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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在江湖心存穆源

范用,中国著名的出版家、书籍装帧艺术家。

新中国成立后,范用历任中宣部出版委员会科长、中央人民政府出版局副主任、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和副社长,1985年,他兼任三联书店总经理。在1989年离休前,还曾担任读书出版社桂林、重庆分社经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部主任。读书人大多都知道他是《新华文摘》《读书》这两本中国第一流刊物的创办者,他还出版了《傅雷家书》《随想录》《牛棚日记》等一大批在中国图书出版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经典图书。

有人以为,这样一位一生与书为伴的出版大家,一定有着叫人羡慕不已的高学历,殊不知,他只念过两年私塾和四年小学。这短短的求学经历,让范用很是怀念。尤其是在穆源小学读书生活的两年时间,最值得珍惜,让他足足感念了一生。

1、乡土情结

位于长江下游的江苏小城镇江,民国时期是著名的水陆码头。这里酒楼茶馆,歌女清唱,车水马龙,船只往来,熙熙攘攘,一片繁华……

1923年,范用出生在这座小城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他是独生子,被全家视为掌上明珠。十岁以前,范用是外婆带的。外婆家在柴炭巷,与其说那是一条巷子,不如说是条小街。这条连接西门大街的小街不长,但是好多铺子都开在这条街上,非常热闹。小街东头的“众善救火会”和天升茶楼是最热闹的地方,然而,在柴炭巷里,范用最感兴趣的地方只有三个,一个是裱画店,一个是石印局,再一个就是自家对门的小印刷铺子。

小范用总是会用好奇而充满稚气的眼光寻找着童年的乐趣——在裱画店里,裱画匠在一个红漆大案上用排刷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刷糨糊,然后揭起来贴在墙上,这些画儿深深吸引着小范用。石印局的店铺是两开间门面的,虽不十分大,在范用看来却十分神气,店堂里放着两部石印机,两块大石头,用油墨辊子在上面轻轻滚动几下,一张张白纸就神奇般地变成了商店的广告、包装纸,变成了大舞台的京剧戏码单。石印店门口还有个刻字摊,刻字的是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他见范用站在那里看他刻字,总会朝小范用笑一笑,十分和善。外婆家对门的那家印刷铺子也是范用常常光顾的场所。在这里,听着印刷机发出的清脆响声,看着工人们不停地用机器印东西,他常常出了神。他还喜欢捡印刷铺印坏的纸片和地上的铅字、花边,捡来拼好,用线扎好,蘸上印泥,盖在一张张纸上送人。尽管这些字还拼不成一句话,但他自己印的东西总是显得格外珍贵。那时候,范用的理想就是长大后要到印刷厂当一名工人。那时的他已经开始认方块字了,他将红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人”、“天”、“大”、“小”……范用与文字的结缘,就源于此。

在家族成员中,从小对范用影响最大的是外婆和父亲。

外婆是一个在旧社会不太多见的妇女,她坚强能干,有主见,有魄力,很会做生意。外婆年轻的时候就跟丈夫到了镇江,在洋浮桥开过豆腐坊,挣了钱后,又开锡箔店、酒店、染坊,后来在西门大街开百货店。她还有几部缝纫机,用来做洋服和学生装。生意越做越好,外婆交友也越来越广泛,从银楼、酱园老板到自来水厂老板,从茶楼跑堂、锡箔庄师父到讨饭的,不论身份差别、地位高下,全都成了外婆的朋友。在小范用眼中,外婆不但会做生意,还很擅长交友,这令小范用很是佩服,因此他和外婆的关系格外亲密,晚上睡觉总会用自己的身体给她焐脚。后来,长大成人的范用在遇到困难或是失意的时候,总会想起坚强乐观的外婆,于是决心要做一个像外婆那样坚强的人。

范用与外婆、母亲

父亲的性格和外婆完全相反,他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既不会做生意,也不擅长交际,是个典型的老实人。父亲从小就到镇江当学徒,外婆见他为人善良、老实,就要他做了上门女婿,还让他当了百货店的老板。尽管他很努力地经营店铺,规规矩矩,童叟无欺,但还是年年亏本,最后竟把本钱也蚀光了。大概父亲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吧。生意失败后,还欠下了不少债,强烈的自尊和羞耻感使得父亲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愧对外婆,两次自杀未遂——一次跳江,一次吞鸦片,虽死里逃生,但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那年,范用才十四岁,小学还没毕业。给父亲看病的是宁波名医叶子丹大夫,范用从他口中得知父亲大概是“急死的”。失去父亲的不幸,给范用幼小的心灵以沉痛的打击,也给这个家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阴影。半夜,面对父亲的尸体,小范用一点也不害怕,他摸摸父亲的胸口,冰凉冰凉的,可有谁知道,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还能感觉到父亲胸口的热气啊。

