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沿着“为人民服务”的道路走完了自己的“漫画一生”,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格和个性,有人称之为“华氏风情”。华君武在2004年,他90岁生日来到之际,写下了一篇题为《追求漫画大众化民族化的经历》的文章,详细记述了自己从1930年创作第一幅漫画开始,走过的64年不平凡的经历。华君武的漫画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和80年代的全民阅读热点,是那个时代文化生活的一个公共性的亮点。
正是1938年踏上延安的土地,改变了华君武的一生。走上革命道路之后,华君武的创作有了一个十分鲜明的标志,就是紧跟时代,爱憎分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漫画是用笑来战斗的。对敌人是尖刻的嘲笑;对自己人则是善意的讽刺。如果笑不起来,便不是成功的作品。漫画看起来好似雕虫小技,实际上要真正画好却往往要绞尽脑汁。华君武赞同作者自己给自己加点压力,“我画不出来时也是懊恼得很,在屋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我老伴熟悉我的习惯,每逢这种时候,她对我就‘敬而远之’”。
华君武说:“画漫画就是要贴近生活,才能找出有趣的事情来。我以前白天上班晚上画画,熟悉生活;我不坐小汽车骑自行车,也是为了观察生活百态。前几年我还自己上菜市场买菜,去邮局寄信,既锻炼了身体又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他一直坚持在基层开漫画展,与各种各样的读者交朋友,做到“从群众来到群众去”,他还时常随身携带一个小笔记本,随时记录群众的语言,走到哪里记到哪里,华君武说:“我这个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容易忘事,所以只能用小本本来记的‘笨方法’。”著名作家余玮在其《华君武:画有风骨人有风趣》一文中,将这称之为:小本子大素材,他说:“幽默是一种美感,是机智、聪慧的化身。没有幽默,就没有漫画。只有熟悉生活,在生活中不断体验、分析,才能捕捉社会现实中的那些行为乖张、荒诞不经的现象。开会时,他揣摩与会者不同的神态;在火车上,他从旅客的服装谈吐中去猜度他的职业、性格;上医院,牙科医生脸上的口罩、耳鼻喉科医生头上的反光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为华君武的创作开拓了取之不尽的源泉。”有一次去理发,理发师说了一句“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华君武觉得很有意思,便记录在“案”了。这样的小本子华君武有十多本,每本都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有的仅两个字,有的只一句话,有的则是一段有趣的对话,还有一些未成型的草图。这些记事本便是他漫画素材的小仓库,一有空他就会翻开细细揣摩。等到以后用得着的时候,他就移花接木,把幽默和讽刺结合起来,画出一幅幅很有意思、回味无穷的漫画。
到了晚年,华君武说:“年纪大了,离开生活远了,现在外头的许多事情看不懂了。所以我自己在我的一个名片上面,写了一个‘漫画退伍兵’。”其实,他在高龄时期并没有闭门纳福、颐养天年,其创作力旺盛不减当年,可谓宝刀不老,仍然焕发着艺术的青春。他知道漫画是和时间赛跑的艺术,它不能落在形势之后,他清楚自己作为一个漫画家的职责,他总是在思考。尽管他曾自谦“离生活远了,创作处于枯水期”,但他感觉几天不画漫画,那手就痒痒的。于是,我们依然可以在许多报刊上看到他晚年创作的爱憎分明、寓意深刻的新作。
谈到当前的一些漫画,华君武曾认为,思想不深、艺术不精、题材雷同,是目前漫画的通病,有的漫画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他对这种漫画发展的潜在危机感到忧虑。他说:“改变这种现象,不但要求漫画作者必须加强政治、文化、艺术修养,报刊编辑也要严格把关咯!现在有些相声、滑稽戏,一味卖弄噱头换取廉价的笑声,变得贫嘴滑舌、低级趣味,人们越来越不愿看,漫画如果不加注意,就会步其后辙呵!”
