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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苦瓜家园

1、重返家园

吴冠中回到中国,见到家人,孩子已经3岁了。

在熟悉的家园,妻抱着3岁的可雨被弟妹们围着,都站在门前打谷场上冒着微雨等待远行人的归来。首先他们让可雨给吴冠中抱。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他不怕生,高高兴兴投入父亲怀中。因平时他们经常训练他:爸爸呢?法不(法国)。吴冠中的归来,对老父、老母、妻及全家都是极大的喜事,但他感觉到父母心底有黑洞。

那时是夏天,妻穿着薄薄的衣裤,同一般农村少妇仿佛,但她朴实中不失自己的品位。吴冠中想:委屈了妻子3年,她还是她,她不怨这3年有多苦,似乎站在流水中并未被打湿衣衫。纸包不住火,家里虽不对吴冠中说,但他也能感觉到。原来土改降临,吴家被划为地主。“十亩之家算地主?有说是因为我父亲当过吴氏宗祠的会计,吴氏宗祠田多,但又不是我家的。我完全不了解地主、富农、贫农等等的界别及后果,只知家里粮食已不够吃。”吴冠中想将带回的不多美元先买粮食,父亲连连摇手:“千万买不得!”夜晚,吴冠中和妻相叙,她平静地谈解放前后的情况,她因难产而到常州医院全身麻醉用产钳的惊险,家里经济的艰难,父母的可怜,土改的严峻……两人相抱而哭,吴冠中暂未谈塞纳河之溺及返国与否的矛盾。她倒说父亲主张他暂不回来,吴冠中不禁问:“那你呢?”“一切随你。”多么善良的妻子呀。吴冠中日后在中国将度过狂风暴雨般的岁月,幸好老天给了他如此好的妻子,呵护起如此温暖的家,使得他能从最艰难的境遇中顽强地度过。

吴冠中只在老家住了几天,便匆匆赴京,想象到了北京将可感受到在巴黎时听到进步人士宣扬的新中国新貌。于是他就这样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开始了北京生活。

吴冠中一经决定留京不返杭州,立即动身回故乡接妻子碧琴和儿子可雨。三人带了简陋的行李坐小船到楝树港赶汽轮去无锡。小船从老家前的埠头起行,父母弟妹们送到船边,是远行,是久别,除了儿子小可雨兴奋,人人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在无锡搭上火车,是夜晚,可雨问,车上有床睡觉吗?买的是硬座,幸有一节母子车厢,照顾了妻子和儿子。碧琴自三年前到吴家后,这是第一回坐火车,也是生平第一回过长江北上,过长江要轮渡,极费时费事。吴冠中想到自己在国外多年,辛苦了妻子,没想到回国后依旧让妻子如此艰辛,心里愧疚不已。

到了北京后,中央美术学院的宿舍很紧张,一时无空房,他们先租魏家胡同一家四合院的两小间南房,无阳光。购买一张够三人睡的大床、煤球炉、水缸、桌、凳……碧琴买菜做饭都带着可雨,吴冠中觉得她比鲁迅写的《伤逝》里的子君还辛苦。

土改形势愈来愈烈,父亲来信诉苦,他最担心的是几个妹妹渐成大姑娘了,困在村里怎么办,要吴冠中设法。吴冠中和碧琴商量,先将大妹妹蕖芳接来北京,再慢慢寻找出路。蕖芳同住在他们的小屋里,借房东家的旧木板架成床,用布帘遮掩,便是她的卧室了。吴冠中打听任何工厂有否招考练习生之类的广告,此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开始征兵了。参军是美好而光荣的出路,在农村,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对此无缘。吴冠中与美院人事处商量,他们很照顾,用学院推荐的名义蕖芳居然参上了军,而且后来被分配学习军医,苦难中等待的妹妹终于遇到了生机,她于是走上以从医为人民服务的人生。吴冠中回到祖国,家族的责任自然也落在了他身上。

当时,中央美术学院校长徐悲鸿虽不掌握独聘教师的特权,但他对人处事仍不失解放前的规格,新教师来,他出面请客。董希文陪着吴冠中到东授禄街徐家赴宴。除必不可少的礼貌话外,徐先生和吴冠中没有共同语言,虽然是宜兴同乡,彼此乡音均较重。幸而徐先生请了另一位客人赵望云,他们像是有事商讨,这就缓解了董希文的尴尬。席间,菜肴很新鲜,女主人廖静文指着清蒸鱼介绍:这是松花江的白鱼,刚送来的。此后,他很少见到徐院长,吴冠中到学院只在自己的课室里与同学交流,教的是一年级某班的素描,一年级100多名学生,是全院实力最强的重点班,学生中今日知名者如靳尚谊、詹建俊、朱乃正、闻立鹏、蔡亮、刘勃舒、邵晶坤、权正环、赵友萍、张德蒂、张守义等等,这100多学生分成7个班,教师分别是董希文、艾中信、蒋兆和、李宗津、李斛、韦启美和吴冠中。吴冠中觉得同学们作画小处着眼,画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识造型之体面与结构,尤其面对石膏像,无情无意,一味理性地“写实”。他竭力赋予大刀阔斧,引发各人的敏感,鼓励差异,甚至错觉,这其实是将苏弗尔皮的观点咀嚼后再喂给孩子们。同学们觉得他讲得新颖,可能还不甚理解,但也试着转换观察角度和表现方式。但其中有的同学并不接受,明显的如蔡亮。当吴冠中要去参观土改,派董希文来代课时,蔡亮特别高兴。同学们认为蔡亮是这班最出色的尖子,但吴冠中觉得他的作业缺乏灵气,倒表扬汪志杰感觉好,后来吴冠中被戴上“天才教育”的帽子。一位刘姓同学画得好,他却要参军,吴冠中很惋惜,劝他不去。荒谬,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这样的教师自然要被赶出课堂的。

当时吴家搬进美院宿舍,住处略微宽了些,又送走了妹妹,他们预备接父母来京住一段时期。但父亲被划为地主,根本不许他离开家门。好不容易母亲被批准到了北京,他们陪她各处参观,母亲对皇帝家(故宫)最感兴趣。但她住不惯北京,用水不便,远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50年代北京的风沙令南方人难以忍受,她勉强住了一时期,坚决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对的是灾难。吴冠中的月薪是700斤小米,维持三口之家已不易,还必须支援饥饿线上的父母妹妹们,吴冠中寄的钱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望子成龙的老俩口,而他们最发愁的还是妹妹们。妻设法找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学重操旧业,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间,家里找保姆,做饭带可雨。晚上碧琴带回一大堆作业批改,而吴冠中正迷失于艺术的苦海中,心情郁闷,显然这不属于幸福的家庭。第二个孩子有宏出生后,他们真是手足无措了,请母亲再来北京将幼儿带回老家托给一位乡间奶妈抚养。

就在吴冠中教了两年学之后,开始文艺界开始整风,批判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落实到美术学院,便是整形式主义。有一位学员在图书馆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为惊喜,说“这才是彻彻底底的艺术”。当然地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印象派绘画是西方绘画史上划时代的艺术流派,19世纪七八十年代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其影响遍及欧洲,并逐渐传播到世界各地,但它在法国取得了最为辉煌的艺术成就。作为一种美术思潮,印象主义绘画在世界美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推动了以后美术技法的革新与观念的转变,对欧美、日本乃至中国的画家产生过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当印象派来到中国时,艺术整风也正在到来。