在范用的记忆中,父亲虽然是个性格软弱的失败商人,却也是个有文化的关心子女的慈父。他粗通笔墨,会记账写信,最令范用高兴的是,父亲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看小说,李涵秋、张恨水的章回小说是他的最爱。范用喜欢看小说正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父亲自己也是念过私塾的人,因此他送范用去念了两年私塾。那是个家塾,一户开酱园店的人家,家里有四五个孩子,就请了个先生在家里讲课。范家和这家人是宁波同乡,于是朝先生拜了三拜后,也进了家塾,算是陪公子念书。塾师给范用起了个学名:范鹤镛。这三个字笔画多,写起来费劲,着实让小范用伤脑筋。父亲非常关心范用的学业,对其督促甚严。他每个月请先生上茶馆吃一回早茶,有时,范用也陪着吃早茶,吃干丝、肴肉和汤面,父亲总是不忘问:“小伢子学得好不好?”听先生频频说“好!好!好!”后,平时不十分爱笑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范用与父亲

事实上,小范用的确是个学习上进、钟情于读书的孩子。先生除了教《百家姓》《三字经》《论语》外,还教做对子,范用总是一学就会。先生说:“下雨。”范用对:“天热。”先生说:“路滑。”范用急中生智:“汗臭。”先生再考:“行人少。”范用立马对上:“蚊子多。”先生对范用的反应很是满意,常常捻着一嘴白胡子称赞道:“不错。”

范用虽然出生在江苏镇江,但他父母是浙江宁波人,老家在一个叫范家市的小村落。十岁那年,父亲曾经带一家人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祖母和祭拜死去的祖父。他们先从镇江坐火车到上海,然后坐大轮船到宁波,再坐小火轮到镇海,又换坐脚划乌篷船才到家。路途漫漫,一路颠簸,然而欣赏着一路的风景,目睹着一路的奇观,小范用毫无倦意,一脸兴奋。在他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这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最愉快的旅行啊。

祖屋就坐落在那个不十分惹人注意的小村子里。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的,春天,雨后春笋争先恐后般第冒了出来。范用喜欢吃竹笋,用咸菜卤煮了盛在碗里空口当饭吃,十分美味。村头是一爿小杂货店,范用只记得店里柜台上有个大玻璃瓶,里面有圆圆的红的绿的黄的糖果,叫“弹子糖”。祖母非常疼爱小孙子,常给范用铜板,范用就拿去买糖吃——当时,用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三颗弹子糖。

祖母成天躺在床上,懂事的范用坐在床上陪她,听她唠叨。从祖母的神情中,小范用看得出来,守了大半生寡的她内心依然充满幸福和温馨之感,只是还有些许遗憾和孤独,大概因为祖父早逝,而儿孙又没能在家陪伴吧。祖父的坟头长满了一种叫茅针的野草,细细的,剥开来,将淡绿色的软针放在嘴里嚼嚼,甜甜的。

柴炭巷、印刷铺、老家、外婆、父亲、祖母……这些乡土人事、旧物场景,伴随着坟头草甜甜的味道和悦耳的印刷机转动声在范用的梦中久久地挥之不去。范用在《最初的梦》一文中写道:“惟有童年,才是我的圣洁之地,白纸一张,尚未污染,最可怀念。”

2、我爱穆源

念完私塾以后要上学堂,因为搬家,范用曾在好几个小学上过学,五年级才转学到穆源小学,因此小学时代的最后两年便是在穆源小学度过的。而五六年级对范用来说是最重要的时期。这两年的生活奠定了范用的一生。

在当时,穆源小学是一所不起眼的学校,它坐落在江苏镇江的老城区,1906年由地方名士发起,动员当地回民出钱创办的,范用是该校1936年的毕业生。他没有上过中学和大学,穆源小学便是他心中唯一的精神家园,也是他心中圣洁的所在。在这里,有他童年最初的梦想和最美的回忆。

在学校里,范用人缘好,虽然和大家年龄相仿,却是个孩子头,有很多很要好的同学愿意跟着他,积极踊跃地参加各种有意义的活动。范用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去广播电台唱救亡歌曲,还组织儿童剧团去演戏,还有许多的事情都是范用带着大家去做的。同学们也都信任范用,愿意跟着他,每次范用带着好朋友去玩,晚上一定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家,直到交给他们的父母亲后才放心离去,因此,有些家长也很愿意孩子跟范用在一起,都说:“跟鹤镛在一起,我们很放心!”