华君武是位性情中人,他说过,漫画是一种批判艺术,如果画家本身不正又如何去正人?在其耄耋之年,但凡听见大到国际社会、小至街头巷尾发生什么事,他的漫画很快就见诸报端。70多年来始终如一,华君武说他从不见异思迁,也不怕挫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爱漫画,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的人民。晚年的华君武以“老兔”自居,于是就成了著名书画家黄苗子先生口中的“兔儿爷精”。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斗争,但他感叹中国漫画的命运,“现在不要我们了”。他还自嘲道:“我还有点‘狗拿耗子’的习气不改,见了耗子,还想咬它几口。”而他高龄从文艺界领导职位退下来之后,依然继续“狗拿耗子”。他说,退下来之后,自己完全不必“去开不想开的会了”,再也无须去“听套话、说套话了”,于是乐呵呵地自嘲说:“这下我可是交了好运了!”
华君武经常看《文艺报》,“挑刺”的机会自然多了,一天报纸上刊登了一组照片,但却只登了领导的名,而不登作家的名,他当即就给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翟泰丰写了一封信,说:“谢谢《文艺报》每年赠阅报纸,今天看了1999年2月13日的《文艺报》第4版的一组照片,顿感不安。我们都是党领导下的协会、文艺团体,按理说是没有官气的文艺团体。协会的领导是作家,本身就是群众中的一员;但从这组照片来看,凡是作协领导,都有职务和姓名:党组副书记、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宣部文艺局局长,文艺报总编,其他的作家无一标名。试想这些作家看了照片以后会有什么感觉。未去参加的人,只看到了当了领导的作家。我认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风气。”翟泰丰同志收到此信后,批示道:“请引为重视,提倡不称官衔,尊重作家,尊重人才。”并将此信转到了文艺报社,《文艺报》很快以报社的名义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将此信看作是对报社的“关心和警策”。
在日常生活中,华君武管的往往都是别人不愿管的很小的闲事。比如别人赠书给他,他发现里面有错误或是误记,就都挑出来,再专门写信给作者。听广播发现问题,就马上给电台写信。比如,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两次把他的意见评为一等奖,他将得来的奖金转赠给希望工程。
华君武对待一些平日来信索字或者索画的人一般都很友善,满足过很多人的要求,但对着那些打着“收藏家”旗号、三番五次强行索要的人,华君武很是反感。有一个银行职员三天两头就给华君武寄来一份打印的材料,索要画作原件。华君武发现这个人每次寄信都是用公家的信纸和信封,气愤不过的华老就提笔给其总行写了一封信,希望管管单位职员,不要让他们用公家的东西办私事。
其实,细细想来,华君武“改不了狗拿耗子的习性”,更多的是表现为一种可贵的人格独立、精神自省和人文关怀。毛泽东同志说过:骂一个人不难,难的是骂更多的人;骂一次人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在骂人。这句话用在华君武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华君武的漫画是含蓄隽永的,又是火辣辣的。他的漫画作品之所以受到社会各界的青睐,是因为多方面的因素,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一位幽默艺术家。作家余玮称华君武“善于在无情的嘲笑中揭露某些人、事之可鄙、可恶与可笑,又长于在善意的幽默中,在诙谐、戏谑、嘲讽、滑稽中展示深刻的思想,阐释人生的哲理,不觉莞尔,留下不尽的有趣的回味。他善于把富有深刻思想性的社会问题、学术问题、文艺创作问题以漫画的幽默形式传达出来,大众以笑的共鸣的威力来回应”。到了晚年,他仍不失风趣,不减观察事物的敏锐。听评弹、听京戏、做静养功、打太极拳、逛农贸市场、到邮局寄信,几乎成了华老业余生活的全部。当然,每星期六下午,家庭的四圈麻将也是雷打不动的。华君武在艺术上有着一种特有的幽默,在生活上他同样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那种幽默感弥漫在他生活的每个角落。谈到饭食软硬,华君武笑着指了指夫人说:“我们都已经是无齿(耻)了。现在光弄些‘洋基’来怎么行?”