因为吴冠中曾经给同学们看过远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现代作品,在整风中自然成了“放毒者”,整风小组会中不断有人递给吴冠中条子,都是学生们状告吴冠中“放毒”的言行,大都批吴冠中是“资产阶级文艺观”,是形式主义。更直截了当的,要吴冠中学了无产阶级的艺术再来教。当然条子都是匿名的,上课时学生对吴冠中都很热情,对吴冠中所谈很感兴趣,怎么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师大会,是集中各小组整风情况的总结,党委领导王朝闻就方针政策讲了话,徐悲鸿也讲了话。整风后不久,人事科长丁井文一个电话打到大雅宝胡同宿舍,通知吴冠中清华大学建筑系聘他去教课,让他办理调职手续。而手续简便之极,原来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吴良镛知吴冠中在重庆大学建筑系任过四年助教,建筑设计要讲形式,不怕“形式主义”,而美院正愿“送瘟神”,吴冠中便离开美院这个擂台,这个“左”的比武场,出了文艺圈子。此时妻已生了第三个孩子,取名乙丁。

在清华,吴冠中顿觉心情舒畅。他觉得建筑系的学生审美水平较高,一是文化水平较高,能看外文杂志,再是设计中离不开形式的推敲,同他们谈点、线、面构成,谈节奏呼应,实际已跨入抽象美领域,也正是他们专业的课题。故吴冠中有些建筑师朋友往往比一般画家同事更相知,向他们学了不少东西。学习绘画,必然涉及造型,涉及雕塑与建筑,巴黎的建筑系就设在美术学院中,他当时天天看到建筑系学生们扛着裱着设计图的大板在院内出出进进。清华大学建筑系有一次讨论绘画,教师们都展出作品,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展出作品参加讨论,梁思成展的是水彩罗马古建筑,好像是斗兽场,林徽因的作品也是水彩,带点印象派的效果。她身体很弱,仍谈了关于色彩的问题,结合舞台设计,她说大幕要沉着,宜用暗红,内幕可用粉红,好比新娘子的内外服装配套。

种种机缘,北京师范大学成立艺术学院,邀请吴冠中执教。在艺术学院这八年,面对人体,教油画专业,吴冠中竭力捏塑心目中的艺术青年,发挥在美院遭批判的观点,更进一步谈形式美,谈油画民族化。他带油画专业的学生至故宫看国画,用西方的构成法则分析讲解虚谷、八大山人、金农、石涛、渐江……的造型特色。在教研组教师进修会上,他从荣宝斋借来高级水印《簪花仕女图》,请国画和油画教师从各自的观点来品评、分析作品的优缺点,希望引出争论,可惜争论不起来。在自己班上,吴冠中给学生看西方画册,讲艺术品位、激情、甚至错觉。同学们非常兴奋,但不让外班同学旁听,画册也只限本班看,怕扩散影响大了,会出严重后果。不讲真谛,于心有愧。但是普罗米修斯的命运,吴冠中在当时的环境下还是不得不误人子弟。

2、风景狂徒

在艺术创作中,梵高是吴冠中殉道艺术的偶像,他常常说:“梵高,他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了!”回国后,他的艺术创作也在太阳下渐渐熔化。吴冠中在法国的时候,喜欢梵高这样“强烈的东西”,一回国,他发现这样的艺术创作走不通,而且毫无办法。吴冠中曾经说得非常直接:“要生存,还要我的艺术能够发展,因此我就找秀丽的办法。用水彩画,抒情的,因为这样的东西轻松愉快,大家能接受,非常受欢迎,那么这样就推着我向这边走,就是说怎么样能与人民结合,他也能够喜欢,但我也不说假话。”

0012

《绍兴河滨》

吴冠中还有个精神支柱是鲁迅。他在中学时代就爱好文学,当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鲁迅,他曾说:“我想从事文学,追踪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学家要饿饭,为了来日生计,我只能走‘正’道学工程。爱,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纵生死。爱文学而失恋,后来这恋情悄悄转入了美术。但文学,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影响我的终生。”此时他也只能哀怨地说道:“鲁迅笔下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乡人,但在今天的形势下,我的艺术观和造型追求已不可能在人物中体现。”

在艺术创作中,吴冠中选择了风景创作。当时几乎没有人画风景,认为不能为政治服务,不务正业,甚至会遭到批判。后来文艺界领导人周扬说风景画无害,有益无害。无害论一出,吴冠中感到放心,可以继续探索前进,至于不鼓励,不发表,都与他无关,与艺术无关。“我想只需一条羊肠小道,途中有独木桥,让我奔向自己的目标。”

自然风景画的兴盛来源于18世纪末及19世纪之初。当初是一批不满七月王朝统治和学院派绘画的画家,以写实手法表现自然的外貌,并且致力于探索自然界的内在生命,力求在作品中表达出画家对自然的真诚感受,以真实的自然风景画创作否定了学院派虚假的历史风景画程式。此画派揭开了19世纪法国声势巨大的现实主义美术运动的序幕。世界上最出色的木刻版画和铜版画家之一的阿尔布雷特·丢勒曾表示:隐藏在自然之中,能够将它采掘出来的人便拥有它。

就在吴冠中无奈之中选择风景创作时,远在巴黎的他的同学却不约而同地走向抽象派。

赵无极在当时一面作画、一面思索自己的艺术创作的出路。他意识到西方绘画的发展已经达到一个必须突破的关口。

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保罗·塞尚和瑞士抽象派画家保罗·克利的画恰在其时地给了他启迪。塞尚被称为现代绘画之父,他认为,画面要追求“艺术的真实”而不是以再现自然的艺术面貌出现,画家应该将面对自然的直接感受进行重新安排,在画面上创造第二自然,塞尚的油画和理论给了赵无极许多提示,而是克利的油画使他找到了一条东西方文化的通道,重新发现了自己。

1951年赵无极首次去瑞士,在伯尔尼的一个展览会上见到大量克利的作品。克利是一位诗人,20世纪初在他应征入伍期间,他的妻子莉莉给他寄去很多书籍,其中《中国抒情诗集》的译本给他的印象很深刻。后来,他又接触到了中国的书法和中国画,从中汲取了文字可以造型的思想,并以独特的方式进行试验,创造出文字画,其中最著名的是1918年画的《曾经在灰蒙蒙的夜色下徘徊……》。一位评论家说,中国文化对克利的影响与其说表现在绘画上,不如说中国文学中的孤独者与自然的对话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赵无极在克利的作品中惊喜地发现了中国,那些丰富变幻的色彩背景上浮动飞舞的人、房、树的符号,似乎是他早已从中国古代绘画中朦胧感受到的境界,也是他不自觉地表现过的图像,他觉得自己可以比克利表现得更好。

1954年,赵无极的画风彻底转变了,标志性的作品是那一年画的《风》,纵向的画面上,两列飘忽不定的符号自上而下仿佛在虚无的空间中随风起落。到了50年代后期,赵无极通过他的艺术实践,以及在画商和艺术理论界的推动下,抒情抽象画派的风格逐渐形成。他的画完全抛弃了形和符号,采用鲜艳的对比色,大量地运用犹如中国墨色的象牙黑逼出几许耀眼的亮色,书写的笔触苍劲有力,富有生命的韵律,画面有一种大自然悠远空灵的感觉。他在描绘自己作画情境时说:“自己已经能够把握和表现想在画面上诉说的话了,新空间已为己有,在那空间里,自己能够自由呼吸,来往自如。”

而吴冠中的好朋友朱德群,他抒情而充满诗意的抽象绘画,被法国现代绘画史家称许为“把东方艺术的细腻与西方绘画的浓烈融汇得最成功的画家”。就是在1956年,同在巴黎的朱德群发现了尼古拉·德·斯塔尔(NicolasdeStael),这对他的艺术创作是一次震荡,他完全脱离了具象,进入了极端抽象。而1969年朱德群在荷兰看到伦勃朗的作品,对他又是一次震荡,他对于光有了更深远的追求。法国国立集美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戴浩石(JeanPaulDesroches)认为是这些最终形成朱德群那炫目风格的基础。

