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塞纳河边与卢浮宫隔河相望的法兰西学院,是一栋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原本是由玛扎兰大主教捐赠遗产建造的“四国学院”,后来由拿破仑下令将法兰西学院迁来这里。
成立于1795年的法兰西学院系法国学术最高独立机构,内设法兰西文学院、金石文字人类科学院、艺术学院、科学院和伦理与政治学院五个学院。
在法国,法兰西院士是法国至高无上的学术荣誉头衔。院士们被称为IMMOR-TEL,意思就是“不朽之人”、“永远被人民记住的人”。最早的院士产生是由皇家提名钦定,大革命后,改为经原有的院士们无记名投票选举,然后由国家元首任命。由于院士系终身制,名额固定为二百五十人,人数是固定的,因此只有在院士逝世后,才会选出新的院士来替补。
1995年艺术学院的绘画学科院士雅克•德斯皮耶逝世。以费候为首的几位院士推荐朱德群申请参加新院士竞选。竞选“不朽者”相当不容易,公认的浪漫派大师德拉克洛瓦前后申请了七次才如愿以偿。朱德群此时加入法国国籍不久,不知道其他院士是否了解自己,是否了解自己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法兰西学院有史以来未有过亚裔院士。
朱德群的好友吴冠中坚决主张他不要放弃这样的机会:“绝对值得一试!如若选上就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荣誉,如果选不上只不过是个人的得失而已……”一席话彻底打消了朱德群的顾虑,有机会为民族争光当然值得一搏,尽人事,听天命,成功了固然可喜,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选院士是件慎之又慎的大事,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在众多人选中反复甄选,艺术学院最后决出了两名递补候选人,一位是法国著名画家朗日,一位就是朱德群。两位候选人按规定,分别将自己的作品悬挂在展厅室,再递交自己的艺术履历档案,随后由院士观看,阅览各自档案,经过评审讨论,进行不记名投票。
朱德群悬挂的是一幅三米长的抽象油画作品,没有标题,展现的是一种类似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那种只能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深邃意境,画面中蕴涵的那种朦胧而深刻的生命情绪,以不容漠视的力量唤起评审者的心灵呼应。
朱德群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展览的是幅新作,像李商隐的诗——《无题》。那是一幅抽象油画作品。康定斯基创立抽象画派,是源自于塞尚的绘画理论和立体主义的造型解构和重组,还源自于音乐形式表达。西方抽象画家沿着这个路子画出了很多杰出的抽象作品。我来自东方,在我们的文化根基里有着丰厚的抽象造型基因。譬如我们的书法艺术就是抽象艺术。即使是具象的山水画,画家不是对着山水写生,而是经观摩自然,然后内化于胸,最后表现于笔端的——这就有了写意抽象的因素。我们的文人画还主张诗、书、画融为一体。我如果要走出一条自己的抽象绘画新路来,只有把我们文化中的抽象表达基因,融入到康定斯基的抽象中。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研究这个问题。我希望通过西方的色彩关系和书法的抽象线条熔铸成新风格的抽象绘画:即能表达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抽象意境。从西方评论家对我的作品评论来看,他们似乎看到了我的与西方抽象画家不同的追求。”
开票结果,朱德群以绝对优势当选为新院士。
在庆祝酒会上,法兰西学院院长蓝德斯基主持,秘书长欧德瑞夫致辞:“欢迎新的血液朱德群院士,输入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来。您会知道,我们是一个很好的老字号,非常荣幸,您成为这个老字号的一员。”
法兰西学院院士是个崇高的荣誉头衔,但是没有薪水,只有每个月约2000法郎的交通费。每个月的第一周的星期三,有一个聚餐会,院士们共进午餐。这天正好是巴黎每月防空演习的日子,要在中午发警报。院士们就在警报声中就餐,好像提醒院士们要“居安思危”。
法国是个尊重传统、讲究礼仪的国度,院士礼服一直严格依照两百年前规定的样式,包括帽子、斗篷、上下制服和背心,统一由巴黎一家特定的制衣厂缝制。由于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添置一套院士礼服耗资高达十六万法郎。
十六万法郎相当于人民币近二十万元,这绝对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开销。许多院士会买老院士的礼服,这样会节省很多。生活一向简朴的朱德群毫不犹豫地量体定制,布满金线刺绣的院士服令朱德群一米八二的高大身材更加挺拔轩昂、气度超然。