穆源小学为范用兴趣的培养提供了十分有利的环境。学校有一份叫《牧园》的墙报,是五六年级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办的。“牧园”寓意为在穆源这个校园里,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小绵羊,它们在“牧羊人”老师的精心带领下茁壮成长。这个小刊物,不仅仅是为了练习作文,培养写作兴趣,更是为了陶冶情操,提高素养。

范用曾在这个特殊的创作天地里发表过一首小诗《我要奔向大海》:

我打雪山上下来,

我要奔向大海。

就好像儿子,

扑到妈妈的怀里。

我们先是细流,

然后成为大江。

我们快活得又跳又唱,

浩浩荡荡奔向远方。

鱼儿在水底下游,

船儿在江面上走。

不管好天还是下大雨,

我们一路前进不停留。

啊,我们终于看到了大海,

她张开臂膀把我搂进怀里。

“孩子啊,你歇一歇脚,

再去大洋看看世界!”

范用把做诗的过程当成是一种享受,在路上的时候,还要边走边想,灵感一现,想出一个好句子,赶紧把它写下来。写好了,改了又改,越改越得意,越改越入迷。最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刊登,充实了墙报的内容,范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长大后,范用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大概就是从编墙报开始产生了兴趣吧。

在穆源小学,范用常去的地方是三层楼上的图书馆。学校图书馆是由学生管理的,范用挺喜欢当管理员。虽然他可能因此牺牲了课间到操场玩的时间,但因此能为同学们服务,自己也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跟书打交道,这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范用了解图书馆,爱上图书馆也就是从当管理员开始的。

图书馆里藏着两套印得很讲究的儿童读物,一套是中华书局的《小朋友文库》,一套是商务印书馆的《小学生文库》。这两套书每套都有好几百本,故事、童话、寓言、历史、传记、地理、游记、科学知识,还有一些教你做手工、做科学小试验的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去图书馆次数多了,范用还发现了许多好书,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中学生》杂志,这大概是给老师们阅读的,当然也供学生借阅,范用也借来看过,杂志中有一栏叫“文章病院”,专门罗列报刊上的文章里一些不通的句子,让读者从中吸取他人的教训,范用读了,受益匪浅。

范用和同学们还自己办了个小小的图书室,取名为“晨光图书室”。大家把自己的书拿出来放在一起,也编上号码,做上卡片,借书也得填单子,手续很正规的,毫不含糊。有了自己的图书室,即使寒暑假学校图书室不开放,同学们也可以照常借书,方便大家在假期里多看点书。

范用在学校兴趣广泛,不仅演戏、唱歌、阅读,还尝试着写小说,但最令他乐此不疲且孜孜不倦的,似乎永远是与书打交道的一切。比如,剪报是范用在穆源小学里最热衷做的一件事,他从报纸上把文字、图片剪下来贴好,标题用颜色笔画点图案加以装饰,这样有文有图,版面也变得活泼了,最后装上自制的封面,装订成一本本的小册子,供同学借阅,这便是他最早编辑的“杂志”。最令他享有成就感的是,他曾办了一个手抄刊物《大家看》,正如刊名所指的那样,这是一份编给所有同学们看的读物。编辑、出版、发行,范用一个人包办,忙得不亦乐乎。

短短两年的穆源小学生活是充实而快乐的,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深深地印刻在范用的记忆中。但就在他毕业离开穆源一年后,他心中的圣洁之地就被日本的飞机炸弹夷为了平地。不过,炸弹可以摧毁昔日美丽的校园,可以炸毁那个小小的图书馆,却粉碎不了一个小学生对母校的深切怀念。

多年以后,已经离休的范用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写下《我爱穆源》——“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这是老作家冰心当年在小书封面题写的话。范用说:“我不善于写作,偶尔写点怀旧文字,怀念故乡,怀念母校,怀念同学师友,我是用真情实感写的。”书中倾谈儿时往事,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真情流露的感激和天真深切的依恋。一边写书一边回忆,范用仿佛回到了美妙的童年,回到了昔日的穆源,回到了纯真的少年,回到了精神的家园……