当吴冠中的杭州艺专同学们在法国自由的艺术氛围里创作时,吴冠中却在压抑的政治环境里贫瘠的艺术创作土壤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属于他的艺术暖春。

苦藤也有它的艺术暖春。在清华教学中,吴冠中因为解除了束缚,心情舒畅。教课之余,他在无干扰中探寻自己的艺术道路。教课并不费劲,教素描和水彩。他已往只重视油画,瞧不起水彩,为了教好课,便在水彩上下了功夫,吴冠中将水彩与已往学过的水墨结合,颇受好评。群众最先是从水彩认识吴冠中的,他是学油画和水墨画的,当时却被认为是一名水彩画家。

当时他迷上了树。吴冠中说:“我爱上了树,她是人,尤其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生态。郭熙、李唐、倪瓒们的树严谨,富人情味,西方画家少有达此高度者。用素描或水墨表现树可达淋漓尽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难刻画树的枝杈之精微。风景画中如树不精彩,等于人物构图中的人物蹩脚。任何工具都有优点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远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们,虐待它们。从古希腊的陶罐到马蒂斯的油画,都在浓厚的底色上用工具刮出流畅的线条,这予我启发。我在浓厚的油画底色上用调色刀刮出底色的线,在很粗的线状素底上再镶以色彩,这色便不至和底色混成糊涂一团。如画树梢,用刀尖,可刮出缠绵曲折的亮线,无须再染色,我常用这手法表现丛林及弯弯曲曲的细枝,油画笔极难达到这种效果。”

西藏平叛后,董希文推荐吴冠中同行写生,此行对他如得彩票。高原反应,有人难受得哭了,泪珠落地成冰,据说这冰珠千年万世永不消融。早晨汽车水箱冻了打不着火,吴冠中用木柴烧烤一个多小时才能开车,因此司机不愿憩夜,通宵连日地赶,眼睛熬得满是血丝,所以总要配两位司机。因目标是康藏公路的札木,道路极难走,多塌方及泥石流。一路住兵站,也只能住兵站,兵站前风景别具魅力,雪山、飞瀑、高树、野花,构成新颖奇特之画境。在他的错觉中构成异常的景象。从此,吴冠中经常运用这移花接木与移山倒海的组织法创作画面,最明显的例子如70年代的《桂村山村》。藏民很美,造型之美,即便脸上涂了血色,仍美,他在西藏画了不少藏民。但西藏作品中最有新颖感的是扎什仑布寺,这扎什仑布寺也属于移花接木之产品,主要是山、庙、树木、喇嘛等对象的远近与左右间的安置作了极大的调度。他着力构思构图的创意,而具体物象之表现则仍追求真实感,为此,他称这种创作方式为“现场搬家写生”法。后来他下乡在老乡家作画。他的画都是从生活中剪裁重组的,好像东家后门的石榴花移植到西家门前盛开了。有一次画的正是石榴庭院,许多老乡来看,他们爱看开满红彤彤榴花的家园,接着他们辨认这画的是谁家,有说张家,有说李家,有说赵家,猜了十几家都不完全对,因为总有人否定,最后要画家揭谜:原来是他所在的房东家,大家哈哈大笑,说:老吴你能叫树搬家!后来吴冠中便命名此画为《房东家》。

0013

西藏写生

既然是风景创作,吴冠中自然想到自己的精神之父鲁迅的故乡。他便从江南故乡的小桥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60年代起吴冠中不断往绍兴跑,绍兴和宜兴非常类似,但比宜兴更入画,离鲁迅更近。第一次到绍兴时,找不到招待所,被安置住在鲁迅故居里,夜,寂无人声,他却感觉自己听到了鲁迅的咳嗽!走遍了市区和郊区的大街小巷,又坐船去安桥头、皇甫庄,爬上那演社戏的戏台。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吴冠中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银灰调多呈现于阴天,吴冠中偏最爱江南的春阴,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他的全部作品中,他自己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这幅被称为“燕子飞去,画境犹存”的描绘作者心目中中国江南民居的作品,在2011年6月被北京保利春拍出了4000万元的天价。

0014

《双燕》

80年代初吴冠中任教工艺美院期间,带领学生到苏州写生实习,研究生钟蜀珩同行,一路边教边学。在苏州留园,学生们在太湖石中联系到人体的结构与运动,在不起眼的墙上爬山虎中提炼出感人的画面,体现了老师对造型观察的启示,并发展了老师的思路。苏州上完课,学生们返京去了,钟蜀珩随吴冠中去舟山群岛写生,没有课务,两个人自由作画,疯狂作画,吴冠中不曾考虑钟蜀珩能否跟上他近乎废寝忘食的步伐,她却跟上了。她着蓝衣男装,一身颜料斑斑,显得邋遢,黑黑的脸被草帽半掩,路人大概不辨是男是女。一次两人一同在普陀海滨作画,吴冠中照例不吃中饭。钟蜀珩去附近买来几个包子叫吴冠中吃,她说看在朱先生(吴冠中妻)的面上吃了吧,否则只好抛入海里了。钟蜀珩回忆当时吴冠中虽然吃了包子,依旧感到损失了要紧时刻。无论多大太阳,即便在西双版纳的烈日下写生,吴冠中从不戴草帽,习惯了,钟蜀珩见老师额头一道道白色皱纹颇有感触,那是写生中不时皱眉,太阳射不进皱纹的必然结果。两人离开舟山回宁波,到宁波火车站,离开车尚有富余时间,便到附近观察。吴冠中被浜河几家民居吸引,激动了,匆匆画速写,钟蜀珩看看将近开车时间,催老师急急奔回车站,路人见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猛追,以为出了什么事故。

宜兴文化馆吴俊达回忆当年:“当时我们去车站接人,人都走了一半,还不见踪影。正在我们焦急的时候,突然出来一个精瘦的老人,挑了一副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画架等东西。一看就像个老农民,看不出任何画家的风度。我说,这个肯定是吴老先生了,迎上去一问正是。当时他要感受江南的气息,在桥边画了一幅,那是我去陪他的,那时候就请教他,他一边画,有空的时候就聊聊。当时我们去的时候住在那里一晚上。他从早上8点一直画,把画架子搭好了画,我在旁边看,一直画到11点。我说去搞点吃的吧。他说不要不要。后来才知道,他长期在外面跑,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画画的时候不吃东西。画一天都不吃东西。我说你身体吃得消吗,胃不行的。他说,‘我习惯了。我曾经想吃一点东西,但是吃了以后胃就不舒服,思路也不对了。’他一直画到下午3点半才完,把画收到以后才吃。有一次,我说吴老,我弄点夜宵给你吃吃,他说不吃。说他没这个习惯。我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我们宜兴的土特产百合。我说就稍微烧点百合怎样?他说这东西还行,结果他吃得很高兴。”

就是在这些民居里,吴冠中找到了水墨作品《双燕》的灵感之母。有人评价作品《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蒙德里安(Mondrien)画面的几何组合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甚至等于零。《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在吴冠中心头的艺术眼目。

