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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徐志耕调查

1.刘永兴口述

刘永兴,男

调查地点:竺桥

我们是老南京了,住了好几代了。日本人进南京那年,我24岁,我是做裁缝的,那时住在城南张家衙。家有父母、弟弟和结婚不到半年的老婆。我们五个人都躲到大方巷的华侨招待所里面。

那天下午,一个鬼子到我们住的门口,他朝我招招手:“出来,出来!”我走过去了,他要我弟弟也一起跟他走。

走到对面一个大广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坐在地上了。过了一会,翻译官说:“做苦力去,都到下关码头搬东西去!”

有的不去,当场一枪。排好队就走,前头是穿黑制服的国民党警察开路,后头是日本人的马队压阵。路上死人很多,碰到人就抓,都带走。哪个跑,就开枪。

挹江门边上国民党的官兵好多被日本兵抓了,用铁丝穿大腿,一串一串的,都穿着军装。

到了下关码头天黑了。抓来的人很多,20个一串捆着,捆好就用枪扫。我在前面,连忙跟着别人跳江。这时,子弹的响声把耳朵都要震聋。打破头的,打断手的,一片哭叫声!

我身子全在泥水里,只有头露在上面。子弹从我的肩上穿过,棉袍子里的棉花都打出来了。机枪扫过后,日本兵又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捅。没有打死的哇哇地叫。我在江水中朝岸上看,只见刺刀的亮光一闪一闪的,日本兵一边“嗨!嗨!”地喊,一边朝乱七八糟的死尸堆里用刀戳,惨叫声听得人汗毛都要竖起来!

刺刀捅完又用火烧。火很旺,吱吱地响。没有死的人一着火手脚乱动,大声地惨叫,一会儿就不动不叫了。我在水里,日本兵下不来。天又黑,他们看不见,所以保了一条命。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走了,我才慢慢地爬上来。那天爬上岸的有十多个人。

水里泡了一夜,冷也冷死了,吓也吓死了,我上岸后躲进了一个防空洞。躲了一天,晚上转到一个尼姑庵。庵旁边有个草棚子,棚里面有个40多岁的农民。我掏出12块大洋,求他救救我。说了许多好话,他才烧了一点胡萝卜给我吃,又给我换了一套对襟的蓝布老棉袄,还有一条手巾,我拿来扎在头上,就这样逃了命。

2.潘开明口述

潘开明,男,70岁

我叫潘开明,今年七十整。小命是捡来的。我从小就命苦,父母早死了,姐妹八个给了人家四个。大妹妹早出门了。我是老大,14岁到水西门的陈有记理发店当学徒。学了三年,自己挑担,手里拿一副行头,两块薄铁板中隔一根木棍子,一拉嗒嗒嗒响,剃一个头十个铜板。生意不好,连青菜煮黑面条都吃不饱,晚上还去拉黄包车,就这样一天也挣不了几角钱。活不下去了,一个弟弟卖了35元,还有一个小弟弟给人拐走了。

日本人来了,先扔炸弹。成贤街的教育部、中央大学都炸了,八府塘那边炸死不少人!难民都跑反,拉黄包车生意好了,新街口到下关一趟能挣四角钱。没有几天,日本兵进了城,我躲到鼓楼二条巷24号的洋房里。那里是难民区,那年我刚好20岁。

十三日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我出门去看看,三个日本兵把我带走了,带到了大方巷口的华侨招待所,造得像宫殿的那种式样。日本兵把我和另外七八个人关在一间小屋里,三天不给吃不给喝。十六日下午,日本兵把我们赶出小屋,用绳子一个个地反绑起来。排好长的队伍后,又用长绳子把队伍两旁的人的膀子与膀子连起来。我排在右边,从前面数下来是第七八个,两边有日本兵扛着枪押着。

到了下关,走热河路,再往靠河边的一条小巷子进去,到了煤炭港,就是以前火车过长江的那个地方。

队伍停下来了,我看了看,大概有300多人。日本兵用皮带抽、用枪托打,把我们都赶到煤堆上,四周机枪架好了,一个日本兵“啊”的一声大喊,接着哨子一吹,枪声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了,人一排排地像割稻子一样倒下了,我糊里糊涂地也倒了,人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天白天晴,多云。夜里月亮当头的时候,我醒过来了。身子动不了。睁眼一看,我身上压着死人,身上尽是血!我想:我是人还是鬼?我死没有死?