范用回到穆源小学

没有了岁月的距离,旧时的校舍,旧时的风物又一次变得清晰、真切起来,依循着可见可触的记忆,他还用硬纸片制作了当年穆源的模型,花园、操场、食堂、宿舍,连学校大门上的校牌、迎门屏风上的字都清晰可见。而后他把做好的模型赠送给了镇江穆源小学,那栩栩如生的模型永久地安放在了学校的新大楼里,就如那些曾经在一个幼小心灵深处留下的最真的回忆,依然鲜活,依然纯真,依然美丽。

3、难忘师恩

范用之所以用“爱”这个字眼表达对母校穆源的怀念,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在那里,他幸运地碰到了两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好老师。对范用的一生来说,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机遇。后来,范用走上出版这条路,恰恰是把两位恩师指引的道路结合在了一起。

小学五年级,级任老师周坚如上的语文课深受范用的喜爱。周老师擅长朗诵,念起课文来很动听,他批改作文相当认真,不仅圈圈点点,还颇费心思地在每一本上都写上评语,每次孩子们拿到批好的作文本,就迫不及待地先看周老师给的评语。

周老师是一位思想进步的老师,他专门订了一份邹韬奋编的《大众生活》周刊给范用看。《大众生活》引导读者朋友关心国家大事,是当时很受读者欢迎的刊物。这对范用思想的影响很大,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范用懂得了救亡抗日的道理。除此之外,周老师还订有杜重远主编的《新生》周刊,范用也很喜欢看,每期都向老师借。周老师被小范用强烈的读书欲望所打动,干脆就替范用订了一份。要知道,那时候小学老师的工资很低,周老师的生活更是俭朴,上课穿件竹布长衫,每天清晨花一个铜板喝碗豆浆,生活本来就拮据的他却舍得花一块八毛钱订份全年的杂志给学生看。范用始终将这份温暖了自己一生的师恩铭记于心。

就是从看周老师订的刊物那个时候起,范用知道了生活书店。而看生活书店的第一本书,便是韬奋先生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这书恰恰是穆源小学的沙名鹿老师借给他看的。

沙老师主要教的是低年级,但也给中高年级上音乐课,他年轻、活跃,爱好文艺,有很多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沙老师身上的这些独特魅力和个性,深深吸引了几个爱看小说、爱唱歌的高年级学生,自然也包括范用在内。

在范用的记忆中,与其说他是老师,倒不如说他是同学们亲切的大哥哥。办《牧园》时,文章末了若是出现空白,沙老师就替孩子们补上几句摘录的语句,多是中外文学家的名言或者古今诗人的名句。沙老师还带领范用组织儿童剧社演话剧,教范用学会了唱聂耳、田汉的《义勇军进行曲》等令人热血沸腾的进步歌曲——在那个抗日救亡的特殊年代,小小年纪的范用已经在老师的领路下,用实际行动慢慢地走向成熟。

和周坚如老师一样,沙老师也十分关心学生的语文学习,他介绍范用看了很多新文艺书籍,其中有鲁迅、茅盾、巴金、高尔基的小说,他还曾自掏腰包送给范用一本巴金的代表作《家》。范用觉得,自己一辈子爱好文艺正是得益于那时沙老师的帮助和引导。为了培养对文艺的兴趣,沙老师以读书会的形式引导孩子们选读文学名著,因为条件有限,他就自己动手刻印活页文选,选的作品里有夏衍的报告文学《包身工》、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也有一些外国作品,比如令范用印象深刻的是高尔基的《海燕之歌》。

那是1936年的夏天,正值暑假,一个沉痛的消息传来:伟大的文学作家高尔基逝世。沙老师组织范用他们选读文学作品,第一篇选的就是瞿秋白译的高尔基的《海燕》。“白蒙蒙的海面的上头,风儿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深黑色的闪电”“那是勇猛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的上头,得意洋洋地飞掠着,这胜利的预言家叫了:‘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为了便于逐句逐段地为孩子们讲解、朗诵,沙老师照例将其刻印成活页文选,人手一份,范用也参与了刻写钢板,因此至今仍对篇散文诗印象深刻。读书会上,沙老师还教孩子们唱流行的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和高尔基作词的《囚徒之歌》,等等。“太阳出来又落山哟!监狱永远是黑暗。我虽然生来自由,哒哎哟哒哎!挣不脱千斤铁链。”坚定嘹亮的歌声久久荡漾在范用的耳边……