吴冠中的作品如1988年的《秋瑾故居》(画外话:忠魂何处,故居似黑漆棺材,生生燕语明如剪),再至1996年,作《忆江南》,只剩了几条横线与几个黑点(往事渐杳,双燕飞了),都属《双燕》灵感所染。吴冠中将其归纳为“风筝不断线”。风筝,指作品,作品无灵气,像扎了只放不上天空的废物。风筝放得愈高愈有意思,但不能断线,这线,指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线的另一端联系的是启发作品灵感的母体,亦即人民大众之情意。吴冠中曾作过一幅《狮子林》,画面五分之四以上的面积表现的是石头,亦即点、线、面之抽象构成。他在石群之下边引入水与游鱼,石群高处嵌入廊与亭,一目了然,便是园林了。吴冠中就是希望将观众引入园林后,迷失于抽象世界。其作品《情结》、《春如线》等都是他抽象作品的上马石。艺术起源于求共鸣,吴冠中更重视十几亿中华儿女的共鸣,这是他探索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初衷,这初衷他至死不改。在油画中,他结合中国情意和人民的审美情趣,便不自觉吸取了线造型和人民喜闻乐见的色调。此时吴冠中的油画渐趋向强调黑白,追求单纯和韵味,这就更接近水墨画的门庭了,因此索性就运用水墨工具来挥写胸中块垒。70年代中期吴冠中本已水墨作画,那水墨显然已大异于跟潘天寿老师学传统技法的面貌,不过数量少,只作为油画之辅。到80年代,水墨成了他创作的主要手段,数量和质量颇有压过油画之趋势。自己剖析自己,40余年的油画功力倒作了水墨画的垫脚石。吴冠中曾将油画和水墨比作一把剪刀的双刃,用以剪裁自己的新装,而这双刃并不等长,使用时着力也随时有偏重。当他感到油画山穷时换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面临水尽时,便又回头再爬油彩之坡。70年代前基本走陆地,80年代以水路为主,到90年代,油画的分量又渐加重,水路陆路还得交替前进。水陆兼程,辛苦赶路,往哪里去?只愿作品能诉说赶路人的苦难与欢乐!

0015

《狮子林》

在调入工艺美院后,悠闲的日子没过多久,全校师生便下乡“四清”,用知识分子来清理农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吴冠中随队去河北任县农村朱家屯,那是穷透了的北方乡村,当地吃白薯干粉蒸的窝窝头,其色灰褐如鸡粪。颜色难看恶心,饿了便顾不得,但每咬一口都牙碜,真难下咽。房东看了也同情他们,拿出玉米窝窝头来,但纪律规定,不许吃房东家玉米窝窝头。夜晚,房东家炒他们自己种的花生吃,也分给他们,他们照例不敢碰。吴冠中倒不怕吃苦,却怕牙碜,几乎顿顿吃不饱,逐渐逐渐不想吃了,不到半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有学生寄来胃病药,无效,原来是病了!回北京朝阳医院抽血检查,看验血结果那天,妻焦急地等在家门口,问他怎样?吴冠中说:肝炎。妻子脸色顿时刷白。医生嘱他卧床休息一月。妻远去珠市口买到一张竹制的躺椅,吴冠中每天便躺在廊下看那破败的杂院,精神已沉在死海中。他绝不善于养病,也从未得过病,人到中年,生命大概就此结束了。一个月继一个月,验血指标始终不降,也找过名中医,均无效,他想医学在他的肝炎面前尚束手无策,便严重失眠。回忆当年,吴冠中说如无妻儿,自己必定选择自杀,了结苦难。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来抄家,孩子们帮吴冠中毁灭了油画裸体、素描、速写,这一次,毁尽了他在巴黎的所有作品,用剪刀剪,用火烧。好在风景画属无害,留下了。吴冠中家三个孩子插队到内蒙、山西及建筑工地流动劳动。接着妻去邯郸农村劳改,吴冠中一个一个送走他们后,最后一个离开家,到河北获鹿县李村劳动,继续接受批斗。当他锁房门时,想起一家五口五处,房也是一处,且里面堆着大量油画,实际上是一家五口六处。吴冠中住在李村列队前进时个个扛着铁锹、唱着歌,孩子们观看这一队队破衣烂衫的兵,指指点点。这时候吴冠中的痔疮发作严重,脱肛大如一只红柿子,痛得不能走路。他用布和棉花做了一条厚厚的似妇女月经时使用的带子,宽阔结实,像背带裤背在双肩,使劲挺腰将带子托住痔疮,这是一种托肛刑吧,他是在服刑中种地。大约过了两年,连队里严峻的气氛松弛下来,节假日也允许作画了。吴冠中的肝炎一直没有痊愈,只是不治而已,后来情况严重才允许他去白求恩医院治一时期,也不见效,绝望中他索性投入作画中逃避或自杀。他买地头写毛主席语录的小黑板制作画板,用老乡的高把粪筐作画架,同学们笑称粪筐画家,吴冠中就戏称自己诞生了粪筐画派。粪筐画派主要画玉米、高粱、棉花、野花、冬瓜、南瓜……这一批粪筐作品均已流落海外,如今是藏家们寻找的对象了。

1959年暑假,他去海南岛写生,一身衣服磨破,吴冠中像心疼自己孩子一样把仅有的座位让给自己心血换来的油画,一路上不放心,连厕所都不敢去,自己站在拥挤不堪的过道里,硬是从广州一路站到了北京,两只脚肿得都不能走路了。

后来岳母在贵阳病危,吴冠中和妻好不容易请到了假同去贵阳。途经桂林,两人下车,吴冠中太想画桂林了,这个肝炎加肛刑病人到了阳朔,发起了画画的癫狂症。抵阳朔已傍晚,住定后天将黑,因为首次到阳朔,吴冠中为了作画必须先了解全貌,以便构思,第二天才能作画,这是吴冠中一贯的作风。妻只能在旅店等候。吴冠中跑步夜巡阳朔,路灯幽暗,道路不平,上下坡多,当他约略观光后回到旅店时,一个黑影在门口已等了很久很久,那是妻,她哭了,其时社会秩序混乱,人地生疏,确是相当冒险。

没想到吴冠中翌晨就到江边作画,无奈天下细雨,雨不停,妻打伞遮住画面,两个大活人自己淋雨。当他要迁到山上画时,雨倒停了,却刮起大风,画架支不住,妻用双手扶住画板代替画架。狂风暴雨中吴冠中对着摇曳不定的画架,想到自己作一幅画都如此艰难,连累妻子被狂风肆虐,不禁放声大哭。

1975年,吴冠中和青岛几个朋友去崂山写生,结果误入崂山,差点迷路,直到深夜才找到有人烟的出路。许多时候,他的创作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没想到如此疯狂地作画,吴冠中的食欲居然渐渐好转,因为肝炎他食欲长期不好,而食欲好转意味着肝炎好转,后来检查果然指标正常了。这位病人居然用疯狂作画征服了病魔。有人认为吴冠中作画时是发气功,艺术之气功治愈了病,吴冠中骄傲地回答:“也许!”