2000年的一天,华老在家练太极拳时不慎跌倒,摔坏了股骨头,开刀动手术,躺了40天。痊愈后,华老作了几首打油诗:“老头练太极,还想金鸡独立。摔断了股骨头,不自量力。”、“龙腾新千年,兔断股骨头。开刀动手术,喜遇新华佗。卧床四十天,下地学走路。轮椅靠边站,拐杖也可丢。龟兔在竞走,我也不落后。”
很多人一直把华君武视为师长。有一次,听人这么称呼他,他说:“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师长’?说不定我还想当‘军长’呢!”话中闪烁着华君武的幽默,幽默中又蕴有谦虚。华君武与人交往喜欢称同志,他不喜欢被称为先生,认为那样觉着疏远。近年来,有人称他大师,他就感到肉麻不舒服,他总对那些人说:“千万别称我大师!”
晚年的华君武感叹岁月不饶人,说自己每天一到晚上9点就“鸡打蔫”了,早晨当然闹人,“不白即鸣”,四五点钟起床。每天上午画到10点,老伴邀其去活动身体,回来吃午饭、午休,下午3点再画两小时。过去构思快,画得也快,最多两稿即成,现在构思时间长,画的时间更长,有的竟一稿数易,华君武自嘲道:“毕竟人到晚年了,挣扎。”“挣扎”二字虽是华君武的自谑,却是极富漫画味的。
他的幽默有时也表现在和读者的交流上。有位喜欢集邮的读者来信提出如下要求:一、 在纪念封上画张画;二、 彩色照片两张;三、 500字的简历。华君武复信说:“您的要求比入党申请书还厉害,恕不能照办。”还有一位读者声称专门收集各国元首及名人的签名和照片,要华君武满足他的要求。华君武回信调侃:“我不想和那么多总理、首相在一起。”
在谈到当代著名画家们的绘画兴趣时,有人风趣地说:“古往今来才子们大都比较‘花心’。据说唐伯虎一生娶了八个老婆,而很多画漫画的人大都因为漫画这个‘老婆’丑,而另有新欢。如张仃、特伟、丰子恺、黄苗子、胡考等美术家除了漫画这位‘丑妻’外,都有十分漂亮的‘第三者’。叶浅予私下找了如花似玉的‘国画’当女朋友;廖冰也玩过‘木偶艺术’;丁聪的‘红颜知己’是连环画、插图;张乐平的‘第三者’更是风情万种:水彩、水粉、美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方成也没闲下来,‘新欢’是相声,‘旧情人’是化学,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华君武守着漫画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婆’,从一而终。”华君武在自传中也说自己“漫画一生”,这四个字足可见华君武一生之风采。
华君武留给公众的最后一幅画,是2005年4月7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幅讽刺台独分子参拜靖国神社的漫画。他说,当时发表的心情“就跟75年前发表第一篇作品的心情一样”,发表后还买了厚厚一沓报纸送人。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93岁的华君武还在家里折腾着画笔,可发现自己再也折腾不起了,最后他揉了纸,失望地说:“画不动了,要放下武器了!”几个月后,友人再见他时,面无表情的老人正戴着个围嘴,手持汤勺颤巍巍地喝汤,已经几乎不认识人了。
2010年6月13日上午9时,95岁的华君武因心血管病复发、心力衰竭,病逝于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医疗保健中心。走之前,他告诉家人,不要麻烦别人,丧事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搞追悼会。老人希望大家“记住他鲜活地笑的样子,而不是从冰箱里推出来的冰冷的样子”。