读书会后,沙老师借给范用一本厚厚的《革命文豪高尔基》,这本书是邹韬奋根据康恩所著《高尔基和他的俄国》编译而成的。虽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学生而言,还不足以驾驭书中深刻的思想内容,但这本书的前几章“儿童时代”、“幼年时代”、“青年时代”,讲述了高尔基成长的故事,其内容还是比较贴近小学生的生活的,因此范用看得如饥似渴,津津有味。书中有不少标了黑点的话,范用都将其一一抄录了下来,一有时间就拿出摘录本来看,久而久之,那些妙语警言深深地刻印在范用的脑海中,也让他和高尔基一样拥有了超越当时环境、用新的眼光观察社会的能量和体验生活的勇气。

可以想象,一本好书带给一个小孩子心灵上的震撼多么的巨大。尽管当时小小年纪的范用还很幼稚,但通过阅读,他已经开始懂得怎样去面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怎样走上崎岖的人生之路,怎样克服生活中种种的不如意。那一年,父亲离开人世,一家人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生计成了问题,范用也失了学,正感到前途渺茫时,沙老师用这本书带给他精神上的莫大鼓舞。“物质环境支配人的力量诚然是很大的,但是人对于环境——无论是怎样黑暗的环境——的奋斗,排除万难永不妥协的奋斗,也能不致为环境所压倒,所湮没。”这是写在这本书开头的一段话,范用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畏惧,学高尔基那样,惟有奋斗,才有生路。”

虽然和穆源的老师只相处了两年,但是师恩情长,令范用终生难忘。每每忆起周坚如、沙名鹿老师的谆谆教诲、嘘寒问暖,一幕幕往事清晰浮现,范用心头总是洋溢着无限的暖意。没有老师的引导,没有穆源的栽培,就没有日后的范用,师恩难忘,难忘师恩啊!

4、儿童剧社

在穆源小学,范用和同学们醉心于演话剧,而在沙名鹿老师指导下组织起儿童剧社的缘由恐怕要从恳亲会谈起。当时,为了展现学校的风采,穆源每年都要选定一个日子举办成绩展览,不仅请家长和校董参观,还会请友校的老师来观摩。这一天,就如同过节一样,整个校园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到了晚上,最为热闹的就数恳亲会了。

在恳亲会上,每个年级的同学或老师都会表演节目,形式不一,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演奏,有的变魔术。在晚会上,最常演出的是儿童歌舞剧《麻雀与小孩》《小小画家》和《葡萄仙子》等,这几出歌舞剧,虽然歌词很有趣,但只适合低年级演出,况且年年都演这几出,别的学校也不例外,因此早就没有了新意。作为穆源高年级学生的范用和同学们决定为恳亲会出点新节目,他们要演话剧,就演陈白尘先生根据日本菊池宽的《父归》改编的剧本《父子兄弟》。

范用在《父子兄弟》里面出演一个小弟弟的角色,事实上,包括范用在内的所有演员都是从来没有演过话剧的小学生。他们演得虽然还很幼稚,但是,许多老师、家长、学生还是为小演员们热情澎湃的本色表演而动容,这对小演员们来说实在是莫大的鼓励。演出结束后回到家里,范用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合上眼。“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们还要演,不光我们这几个人演,还可以再找些同学。”范用心里这样想着。

那时候,上海有许幸之先生主持的大美晚报儿童剧社,杭州有刘保罗先生主持的西湖儿童剧团。范用由此受到启发,决心也要组织一个儿童剧社,于是,在沙老师的指导下,经过酝酿筹备,镇江儿童剧社诞生了。

成立儿童剧社演话剧一方面固然是同学们的兴趣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救亡呐喊。30年代中期,正值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纷纷起来要求抗日救亡,随着抗日救亡的怒潮迭起,范用等小学生也不甘落后,他们决定公开演出,利用儿童剧社的力量进行抗日宣传。

就这样,《父子兄弟》《洋白糖》《我们来自绥东》《扫射》……藏在书中的文字,变成了一幕幕生动的表演画面,鼓舞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抗日救亡的队伍之中。剧社将公演所得都寄给在了绥远百灵庙抗击日寇的傅作义部队,虽然钱的数目不多,却代表着范用和同学们支持抗日的一片赤诚之心。