“怀才就像怀孕。只要怀孕了不怕生不出孩子来,就怕怀不了孕。所以我天天在外面跑,就是希望怀孕。”驱赶了病魔,这位“粪筐画派”掌门人也渐渐见到了艺术黎明的曙光。为了创作北京饭店的壁画《长江万里图》,吴冠中提前从农村调回北京。壁画《长江万里图》由设计师奚小彭总负责,绘制者有袁运甫、祝大年、黄永玉和吴冠中,袁运甫联系各方面的工作,稿子酝酿很久,又去长江收集资料,大家从上海溯江上重庆,一路写生。在黄山住的日子较久,日晒风吹,大家只顾作画,衣履邋遢,下山来就像一群要饭的。有次祝大年的一个小包遗忘在工厂,回头去找时,正好一位刺绣女工将包送来,她十指尖尖,用两个手指捏着那肮脏的包拎在空中。原来这个画家的包,包里包外都染满颜料,她不敢触摸。可惜画家们回到重庆,情况不妙,北京在开展“批黑画”运动,壁画就此夭折。

但是,吴冠中艺术命运的转机还是来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内全国各省、直辖市均占一厅,各省负责装潢各自的厅。湖南厅设计张挂巨幅湘绣韶山,湖南省委邀吴冠中去长沙绘巨幅油画《韶山》作绣稿。画幅5米多宽,高约2米。湖南宾馆的一个最大的厅让给吴冠中作工作室。画成,照例审稿,吴冠中最怕审稿。《韶山》审稿那天,大小官员及工作人员来了不少,他们将一把椅子安置在靠近画面的正中央,然后簇拥着主审进来坐进椅子,其他人均围在其背后,屋子里满是人。这位主审无官僚气,很朴实,像是一位老红军出身的高级领导。他左看右看,往上看时,问是否是船,谅是松枝某处像船形,微蓝的天空也可误认为水。大家一言不发,他当即拍板:“行。”当他站起来走出门时,回头看画,不禁高声赞扬:“伟大!伟大!”这时他真的看到了画的全貌。作为稿酬,吴冠中只要求在贵省境内跑半月,因为他要画风景。这太简单了,领导们立即答应,并另找两位青年画家一路陪同照顾。吴冠中快活得如出笼之鸟,振翅高飞,先到湘西凤凰、界首,又听老乡说大庸的张家界那才叫好。于是兵发张家界。车到大庸县,那时只有为伐木护林开辟的简易公路,一路坑坑洼洼,散布着大小石块,是运木材的大卡车摇摇晃晃的通道,小车不时要停下来搬开石头,走得很慢,且一路荒秃而已,吴冠中心已凉了半截。傍晚,车转入山谷,凸现茂林、峰峦,郁郁葱葱,景色大变,想是走近张家界了。停车伐木工人的工棚前,工棚本来很挤,又要挤进四个人,颇费调度安排。山中夜来天寒,工人们烧木柴取暖,围火聊天,给吴冠中介绍山之高险,野兽稀禽,风云幻变。翌晨,吴冠中匆匆入山,陡峰林立,直插云霄,溪流穿行,曲折多拐,野、奇、深、远,无人迹。他借工人们擀面的大案,厚且重,几个人帮他抬入山间,作了两大幅水墨,再作速写,但时日匆匆,已到返程期限。到长沙时已近年终,吴冠中写了一篇短文《养在深闺人未识——失落的风景明珠》发表于1980年元旦的《湖南日报》。没想到不久张家界这个人间仙境就扬名了,吴冠中那篇短文曾成为导游册子的首篇。20多年后,在张家界市建市20周年之时,张家界市民把吴冠中评为张家界第一功臣。

酷爱风景画创作,又对祖国大好河山万分向往。吴冠中多年向往西双版纳,1978年终于成行。经大理、丽江,从危险的林场道上搭乘运木材的卡车直奔玉龙山。玉龙山喜欢藏在云雾里不露面。你不露面,我不走。小雨、中雨、阴天、风夹微雨,吴冠中就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中作油画。大地湿了就像衣裳湿了,色彩更浓重,树木更苍翠,白练更白。就这样连续一个多星期,吴冠中天天冒雨写生,画面和调色板上积了水珠,便用嘴吹去。美丽的玉龙山上,湿漉漉的玉龙山下,都被捕入了吴冠中的油画中。吴冠中的窝棚有一小窗,他就睡在窗口,随时观察窗外,一个夜晚,忽然月明天蓝,玉龙山露面了,通身洁白,仿佛苏珊出浴,他便冲出去就地展开笔墨写生,同伴小杨搬出桌子,他说不用了。激动的心情恐类似作案犯的紧张。果然,只半个多小时,云层又卷走了月亮,玉龙山再也没有露真颜。这样的写生,在吴冠中的风景画创作中屡见不鲜。他贪恋景色、山色,而美丽的景色也没有辜负艺术家的痴情。

从油画到国画,从写生到创作,从具象到抽象,吴冠中永远处于喷射状态的激情包围中。若问:“何以永葆激情?”吴冠中会像顽童似的扔出这么几句:“我基因好,我血质浓,我喝母亲的奶到四岁多。”但是你可以从他生死搏斗的创造性劳动中悟出,有些人失败,并不是因为没有才能,而是因为激情不够。一个人最大的破产是激情的丧失!

从青年时,吴冠中给自己起了笔名“吴荼茶”,亦即“如火如荼”之意。从此,他就活在激情之中。吴冠中给自己的油画取名“荼”字,吴冠中的画特有的“淡雅的强烈”,其谜底正在这荼字之中。

吴冠中曾以嘲笑的口吻告诉学生:“所谓大师,只是失败最多的劳动者,打工最多的劳动者。”劳动——是吴冠中最纯朴的生活方式。从太阳升起画到太阳下山,中午从来不睡午觉。他很早就懂得如何精确分配时间,使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它特殊的任务。劳动养活了他的灵魂。“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

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灵魂的最好的载体,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这需要艺术家心甘情愿地撇下人间的享乐,苦其体肤和劳其筋骨,将血肉之躯一点点熔铸到作品中去。无论命运把吴冠中抛到哪里,他都能用艺术创作点燃自己的激情,平衡自己的心理。他曾动情地对年轻人说:“一个人千万不能错过人生的各个时机,就像植物嫁接晚了,就永远接不好了!”

看吴冠中青年、中年那些轻松的风景画,心会很沉重,这是他在忍受着被人误解、污蔑的重重压力下作的画;看他晚年那些深沉凝重的画,心却很轻松,这是吴冠中在放开他的心灵自由飞翔。看他的画,犹如看到那个奋斗不已的魂魄在与你对话。看到他的心爱之作《苦瓜家园》,画面上黑之凝重,白之清雅,烘托出肃穆悲壮的气氛,看着这一条条像幽灵似的苍白瘦弱的苦瓜,这是不甘的灵魂啊!吴冠中会突然激动起来:“我今天是赤膊给你看了!苦难的民族!苦难的家园!苦难的心啊!”你可以从他那闪光的眼睛里读到艺术家一颗忧国忧民忧地球的心。他坦言:“人像林中鸟,需要共鸣。”20世纪末,吴冠中连画了三幅《夕阳晨曦》,他说过,“身后事,谁管得,任人评说!”但身前事他却要抓紧,因为一个人身后是非都是身前之事决定的。他渴望晨曦,晨曦给他带来新的活力,一次成功犹如一抹夕阳,过去后预示未来一天的开始,明天的晨曦又将来临。

3、我见犹怜

2010年6月25日晚11时52分,吴冠中在北京医院因肺癌晚期逝世,享年91岁。

吴冠中是4月份住进北京医院的。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怕身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伴担心,一直不肯让她到医院探望。在去世三天前,才让儿子带着老伴见自己最后一面。理智的吴冠中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家里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搞追悼会,不留骨灰。在去世前一天,他还让儿子把刚画完的四幅新作送到香港,捐给香港艺术馆。

在漫长的岁月里,吴冠中经历过多次死神考验。

2003年吴冠中体检查出肝癌,入住北京医院治疗。当时,他对亲朋好友一律保密。住院一段时间治疗后,他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了。但因为长期服药,他也愈发消瘦了。当时家人拆掉了他那间只有16平方米、由主卧室改造成的画室。“我们都觉得他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了,想让他休息,不希望他再画了。但他是劝不住的,我们就把他的画室给拆了,把床搬回来。”吴可雨说。吴冠中出院后看到画室被拆了,也没说什么,一段时间后,病情稳定,他又要画画,这时就很生气,“画室怎么没有了”。吴可雨就把旁边作为餐厅的一部分隔开,给他做了个2米长1米宽的画板,上边钉上毡子。吴冠中的晚期作品,都是在这块简陋的小画板上诞生的。