在大典演讲中,艺术学院前任主席、著名雕塑家让•卡尔多院士描述了朱德群的艺术经历,言简意赅地称他的人生中富有哲学意味的三次“丢弃”。第一次是在杭州艺专求学,日本侵华大劫难中,朱德群画下的一批表现亡国恨的油画以及800多幅表现少数民族地区的速写,在扬子江的船难上全部付之东流。第二次是上世纪50年代,朱德群在台湾师范大学当老师,画展获得极大成功,轰动台湾艺坛,他却毅然放弃这一切,于1955年来到法国从零开始。第三次他在具像绘画方面赢得重要沙龙的银奖之时,看了斯塔埃尔的回顾展,决定放弃具像绘画,又一次从零开始,转到能使他更自由表达的抽象绘画上。正是他这三次超常的“丢弃”,使他获得卓越的智慧和性格,在抽象艺术上获得独树一帜的成就。
朱德群在演讲中则表示:“作为汉家之子的我,在此意识到有一个特殊的使命要传达,即《易经》中之哲理的再现——两个最基本的元素,其生生不息、相辅相成在绘画中的具体呈现。阳,是光明、热烈;阴,是自然、柔和……我一直在追求将西方的传统色彩与现代抽象艺术中的自由形态结合成阴阳和合之体,成为无穷无尽的宇宙现象。我在大自然聆听宇宙、聆听人、聆听东方、聆听西方,得到我唯一的灵感源泉,赋予诗情和诗意……创作是纯粹的自发的,像中国道家所说的自然无为地‘吐胸中之逸气’。我将阳的宇宙和阴的人类,描绘成共同进化的二元和合之体。在我的画面上,其色彩和线条从不是偶然的,它们相谐和地达到同一目的:激活光源,唤起形象及韵律。”
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朱德群特别安排中国古琴演奏《流水》。在这样的场合演奏这首千年古曲,含有深远的象征意义——东方和西方、古典与现代,汇成新的艺术潮流,源远流长,奔流不息。
仪仗队再次击鼓举剑致敬后,全体院士来到圆顶礼堂西侧的康德斯伯爵夫人大厅,举行大典的第四项仪式:授剑。
按照法兰西学院的惯例,新当选的院士佩带的宝剑要由其友人馈赠。朱德群先由朋友们向专门的“捐剑组织”捐款,数目为五万法郎左右,结果由一百多位中法好友共同捐助。
为了设计这把剑柄也是煞费苦心。朱德群的这把宝剑上面没有镶嵌西方人喜欢的宝石,而代之以四块中国传统文人借以抒发高洁情怀的美玉——一块亮丽的红玛瑙、两块扁平中空色泽鲜艳的绿松石,还有一块是刻着战国时代兽面纹的古玉,这是他的好友楚戈专程从台湾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把剑柄上不锈钢的部分还刻上了一个篆体的“朱”字。
当法兰西学院捐剑组织主席波黑德尼耶将院士宝剑授予朱德群之际,是法中艺术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在一片欢呼声中,一只只闪光灯频频在朱德群眼前闪耀,人们纷纷记录下就职大典上最辉煌的一幕。
大典最后的一项仪式,就是在康德斯伯爵夫人大厅举行的盛大酒会。酒会结束后,巴黎的华人又在凯旋门附近的一家中餐馆为朱德群举行庆祝晚宴,祝贺他进入法兰西学院,为中国人争了光。
亲朋好友以他为荣,中国同胞们也为他高兴,以他为荣。朱德群荣获法兰西院士的消息一公布后,法国文化部长卡特琳•特洛德曼、巴黎市长蒂伯瑞分别发电报向新院士致意。中国驻法大使也写了热情洋溢的信函,派使馆一等秘书专程前往朱府登门致贺。
与朱德群的平静相比,朱德群夫人董景昭的心情似乎更为激动。接到学院常任秘书长报喜电话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通知自己的父亲,想让老人家知道,几十年来,他们夫妻二人彼此鼓励,相互协助,经济上并不富足,生活上尽量节俭,笔头上狠下工夫,朱德群能有今天这样的成果,是在没有国家做后盾的情况下,与妻子单枪匹马自己奋斗出来的。这样的荣誉来之不易。虽然董景昭的父亲已经长眠九泉之下,再也无法听到女儿充满喜悦的声音,但是父亲的恼怒和绝情都是压在董景昭心上的一块石头。此刻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自己的父亲说:爸爸,你的女婿没有给您老人家丢脸。
2002年12月,赵无极当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终身院士,他是继朱德群之后成为艺术院院士的第二位法籍华人画家。
2000年,吴冠中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是首位获得此殊荣的中国籍的艺术家。
朱德群仿佛掀起中国艺术家在世界被瞩目的热潮,回顾自己被卡尔多院士评价为三次“丢弃”的四十多年的艺术之路,这个白土镇的汉家子弟,居然一步步走到了法兰西学院的大厅讲坛上,这三次丢弃犹如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朱德群在大典之后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是呀,回首往事,人生道路上的各种决定,有的是父亲做的,有的是我做的,都是当时的一番直觉感悟,并没有什么精心设计。一路过来,好像是任运遂愿,可是,确实只要有一步之差,就不会到达今天的目的地了,而是别的什么结果。人生有太多的可能性,人生之道像老子说的玄之又玄,要达到发挥自己最大潜能的可能性,可不是能够预先设计和自己所能驾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