推开死尸,我爬起来一看,还有几个人坐着,我数了数,有八个。我问离我近的那一个人:“老总,你没有死?”

那是个军人。他说:“没有。”

这时,坐在铁轨边上的一个人把反绑的绳子磨断了,后来你帮我、我帮你,八个人的绳子都解开了。

我爬到江边,先把黑棉袍子外面的灰大褂脱下来,洗了洗,擦掉身上的血,就摔到江里去了。我四天没吃饭了,身上没劲,就靠在一个铁架子上养了一会儿神。这时,其他人都各奔东西了,有的到和记洋行,有的抱着木板过江了,有的带着伤一拐一拐地朝城里走,好几个都是中央军,讲的四川、广东口音。有个人问我:“你不走啊?”

我说:“我是本地人,不能走。”

坐了一会,我慢慢地站起来,往一排空房子里走,在这里捡了一件破衣服穿,天亮走到热河路。不料,惠民桥边过来了四个日本兵,我吓死了。日本兵大吼一声,要我站住。问我:“干什么的?”

我说:“老百姓。”他们抓过我的两只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问我出来干什么。我骗他们说:“给日本先生挑东西。”边说边把手搭在肩上装出挑担的样子。一个日本兵问我:“有没有路条?”

“没有。”我心慌了。

一个中等个子的日本兵还不错,他从衣袋里掏出日记本,撕了一张,用钢笔写了“苦力使用过”几个字给了我,上面还有些日本字我不认识。

他们在前面穿了大皮靴“的咯、的咯”走,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马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全是死人,一堆一堆的。

进了挹江门,我就朝右边一拐,插进了察哈尔路。翻过山,在古林寺旁边碰见了一个种菜的老头。我跪下就磕头:“老爷爷,我几天没吃了,日本人把我拖到煤炭港用机枪扫,我没有死,我逃出来了。”

这老头50多岁,脸黑红,中等个,留着胡子。听了我的话,他说:“可怜啊可怜!”他进到草棚子里端出一大碗干饭,用水泡泡给了我:“没有菜,将就一下吧。”

吃完饭,他说:“现在不能走,你先睡一觉。”我在他的草棚里睡了一觉,到晚上六点钟的样子,他说:“能走了,你走吧,路上当心。”

我跪下又磕了个头:“老爷爷,谢谢你!”

他说:“不用不用,都是中国人!”

3.陈德贵口述

陈德贵,男

你找我可找对了,我这人命苦,可也命大。我们那一批3 000多人都给日本人打死了,就我一个逃了条活命,你说命大不大?要不,早变成鬼了!

从头讲?好。那时我在车行当学徒,就在珠江路小营那块修脚踏车。日本人来了,我和我哥都躲到宝塔桥难民区英国人的和记洋行的房子里。

十五日上午,日本人进来了,先是要洋钱、手表、金戒指。难民区3 000多人分三个地方,日本人放了三只搪瓷脸盆,叫大家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往脸盆里丢,连妇女的耳环子和老太太的簪子也都搜罗去了。

到了下午四点多,来了200多个日本兵,都扛着枪,叫我们都跪下来,四个一排。然后把我们押到煤炭港的货房里。机枪在大门两边堵着,还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一边一个管着我们。关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来了个翻译说:“现在出去做工,十个人一批!”

大门口的十个人先赶出去了。过了十多分钟,枪响了。我知道坏了!外面是河汊子,没有通路,这下要死了!

两三个日本兵进来赶出去十个人,外面江汊子边穿黑衣服的日本海军三四十个人一人一支步枪等着。一阵枪响,第二批人又完了!