但这次住院对吴冠中改变很大。原来在这段时间老友熊秉明突然去世给他很大的刺激:生前事必须自己抓紧做。回到家中,吴冠中放下所有的活动安排,在家写自传《我负丹青》。不到一年,吴冠中完成自传。“完成这件事就算交差了,哪天我不行了,就可以这么走了!”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出版后不久,老人再次患病,住到北京医院急救。原本拒绝出文集的老人,当湖南美术出版社找到他时,几经考虑后,他答应出版九卷本《吴冠中全集》。2005年5月下旬,吴冠中再次患病住院治疗。6月,湖南美术出版社启动《吴冠中全集》(九卷)编纂工程,在北京召开《吴冠中全集》编委会第一次工作会议。刚刚出院的吴冠中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同年9月,他在上海美术馆举办“我负丹青——吴冠中艺术回顾展”,展出作品96幅,大部分是近十年的新作。老人亲自去上海参加了开幕式,称这是他最后的展览。

当时86岁的吴冠中身体很虚弱,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在经历了一系列去医院的反复后,他开始了捐画之旅。吴冠中曾将自己的画作全部放在孩子面前,让他们任意选一幅以作纪念,剩下的作品全部捐赠。吴冠中一生都在艺术道路上艰难跋涉,但是他不希望三个儿子学艺术:“鲁迅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做些小事,长大以后不要当‘空头文学家’。我三个儿子,受我影响,也喜欢美术,但后来学的都是理科,孙子吴吉在美术方面也很有造诣,但我也不让他学美术。原因一个是太苦,二是我不想让他们做‘空头艺术家’。”

2010年3月,例行检查中,医生发现他的肺癌已经扩散全身,从发现肺癌到走,总共86天。

这次,吴冠中没有躲得过。

吴冠中的晚年生活,非常平静。家里除了来打扫卫生做中饭的钟点工阿姨外,只有他和长期养病的妻子,偶尔有朋友和客人来访。来过吴家的人都感慨这一代艺术大师之家堪称简陋:除了和墙壁、房门颜色一样的乳白色铁皮书柜外,客厅里放着一个和窗帘颜色相近的棕褐色沙发,一个小巧简单的玻璃茶几。除了墙上挂了几幅画、地面铺了复合地板外,这套房子没有装修痕迹,基本保留了开发商交房时的原样。吴冠中的画室是这套房子里最大的,有11平方米,里面除了简易的3层书架和一个玻璃圆桌外,只有靠墙用板凳支起来的一块长方形木板,从墙上和木板上斑驳的颜色可以看出,这位艺术家平时是低头弯腰在画板上辛勤作画的。

妻子身体还好时,吴冠中每天步行40分钟左右,随身携带着干粮走到龙潭湖附近的画室去工作。2000年以后,妻子身体不好,加上画室没有电梯,吴冠中不再去龙潭湖画室,整日呆在方庄,照顾患有脑萎缩和糖尿病的妻子。

夜,他和她并坐或对坐,在两个半旧的沙发上,两个白头人,相对无语。非泥塑木雕,他和她似两个不说话的菩萨,怀有菩萨心肠。她年轻时代就无颦笑惑人的情趣,如今更呆板了。只静听时日悄悄逝去,等待末日早来。

她三次脑血栓,第二次曾经昏迷七天,人们以为她已走在西天途中。不意奇迹般又醒来,罪没有受够,上帝让她活着。而今脑萎缩,她对世事全不知晓,对自己也不明白,耳机总戴错,不肯戴,什么也不想听。他高声对她说:明天小曲来看你,她问:小曲是谁?阿姨在厨房听了忍不住笑:是你孙女呀。

他出门,她便伏在窗口等他返回,回来了,又像他并未出去过,他和她无法对话。她不需对话,只需看到他的存在,有了一个泥菩萨就是庙了。他习惯于当她的泥菩萨,但他的性格从来是要砸烂泥木菩萨的,他苦熬着活下去,为了她的活。

他们家东南向,阳光很好。她躺在沙发上,阳光照着她闪亮的白发,她戴着黑边眼镜,睡着了,打鼾,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祖母。他作画,难改旧时生涯。她醒了,他拉她的手去看画,她说好看,又说不好看,他明知她语言没准,仍认真地听,这是他惟一、也是第一个观众呵。

——吴冠中《病妻》

这感人的文章,是吴冠中献给他妻子的。

吴冠中一生多折,幸运的是他有个好妻子。他曾多次说道:“如无妻儿,我将选择自杀了结苦难。”妻子朱碧琴一直多病,他很为夫人担心,曾说:“我妻子走在我的前面,是她的福气。”

这对幸福夫妻,在吴冠中艺术追求的道路上也曾见风波,也有他人夫妻一样的“七年之痒”。

原来,吴冠中从法国回到祖国,在清华专注艺术创作时,正是妻子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这样废寝忘食的工作曾令妻不满,说吴冠中教课已不成问题,何苦再这样辛劳。其时她已调在清华附小任教,工作仍忙,三儿尚躺在摇篮里,需人照料,保姆有点顾不过来。老二已断奶,能独立行走。于是母亲再度进京,送回老二,照料老三。因住房有了改进,生活较方便,母亲这回住得较久,并从老家找来一个远亲当保姆,家里的生活安排较妥,只是更穷,孩子多了,负担加重,虽然领过多子女津贴,对这个家,吴冠中甚是内疚。

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艺术学院工作时,系主任卫天霖带着工作人员在恭王府附近为他找住房,总找不到。1958年吴冠中一家搬入附近的会贤堂大杂院,大、杂、脏、乱,几十户住家,只两个公共水管,一个厕所,尤其厕所脏得无法跨入。吴家无法接待外宾,怕伤国体,也有非接待不可的时候,吴冠中便带他们参观银锭桥一带的老北京风光,他们看到水之污浊,就不敢吃餐桌上的鱼虾了。已闻名世界的大画家赵无极从法国来他家吃饭,吴冠中直率地对赵说,你来我家要少喝水,因我家里没有厕所,要到那个大杂院厕所很脏,你无法进去。赵无极兴致勃勃喝了不少黄酒,要上厕所了,吴冠中觉得很尴尬,只好带他到街道厕所去。赵无极看到吴冠中就是在这种没有画室的艰苦条件下创作了那么多好作品,很受震动。吴冠中清楚自己如果不从法国回来,完全可以过上赵无极那样优越的生活,但他不后悔,犹如黄山松就是因为缺少泥土,才能在悬崖上长出奇特的雄姿来。

吴家五六口人,住两间半屋,吴冠中用一大块布帘遮挡卧床,床后特制一个高大木架,为防潮,架上挤满吴冠中视若生命的大幅油画。这样作画极不便,作了画常常须到窗外远看效果,或者直接在庭院作画。吴冠中的代表性作品《双燕》就诞生于此。今日破烂的会贤堂,昔日曾是有名的豪华饭庄,蔡锷和小凤仙曾相叙于此,卫天霖也是在此举办的婚礼,门外什刹海,春风杨柳,红莲歌妓,赏心乐事谁家院!

