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蒙哲学

我们不难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犹如在母亲长期怀胎之后，第一次呼吸才把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打断——一个质的飞跃——从而生出一个小孩来那样，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的新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同样，科学作为一个精神世界的王冠，也决不是一开始就完成了的。新精神的开端乃是各种文化形式的一个彻底变革的产物，乃是在走完各种复杂的道路并作出各种艰苦的奋斗努力而后取得的代价。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启蒙时代是马克思哲学成长的思想文化背景，马克思恩格斯与同时代启蒙思想家有重大差别，即使德国哲学前辈的启蒙思想博大精深，他们也没有沉溺在其中，而是立足德法英三国的现实，攀登上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所形成的一座座理论高峰，终成汲取启蒙时代精神并表达其精华的“一家之言”。

马克思在1842年说：

哲学家并不是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哲学不是在世界之外，如同人脑虽然不在胃里，但也不在人体之外。当然，哲学在用双脚立地以前，先是用头脑立于世界的。（全集1:119-220）

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作了一句精辟的概括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同上）这些话不禁令人想起黑格尔关于哲学和时代的论述。黑格尔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这样，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妄想一种哲学可以超出它那个时代，这与妄想个人可以跳出他的时代，跳出罗陀斯岛，是同样愚蠢的。”

但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哲学观有一个重要差别。黑格尔的哲学是对一个完成了的时代的反思。他说：“哲学作为关于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自身之后，才会出现”；接着黑格尔说出“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到来才会起飞”的名言。而在标志马克思哲学诞生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结尾处，有一段可与黑格尔相媲美的话：

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能消灭自身。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文集1:18）

马克思在黑格尔意义上使用“现实”（die Wirklichkeit）概念，指“实存”成为“本质”的内部和外部的过程。黑格尔把法国大革命开始、经由拿破仑推广、结束于日耳曼精神的历史过程当作启蒙时代的现实，他的法哲学是对这一已经结束了的时代精神的反思和总结。马克思则认为，法国大革命非但没有结束，而且宣告了新的革命时代的开始；“高卢雄鸡”与“密纳发的猫头鹰”的反差表明了马克思与黑格尔对哲学的时代精神有着根本不同的理解：马克思的哲学与方兴未艾的无产阶级运动相结合将迎来解放人类的哲学和实践的革命，而不是像黑格尔法哲学那样“局限于观念上的国家和法的制度的直接实现”。无论早期还是晚期，无论对黑格尔是批判还是继承，“高卢雄鸡”高鸣迎来的新时代晨曦总能接续“密纳发猫头鹰”沉思的旧时代暮色。

如果说黑格尔法哲学对已经结束的启蒙时代反思是“向后看”，那么马克思对启蒙开启的无产阶级革命新时代的展望就是“向前看”的哲学。对启蒙时代精神继承和超越形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宽阔的时代视野。马克思恩格斯自认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启蒙时代的持续发展，法国大革命没有结束启蒙时代，而是宣告了新的革命时代的开始；黑格尔哲学也没有结束对启蒙时代的反思，而是召唤对即将到来的新的启蒙哲学。借助马克思恩格斯文本解读，我们可以还原马克思启蒙哲学的发展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