华君武被誉为“漫画界的国宝”,他的画笔被称为“抵得上千军万马”,对于很多不识字的农民,他的画作比社论的影响还大。华君武为抨击假、恶、丑,弘扬真、善、美,“战斗”了一辈子。如今,华老仙逝,那支“抵得上千军万马”的画笔,永远地停下了。华君武的离世,让大家悲伤不已,漫画界又失去了一位元老级的人物。怀念性的文章铺天盖地随之而来,华老的几位好友、同行们更是扼腕叹息,他们不吝惜各种溢美之词:漫画家郑辛遥用“一面旗帜”形容他,漫画家缪印堂用“国宝”形容他,美术评论家谢春彦用“杜甫的诗史,华君武的画史”形容他,还有人引用画家叶浅予的话:“中国当代只有一位当之无愧的漫画大师,就是华君武……”
2009年丁聪离世,而此时又听到华老离世的消息,他在《人民日报》的同事、多年的好友,我国新闻漫画泰斗,中国水墨漫画创作第一人,与丁聪、华君武并称“漫画三老”的92岁的方成一脸平静,转身淡笑着对旁人说:“今年差不多该是我走,哪知他先走了。不用多久,我们仨就又会在那边碰头了。”方成回忆说:“华君武带有‘老八路’作风,为人正直,处事严谨。1957年我在报上发表讽刺杂文《过堂》时,正值‘反右’开始。有人说《过堂》是反党作品,要划我‘右派’。君武不同意,只写在笔记本上。不久,他调离报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秘书长。虽然工作和我不在一起,但在我心目中,他还是我国漫画艺术领导人。”
方成还于第一时间完成了《怀念漫画大家华君武》一文以寄哀思:
1949年新中国建立,我到《新民报》任编辑。1951年由华君武同志介绍,调到《人民日报》。
我和华君武相识,最初是老漫画家黄嘉音先生介绍的。我平时喜看上海出版的《西风》杂志,那里常转载英美著名连环漫画,那正是我初学连环漫画的样板。所以我初到上海,首先去拜访《西风》主编黄嘉音先生。他知道我将赴北京,就介绍我拜访华君武同志,我到北京,很快就见到他了。
我在上海所作漫画,大都是针对国民党当局的时事讽刺画。新中国成立不久,时值朝鲜战争,正需漫画报道,画法自然不同。我尚缺经验,好在君武是富于创作经验的老漫画家,在他指导下我很快就适应了。记得是在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他调到中国美术家协会任秘书长之后,我们就少见了。在报社与他共事多年,深感君武“老八路”战士风格。他心地正直严肃,漫画风格同样严肃。所作漫画造型精简,寥寥几笔,滑稽有趣,既幽默、讽刺也非常尖刻。他的漫画艺术风格独特,看来只此一家,很是突出的。他所作幽默画,我记得是先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他所作生活幽默画《漫画猪八戒》也讽刺尖锐,流行全国。刚传来他不幸逝世噩耗,我很痛心。他是很令人怀念的。
其实华君武对待自己的生死很淡定,据他的家人说:“他生前亲自在名人园里挑了一块墓地,左右邻居是王朝闻、李可染,还给自己墓地培了第一勺土,他说这儿是中国美协名人园分会,他还是会长呢。”
家人遵从华君武遗愿,一切从简,其唯一的要求是遗体上盖一面党旗。因华老生前不喜欢严肃的照片,所以遗照选用的是华老小儿子华方方为华老拍的一张生活照,遗照上的华君武穿着白衬衣,微笑地侧坐在院子里,身旁一把空椅子,随时等人坐下聊天的样子。老人属兔,他的床上、沙发上、轮椅上到处是玩具兔子。遗照旁,堆放着老人生前最喜欢的绒毛玩具兔,它们或躺或立,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粉裙子,好不热闹。
如今的华君武已驾鹤西去,也许他还有太多的遗憾,但庆幸的是他的一生都没有放弃过手中的那支锋利的笔,他用他辛辣、幽默、深刻的漫画风格绘制了他的人生。他的一生画过无数漫画,他的一生也如同漫画,经历了风云无数。业内给予高度评价:一生漫画,漫画一生。华君武曾说,对漫画要“从一而终”,现在,他把一生执著对待的艺术永远留在身后了……
华君武是独一无二的,也许这个世界再也无法成就这样的一个“大师”了。
华君武走了,我们怀念“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