吴冠中一家住得虽差,但上班上课近,步行一刻钟便到校了,尤其对于妻,工作与家务一肩挑,予她不少方便。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是吴冠中的宝马。期间,吴冠中工作调去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但宿舍没有调,从会贤堂到光华路学院骑车40多分钟,他骑着“宝马”朝朝暮暮挤在北京自行车的洪流里,成为真正北京市的子民。他称之为“宝马”,绝非虚褒,它驮过煤饼、烟筒、过冬白菜、接送孩子……但它最为重要的服役是驮吴冠中到郊外作画。这会贤堂陋室一住就是25年,冬天烧炉子,白天室温在10度左右,夜晚,尿盆盖被冻住,要使劲才能揭开。“宝马”不怕冻,不需侍候,却忠心耿耿。有一次吴冠中忽然想去香山画白皮松林,宝马飞快不须两小时便赶到,但他对松林感到失望,立即回头,宝马也便无喘息时机。宝马不吃草,终于渐渐衰老多病,不行了,被换了另一辆“飞鸽”,当这只替代的“飞鸽”又飞不动时,已是80年代初了。艺术学院时代,离校太近,学生和同事们串门的不少,因此每当星期天或假日,妻领着孩子们上街或走外婆家,锁上房门,放下窗帘,他被锁在屋里作画,虽然光线暗,也抓住了点点滴滴的青春时光。

因为没有下水道,住户们都将脏水直接泼在院里,潮湿、恶臭。这里倒成了花木的沃土,也是吴冠中创作的家园。吴冠中爱花,但从无工夫侍候娇嫩的花,所以不栽,但孩子们随便种的向日葵、野菊、木槿、葫芦等却疯长。有一株木槿长得高过屋檐,满身绿叶素花,花心略施玫红,这丛浓郁的木槿遮盖了吴家的破败门庭,并吸引他作了一大幅油画,此画已流落海外,几度被拍卖。

在这嘈杂的会贤堂时代,系主任卫天霖一直关心吴冠中,除了竭力帮忙找房子,还把吴冠中的妻子调到美术系资料室工作。吴冠中在他心目中仿佛是萧何与韩信,他要永远留住吴冠中。但是他没意识到将妻子调到美术系资料室,对吴冠中家庭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

吴冠中是偶尔间认识了妻子。吴冠中的爱情是炽烈的,但妻子性格平稳,并不欣赏艺术的浪漫,似乎由于丈夫的真诚与执著,被拉入了爱河。是一对青年男女的情爱,她并不了解丈夫对艺术的追求,更不了解艺术的实质,其时吴冠中专注攻法文,几乎不作画,她没有看过他的画,不了解画家,却将终身托付了画家。当吴冠中从法国回来,不久调入清华后,他废寝忘食投入艺术探索,妻子才开始看到这样工作的画家,画家是这样工作的。一个家庭容得下画家吗?她的不满与怨言多起来,甚至说:“下辈子再也不会嫁你,除了我,谁也不会同你过下去。”确乎,她委屈了,她错选了婚姻之路。此时,吴冠中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委屈,似乎他骗了她。吴冠中回忆道:“我这一生从未骗她,是她当年走路不细心,不精明,她的善良却换来了后悔与不幸。我们从纯净的情侣走向柴米夫妻,走向同床异梦,感情显然有了裂缝,裂缝在自然扩大,是危险的信号!”

想现在多少对夫妻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坎坷和磨难,会轻易分手,劳燕分飞。其实这样的危险插曲对任何一对白发偕老的夫妻都经历过。吴冠中正为妻子的委屈陷入痛苦中,没想到伯乐卫天霖还是为天使,将她调入美术资料室,专管画集、图片、美术理论著作……虽然她被迫嫁给了美术之家,但她的工作从面对小学生转变到面对大学生,还是有些惶恐的。妻子来到新岗位,便努力学习钻研,这必然成了吴冠中的学生。吴冠中正好一解委屈,陪她去看所有的重要画展。吴冠中从巴黎带回的马蒂斯等人的裸体画册,她原是很反感的,从不翻阅。在观看了这些画展后,她对这些画册也产生了兴趣。有时候,只有在潜移默化中,“美”才显出其改造审美、品位、人格的巨大威力。年复一年,吴冠中发现妻子竟能在马约、雷诺阿、马迪里亚尼等人的裸体中辨别出质感、亮感、及神韵之迥异。她看多了名作、师生们的作品,也重视分析吴冠中的作品了。

一场感情危机,就在新岗位的转化中,渐渐消解。青春总会远去,当少年夫妻老了的时候,每日相依着公园散步,时常追忆的便是当年相见的惊喜和纯美。

两人的相遇纯属偶尔。1943年,吴冠中从杭州艺专毕业,到沙坪坝重庆大学建筑系任助教,教素描和水彩。沙坪坝四年里他学习法文,还在青年宫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了朱碧琴,朱碧琴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于中央大学和国立重庆大学附小。“我觉得她平凡、善良、很美,而且是我偏爱的一种品位,令我一见钟情。”但在当时,吴冠中并没有意识到。“我们间的感情成长缓慢,我们抛掷在鸳鸯路上的时间也不肯过分。但有一天,我向她谈了我的初恋,谈到忽然感悟到她仿佛像我初恋中女主角的形象,是偶合?是我永远着迷于一见倾心?她似乎没有表态。”吴冠中曾写文章提到自己的初恋,没想到被此人读到了,其女儿女婿特地来北京相访。刚进门,其女儿一见吴冠中妻子,便说:“真像我姨。”可见,喜欢的人都会是相似的。

0016

吴冠中与夫人朱碧琴

事实,朱碧琴决定与吴冠中结婚之前,她有一个顾虑。她的一位高班同学是吴冠中的同乡,其父是吴冠中父亲的至交,都曾在乡里当过小学校长。因其父久知吴冠中的功课出色等经历。这回战乱时邂逅于重庆,他有心示意其女与吴冠中联姻。而吴冠中对艺术之爱是如此任性,在恋爱问题上的选择也是唯情主义,但他对他们父女及全家都甚尊重,且不无歉意。战后,朱碧琴在吴冠中老家分娩时,其时吴冠中在巴黎,那位高班同学还来家祝贺并备了厚礼,不禁深感她气量之大。

话说两人因山盟海誓的爱情,便在吴冠中临出国前几个月结了婚,妻很快怀孕了。吴冠中漂洋过海,出国留学,妻子便住到吴冠中的老家。她立时成为吴冠中母亲眼中的公主,说这个媳妇真漂亮,到任何场合都比不掉了(意思是总是第一)。母亲不让朱碧琴下厨做羹汤,小姑们对她十分亲热,不称嫂子,称琴姐。不远的镇上医院有妇产科,但母亲坚决要陪朱碧琴赶去常州县医院分娩。因这样,坐轮船多次往返折腾,胎位移动不正了,结果分娩时全身麻醉动了大手术。这时吴冠中的父亲才敢怨他母亲的主观武断。小孙子的出生令吴冠中的母亲得意忘形,她说果然是个男孩,如是丫头,赶到常州去生个丫头,太丢面子,会被全村笑话。她尤其兴奋的是孩子同吴冠中初生时一模一样。

吴冠中离开的日子里,粗茶淡饭的三年,兵荒马乱的三年,但对吴家来说却是最幸福的三年,吴冠中母亲日日守着专宠的儿媳和掌上明珠的孙子。别人背后说她对待儿孙太偏心,她是满不在乎的,只感到家里太穷,对不住湖南来的媳妇。她平时爱与人聊天,嗓门越说越高,自己不能控制。她同吴冠中父亲吵架也是嗓门压过他父亲的。但这三年里却一次也未同他吵架,她怕在新媳妇面前丢面子。朱碧琴看得明明白白,她对全家人很谦让,彼此相处一直很和谐,大家生活在美好的希望中,希望有一日,丈夫能归来。这样和睦的家庭,温柔贤惠的妻子,多么值得丈夫一家骄傲。