我是第三批,我排在前面,出去时我就站在江边。都站好了,我知道快要开枪了,日本兵刚举枪要打,我一个猛子拱到长江里去了。这时,枪“嘣嘣”地响,我管它,我只管拼命往对岸拱。我早作准备了,我在货房里就把褂子的纽扣都解开,裤带也解掉了,裤腰一卷掉不下来。江汊子有四丈多宽。我水性好,钻到水里先将衣服裤子都脱光,身上精光滑脱拱得快。冷?那时一心想逃命,哪里还管冷不冷!一会儿我就钻到对岸了,正好有节货车厢翻倒在江边,我就躲在火车肚子下,看着对岸十个一批十个一批地用枪打死。死人多了,河汊口的那只小汽艇开几下,把尸体冲走。日本兵那天中饭是轮流吃的,不停地杀。一直打到下午四五点钟还没有杀完。冬天五点多钟天就黑了,后来扛来了几挺机关枪扫,把好几百个人一起赶出来在江边扫死了!

天黑了,我从车厢底下钻出来,手脚都冻麻了,又冷又饿。我躲到了扬州班轮船码头边的桥洞下,桥下都是难民的尸体。我在死尸堆中找了一条破毯子把身子一包,就在桥洞里躺下了。

天亮了,日本兵往桥下扔手榴弹,我在死角里,炸不到。后来来了几个哨兵。我冷,动了一下,哨兵“乒”地给了我一枪。我曲着身子睡的,右手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取暖。那日本兵枪法好,一枪伤了我三个地方。子弹从两条大腿中间穿过,两条大腿和右手第四个手指都伤了,粘糊糊的全是血。我不敢动,更不敢哼。夜里我在死人穿的棉衣里扯出棉花把大腿包起来。

第三天太平一些了,日本兵抓了夫子来挖坑埋死人。我听一个人在讲:“他妈的,难民打死这么多,还叫我们来挖坑。”

一个人来拖我时我动了。他说:“你还没有死?”我说:“我不是中央军。”这个夫子40多岁,他一看我的腿,就把我扶到桥上去。他走过去跪下给一个翻译官讲:“这是个小孩,不是中央军,还没有死。”

翻译走过去和日本人叽里咕噜讲了几句,就过来对我说:“你是小孩,写个条子给你,回家吧。”

我不能走了,就爬着回去。过煤炭港货房时我站不起来不能鞠躬,站岗的日本海军给了我一棍子,疼死了。我连忙咬着牙站起来鞠躬,又递过条子,才爬回和记洋行。

难民区里有个张老头,80多岁了,白胡子很长,他的儿子和我一走抓走的。我说:“我的命是捡来的。”他哭得很伤心。后来他用茶水给我洗伤口,又用死人的大腿骨头刮粉敷在上面,两天换一次,整整一年才好。

现在还不行。伤了筋,天一变就疼。大冷天光着身子在江边泡了一天,身上一根布纱都没有,冻啊,两条腿得了关节炎。

那天我哥哥也被日本兵抓走了,他当挑夫,烧水做饭,一直到句容,夜里把水桶扔在井里跑回来了。他叫陈金龙,我叫陈德贵,我们兄弟俩命大。

哎,那时的人老实,都不敢动,叫跪就跪,叫坐就坐下。大货房里3 000多人只有3个日本人看管,大门开着,又都没有绑,一起哄,3 000人至多死几百个,2 000多都能逃出去,可就是没有人出头,都胆小,都怕死!

4.融通法师口述

融通法师,男,66岁

日本人进南京时,我16岁,在古林寺上初级佛教学校。我的师父叫果言。冬月十四那一天,日本兵冲进寺里,把近百个和尚和躲在寺里的百把个散兵都赶到山门外的菜园里集合。枪响的时候,寺后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跑着喊着来找他妈妈,鬼子的大皮鞋一脚踢过去,又狠命一踩,小孩的头都被踩扁了!白的脑浆,红的鲜血,一塌糊涂,孩子的手指头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罪过啊!

