晚安”后面快速回了一句:真不好意思,一回家就睡着了。谢谢,晚安。——然后又觉得“一回家就睡着”有点假,于是把“一回家”改成了“刚才”。

明天他一醒来,便能看到。

也许他已经看到了。 pplNikBPkDADvveOZiAdvuHiMKJfBflSEjIUtbpnyGz7a2e+yH1jO4+MwgE7Sz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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