吴家走出婚姻的危险阴影后,“文化大革命来”了,无情的大风暴来了。三个孩子下乡,夫妻纷纷被“劳动改造”,一个家四分五裂。朱碧琴的单位美研所跟美术学院走,最后他们搬到前东壁,离吴冠中所在的村庄只有十里之遥。美院和工艺美院的教工间不少是亲属,领导格外开恩,在节假日允许相互探亲。吴冠中和妻子每次相叙后,彼此总要相送,送到中途才分手,分手处是十里长亭,恰好有两三家农户,照壁前挂一架葡萄。吴冠中曾于此作过一幅极小的油画,并飞进一双燕子。

0017

吴冠中与三个儿子

有一时期,吴冠中被调到邢台师部指导文艺兵作画,条件比连里好多了,也自由多了,上街买一包牛肉干寄给妻子,但包裹单上不敢写牛肉干,怕妻子挨批判,便写是药。妻子因插秧,双手泡在水里太久,后来竟完全麻木了,连扣子都不能扣,她哭过多次,先没有告诉丈夫。有一次收到她的信,知道这情况。当时吴冠中正在地里劳动,不禁想写一首诗,刚想了开头:接信,泪盈眶,家破人未亡……指导员在叫他了,他一惊,再也续不成下文了。也是天意。所以,吴冠中经历再多的磨难,他想到妻子,就免了自杀和放弃的念头。

这一对少年夫妻,经历岁月,慢慢变白头。妻子退休后,依旧经常跟吴冠中到外地写生,她虽然不画,但她看,偶或也会在吴冠中身侧画她所看到的意象,甚至帮他选对象。晚年,吴冠中因为长期失眠,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他习惯性6时起床,洗漱完毕下楼散步,8时左右吃早餐,开始工作:读书或查资料,处理收到的邮件。中午吃完午饭,便是到了妻子睡午觉的时间。吴冠中怕影响妻子休息,便拔掉电话线,坐在沙发上开始读当天的报纸。当灵感来的时候,他也会关上画室的门,一个人弯腰或蹲着画画写字。

没想到正在享受这样的幸福生活,一直甘于奉献的妻子却得了重病。吴冠中在《他和她》中写道:

她成了婴儿。

病作弄她,她忘记了有几个儿子,但能说出三个儿子的名氏。早上他守着她吃了药,说好中午、晚上再吃,转身,她将一天的药都吃了。于是他只能按次发药给她吃,平时将药藏起来。

她自己知道糊涂了,很悲观,连开放水管与关闭电视也弄不清。家里不让她接触火、天然气,但她习惯每晚要到厨房检查一遍,检查煤球、煤饼炉有没有封好火,封火,是她平生的要事。现在只须开关天然气及电门按钮,但她仍说是封火,每次试着开关多次,最后自己还是糊涂了,不知是开是关,于是夜里又起床到厨房再检查。家人只好将厨房上锁,她不乐意,到处找钥匙。无奈,他只好开了锁,跟她走进厨房巡视一遍。

每晚,他们各吃一个酸奶,总是她从冰箱里取出酸奶,将吸管插入奶盒,然后分食。最近一次,刚好只剩一盒酸奶了,谁吃,互相推让。因吸管也没有了,她找来小匙,打开奶盒,用匙挖了奶递给他,像是喂孩子,是她没有忘记终身对他的伺候呢,还是她一时弄错了,该递给他盒奶而不是用小匙喂奶。夜,并坐沙发看电视,她不看,看他毛衣上许多散发,便一根一根捡,深色毛衣上的白发很好寻,她捡了许多,捏成一小团,问他丢何处,他给她一张白纸,她用白纸仔细包起来,包得很严实,像一个日本点心,交给他,看着他丢进纸篓,放心了。

他的妹妹是医生,从湖北常来电话时刻关心她新近的病情,哭着说报不尽琴姐(嫂子,即她)的恩,因家穷,已往总穿琴姐的衣服。他同她回忆这些往事,她弄不清是说事还是说情,反问:是衣服太瘦?欣喜与哀愁一齐离她远了,她入了佛境。有一次,她随手抽出一张报刊画页看,看得很细致,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看来她在画页上没找见他的作品,有疑问,想提问。他见她语言又生了障碍,更心酸,拍着她的背说:不说了,不看了,早些睡觉吧,今天输液一天太累了。她很听话,让他牵着手走进卧房,他发现她忘了溺器,这本是她天天自己收捡,连阿姨也不让碰的工作。

他两年前病倒,像地震后幸存的楼,仍直立,并自己行走,人家夸他身体好,不像86岁的老人。其实机体已残损,加之严重的失眠,他是悲观的,他完全不能适应不工作、无追求的生活,感到长寿只是延长徒刑。最近她的病情骤变,他必须伺候她。她终身照顾了他的生活,哺育了三个孩子,她永远付出,今日到他反哺她的时候了。他为她活着,她是圣母,他愿牺牲一切来卫护圣母。他伴着她,寸步不离,欲哭也,但感到回报的幸福。但他们只相依,却无法交谈了。她耳背,神志时时不清醒,刚说过的话立刻全部忘掉,脑子被洗成了白纸。他觉得自己脑子的底色却被涂成可怕的灰暗。

医生诊断她是脑萎缩,并增添了糖尿病。因此每顿饭中他给她吃一颗降糖药。有一回儿子乙丁回来共餐,餐间乙丁发给她降糖药,她多要一颗,给他吃,她将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春光明媚,阳光和煦,今天乙丁夫妇开车来接她和他及可雨去园林观光,主要想使她的思维活跃些。到她熟悉的中山公园,但无处停车,太多的车侵占了所有的街道和景点的前后门,他们只好到旧居什刹海,停车胡同中,步行教她看昔日的残景和今天的新貌。老字号烤肉季新装修的餐厅里,一些洋人利用等待上菜的时刻,忙着在印有圆明园柱石的明信片上给友人写短信。她看看,并无反应。又指给她看自家旧居的大门,她说不进去了。她将当年催送煤球、煤饼,倒土、买菜、买糖的事一概抹尽,这住了二十年的老窝似乎与她无关,或者从未相识。

她和他在家总是两个人吃饭,吃饭时他正忙事时她便自己先吃了。有一回晚间他发烧,立即去医院,家里正晚餐时候,叫她先吃,她很快吃完,但吃完后一直坐在饭桌不走,等他回来吃饭。偶尔他因事晚回来,冬日下午5点钟,天已擦黑,他进门,厅里是黑的,餐厅是黑的,未开灯,不见她。卧室阳台的窗户上,伏着她的背影,她朝楼下马路看,看他的归来。

一次,她自己在床上摆弄衣裤,他帮她,她不要,原来她尿湿了衣裤,又不愿别人协助。她洗澡,不得不让步让阿姨帮忙了。他洗澡都在夜间临睡前,她已睡下,听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卫生间,想帮他擦背。年轻时代,谁也没帮谁擦,她只为三个孩子洗过澡,那时是用一个大木盆擦澡。面对孩子,她的人生充实而无愧。她今天飘着白发,扶着手杖,走在公园里,不相识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奶奶,一声奶奶,呈现出一个灿烂人生。

他有时作些小幅画或探索汉字造型的新样式,每有作品便拉她看,希望艺术的感染能拉回她些许情丝。她仍葆有一定的审美品位,识别作品的优劣,不过往往自相矛盾了。有时刚过一小时,再叫她重看,她问:什么时候画了这画,我从未见过。他不能再从她获得共鸣。没有了精神的交流,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伴侣二字,凸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看着这样的文字,感受着这样的爱情,这样的相濡以沫,怎不催人泪下。 QSq1wzSLxEfFuDQ42Lf72DYwlFOBeOz5DE+jP5IakRNbY5qnJfbdZrGlD+UAB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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