后来我到城隍庙当和尚,城隍庙的师父叫光辉,是湖南人,当过北伐军,方圆脸,很和气的,他被日本兵打死了。那天夜里,日军来抢东西,逼着师父要麻将牌和银洋钱,师父说没有,他穷得冬天都穿单裤,日本兵飞起一脚,踢在师父的胸口,过两天就死了。中华门外天界寺的老和尚也是被日本兵杀死的。我们城隍庙里那时住了保安九中队,都是警察。日本人一来,他们都放下了武器,全部骗上汽车,一个个地都被杀掉了!日本兵杀人不管你老的小的,他不高兴就杀。有一天上午,我看见秣陵路口一个老头、一个老太挑担木柴出来,老头不知什么原因被日本人杀了。老太坐在地上哭。一个30多岁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出来淘米,我们南京人叫下河猫子,一刺刀被日本兵戳死了,地上好大一摊血。那时明瓦廊有个春阳米行,日本人住里面,我们城隍庙里的一个伙计刘怀仁被抓进去毒打了一顿。可怜我的舅舅差一点命也完了,他48岁才找了一个寡妇,刚结婚,就被日本人抓了夫。一共四个人,搬完东西,一人一枪,我舅舅命大,打了三枪没有子弹了,只好用刀砍,正要砍,出来一个军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杀了。晚上又出发扛东西,到了中华门外,我舅见路边有一个小水塘,就扎下去了,日本兵开了好几枪,天黑,都没打中,菩萨保佑!

5.宏量法师口述

宏量法师,男,75岁

我14岁进长生寺,长生寺在中华门外的方家巷,这个寺有三进30多间房子,五开间的大殿中央是金身的释迦牟尼,左边观世音,右边地藏王,四周是十八罗汉。头进是弥勒佛,二进是灵官、文昌、关帝、五显。长生寺规矩很严。我师父叫梵根,这个人宗教观念很深,他不相信日本人会糟蹋寺庙,他说:“日本人也信佛教,都是佛门弟子,善哉善哉!”

日本兵攻下雨花台后就来了,躲也躲不及。梵根师父把寺里的和尚召到大殿上念经,香烛梵音,一个个都跪在蒲团上,向慈善的佛祖顶礼膜拜。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院里站好,派一个日军进大殿拍拍和尚的肩膀,一个个地叫出来。到院中的丹墀上跪下,旁边站一个和尚念“阿弥陀佛”。“砰”的一枪,跪着的和尚死了,再叫一个出来念佛。一枪一个,17个人念佛,17个人毙命!清净的佛地血迹斑斑,穿着僧衣的出家人竟倒在佛像面前!送佛送到西天。信佛的日本兵是念着佛经杀害佛教徒的!

那天,还有一个俗家人,是卖油条的吴老头,他没地方躲,就躲进了长生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好心,给他一件僧衣装成和尚。真可怜,日本兵在他后颈上砍了一刀,只砍了一半,颈骨砍断了,气管还连着,头耷拉下来,血不停地流,刀口上的皮肉一收缩,就朝里面卷进去了!老头躺在地上抱着头喊疼,喊了半天,另外来的日军又给了他几刺刀!第三天,日本人来寺里找花姑娘,找到了和尚隆慧。隆和尚是旗人,40多岁没有长胡子,人白白的,几个日本兵以为是个女的,七手八脚扒掉他的衣服,一看是男的,日本兵来气了,把他赤条条地拉到陀罗尼门的大石坎上,抬起来往下摔,头砸开了,脑浆和血淌了一地!

可怜我师父当时快50岁了,和高座寺来避难的一个和尚一起被日本兵拉夫拉走了,穿着僧衣走的,一去没有音讯。长生寺一共死了21个,只留下了我的十一二岁的徒弟妙兴和能行。

我当时躲到普照寺去了,普照寺在莫愁路靠难民区,这是讲佛经的地方。长生寺还有个隆和尚也躲到普照寺来了,日本兵进到寺里,他爬到罗汉菩萨背后躲起来,靠一个叫陈妙信的女居士用绳子吊上去送饭吃。刚下来,日本兵进来找花姑娘,先把辉因住持拖出来,叫隆和尚闭目念佛,一枪打死了辉因,隆和尚也吓昏了。

逃进寺里的尼姑和居士一起躲在大殿隔壁西方殿后的楼上,一个个都抹了烟锅灰,度厄法师叫她们合掌念佛,不要出声。大殿与西方殿的通道上,他搭了一张板床挡起来,这里睡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婆。三四个日本兵要污辱这个老太,老太吓坏了,用手指了指蚊帐里面。日本兵一掀,冲进去哈哈大笑,七八个女的又喊又叫,连十一二岁的女孩也被糟蹋了!