范用意识到这样的公开演出毕竟不同于学校里的演出,因此他和几十个同学一起,认认真真,对待演出工作毫不含糊,有时,一人既要做演员,又要管道具、打灯光、装置舞台、提台词。尽管很累,但大家劲头十足,情绪高涨。后来,随着演出的需要,儿童剧社新增了许多社员,有的社员就另外取了名字,范用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将学名“范鹤镛”改为“范用”的。

儿童剧社第一次公演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比如《江苏日报》为范用他们的演出登了消息,还登了剧社演出之后开座谈会的记录。只是当时国民党不准在报纸上宣讲抗日,因此对记录内容要有所删减,聪明的范用和同学们就故意让这些删减的地方空着,这样看报的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原本还有几句话的,只是不准印出来罢了。那留出来的一块块空白,就像屋顶上的天窗,所以当时形象地称这种行为叫“开天窗”。

为第二次公演准备的剧本有许幸之的《最后一课》《古庙钟声》和陈白尘的《一个孩子的梦》,这些都是宣传抗日的剧本,儿童剧社本打算趁暑假时间排练,准备公演。就在这个时候,“七七”的炮声响了,伟大的抗日战争开始了,范用和千千万万热血同胞一样,投入了抗日的洪流——童年的抗日救亡,留给范用的是美好而又沉痛的记忆。

作为“小抗日分子”的范用去过街头进行抗日宣传,到过茶楼、书场演出,还在演庙戏的舞台上公演。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就睡在台上,天气热,就用一块大幕布当席子用。记忆中,那是一个紧张而热烈的夏天,天地之间,满是滚烫的阳光、滚烫的汗水、滚烫的演出和滚烫的梦,连同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5、别了,母校!

1937年暑假,范用从穆源小学毕业了。在临别的课堂上,范用想到从此就要离开这个圣洁的殿堂,离开这个洋溢着童年欢笑的乐园,离开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想着想着就发呆了。放了学,范用也不急着收拾书包回家,却愿意在教室多待一会,去老师宿舍比往常更勤快了,就连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想多看几眼,恨不得全部刻在脑子里。

他们全班51个毕业生出钱为学校建了一座穆源学校30周年纪念塔,算是留给母校的纪念。纪念塔上刻上了51个名字,也刻上了校长和老师对穆源毕业生的殷切希望:“母校固将偕斯塔永垂千古,而诸生前途事业,抑能若塔之巍然矗立于人群中。”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当激动人心的毕业歌奏响,范用在心底和穆源作最后的惜别:别了,老师!别了,同学!别了,我的母校!别了,我的童年!

既然小学毕业就自然要步入中学,但是当时父亲已逝世,家里也破了产,一家人的生计成了问题,母亲只好打算送范用去银楼当学徒。人生的路毕竟要自己走,范用思虑再三,觉得自己更乐意去当一名印刷徒工。范用记得,茅盾小说《少年印刷工》的主人公赵元生在面临中断学业的困境时,舅公就劝他去当印刷工,说排字这种职业正好需要上过小学的人去学,而且在学习生活技能的同时,还可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因为排字工人是能最先读到要印刷的那部书的人。那天晚上,元生梦见自己不是开印刷铺子,而是坐在印刷机旁读了许多许多的书。而范用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如果梦想成真,倒也不失为一种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然而,为学费犯愁的外婆却还是坚定地支持范用升学:一定要念书,借债也要念书。于是,老人家千方百计凑钱供范用考中学。范用没有辜负老师和外婆的期望,以第二名的成绩被镇江中学录取。他扛着铺盖卷,兴致勃勃地住进学校,可是,开学还不到两个月,抗战爆发,一夜之间,学校解散,辛辛苦苦凑齐的学费也全部打了水漂。

时代的动荡不安,注定了一个人人生旅途的波折,范用这个只上过几天中学的小学毕业生被迫离家逃难,开始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段。然而,正如他在一帧照片下题写的“人在江湖,心存穆源”,以后的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忘不掉梦一般的小学生活。也许,正是因战乱而中断学业的苦痛铸就了范用永远的穆源情结吧。 erLPsC6KG5Hf7d3/ledPRCeQvFEnWWtBHhBfSJlBu1B/r+/vvF5zggWHmO3FRA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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