日本兵自己伤天害理,还要亵渎佛门!守中华门的日本兵强奸了一个姑娘后,要中国人也干这个缺德事。不干的一个个都杀了。正好有个和尚要进城,日本兵叫和尚“快活快活”,和尚双手合掌,念声“阿弥陀佛”。日本兵讥笑他“没有用”,便把他男人的东西用刀子割了,和尚在地上滚了好长时间活活地疼死了!那阵子佛门遭了劫难。武定门正觉寺被日本兵杀死了七个和尚,莲华法师告诉我的。通济门外的龙华寺印沅和尚的师父也是被日本兵打死的。小心桥百岁宫里有位70多岁的隆华老师太,她见日本兵作恶多端,虐杀生灵,就叫人在大殿上架好了柴火,自己盘腿坐在上面,日军冲进宫后,她点火自焚,人和宫一起烧了。

6.朱寿义口述

朱寿义,男

提起大屠杀,我要哭啊!我是基督徒,基督教我们人要爱人,要拯救世人。可日本兵却人杀人,这是罪恶,这样的人进不了天国永生。我从小在南京,南京危险了,我要逃扬州。我带着老婆、儿女一起到水西门。一条小船上铺了一条芦席,刚要上船,上帝在我耳边说话了:“船漏水了,不能去,要死在江里的!”

我说:“回去!”花了七八块钱,要了两部黄包车,又拖回来。回到青年会,碰到费吴生和密尔士牧师。他们说:“不去好,你搬到安全区去吧。”

我搬到阴阳营47号,是平房,我把丈母、舅舅、姨父母、姐夫四五家三四十人一起叫去。只过了三四天,日本人来了,穿黄呢军服,拿枪拿刀,凶样不得了!是强盗!是土匪!什么都要。还是畜生,见到女人就强奸!我老婆抱着姑娘,脸上涂着锅烟子,穿着她母亲的破棉袄,四十几天不洗脸!我跪在房子上祷告:“主啊,救救我吧!”

没有用。我的亲戚中,有三个姑娘被日本兵抓去了,小的才12岁,过了几天才回来,那天夜里,一人手里拿一支蜡烛,跌跌撞撞的,哪里还像人的样子?小的那个吓坏了,黄胆吓破了,回来就死了,我去难民区开条子,弄了一口小棺材。(他停了好一会,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擦去眼角上的泪花。)

我父亲60多岁了,天冷,戴了一顶皮帽子,日本人说他是“太君”,用绳子绑起来跪在地上,要杀头,刚刚举起刀,费吴生坐汽车来救了。耶稣保佑!

中国人可怜呵,一个老头在阴阳营走着,日本兵举起枪托,一下砸下去,满头都是血!十几岁的一个小孩好好地站着,日本兵“嘿”的一声,一刺刀捅到大腿上,血不得了,小孩爬不起来!我眼泪直掉!后来又说要夫子去抬子弹,抓去100多个,一个都没有回来!

我在中华路的三间房子也给日本人烧了,烧了我家不稀奇,烧了教堂我心疼。青年会是两层楼的洋房,烧了教堂哪里去祷告?

(说到这里,朱先生嘴唇不停地颤动,眼圈慢慢地红起来,全身都战栗着。终于,泪水流下来了!)

我一生穷,我一生不做坏事。难民区地板上和我睡的一个人,叫王承典,鼓楼开拍卖行的,日本人来以后,他进了自治会,当个什么社会局长。四五十岁,个子不大。他对我说:“朱先生,我们是难友,我给你弄个位置,当个区长吧。”

我说:“我只能写字算账,我胆子小,这种事你另外找人。”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你不干?”他说:“一区在夫子庙,日本人要去找花姑娘,你不干,那你去二区,二区在升州路。”

“我不干。”我说。

“你这个人不识抬举。”他在地板上翻了个身,屁股朝我转过去了。

我要是去了,肯定要做坏事,就活不到今天了。那个王承典早死了!我最难过的是当亡国奴,出去左膀子上要戴太阳臂章,见到日本人要鞠躬。没得办法,忍辱负重啊!中华门城楼下那时有五个日本兵站岗,进进出出都要搜查,女人要脱裤子摸。惨!评事街小学门口有一个日本兵站哨,走过要弯腰低头,我不走,我八年不走那条街!我不喜欢“中日亲善”,我不忍心!你是记者,你是作家,你要讲公道话,你看看我的心!

(他激动地掀起衣襟,露出一根根肋骨和满是皱纹的松弛的皮肤。这是一个苍老的瘦骨嶙峋的胸腔,胸腔里有鲜红的心和鲜红的血!)

7.沈锡恩口述

沈锡恩,男,80岁

调查地点:鸡鹅巷

我家清朝末年就住在这里了,从曾祖父开始。我80岁了,我没有跟孩子走,我是作为纪念。我儿女有十一个,现在已经四世同堂,合起来大大小小有46个人!有的在杭州,有的在武汉,有的在扬州,还有个儿子在台湾,叫霞林,今年56岁,日本人来那一年才6岁,我拉着他到处跑,够苦的。

日本兵进南京是冬月十一,冬月初九是我30周岁的生日,那天面也没有吃,大炮到处响,吓得不敢出门。我想,我们是平民,是教徒,两军交战对我们还不至于怎样吧,总有人道吧。谁知第一天就出了事情,原先我这房子后面就是清真寺,管寺的是60多岁的张爸,他是山东人,大个子,一个人流落到南京。他脾气犟,他要管清真寺,不去难民区。结果被日本人用刺刀戳死在寺后面的池塘边,脸朝下趴着。是我给他沭洗的,哎哟!一身都是血!我数了数,上身下身有十几处伤,衣服都被血粘住了,根本脱不下,我用剪刀从袖子里剪开,剪到领子慢慢地撕下来的,灰衣服上粘着一片片的血和肉!没有白棉布包,只好找了一条旧被单。可怜张爸单身一人,老了竟死得这么惨!我们给他埋在中华门外,还用石头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亡故的年月,碑头还有阿拉伯文刻的“奉普慈特慈的安拉之名”,这是我们的习俗。愿真主保佑他!

提起日本兵,我真恨啊!我当时洗的尸体,都是血淋淋的!少手少脚的,没胳臂没腿的,还有没有头的!我们伊斯兰教的规矩是死了人不得大声哭喊的,可我忍不住,我难过,我总是呜呜地哭。中华门外一条巷子里,地上躺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小孩才1岁的样子,扯着他妈妈染血的衣襟,哇哇哭着要吃奶,他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汉中门内的乌龙潭里,一个塘里漂满了尸体,满满一池全是血水!还有九华山下现在煤气公司那地方,那时候来不及掩埋,死人堆了一大堆。去年有个日本人叫本多胜一来访问我,我带着他去看,我讲实际情况。日本有人说不是侵略,是进入,你进入到中国来干啥?你拿着枪、拿着刀杀人放火还不叫侵略?想起日本人我就来气!

真主至大!

8.何守江口述

何守江,男,69岁

调查地点:五所村290号

调查时间:1986年8月19日

你问我哪里人?我老家在滁县,12岁要饭来南京,后来卖烧饼油条。日本人来了,跟着大家跑反到江北,我记挂着两间小房子,就偷偷坐小划子过来,七里洲、上元门那边全是尸体,回来一看,房烧了。日本兵到处抢花姑娘,拖住就干坏事,还抓耳坠,抢金戒指,好些女人剃了光头躲到尼姑庵里。冬月十二,日本兵抓了几百个难民赶到宝塔桥上,用枪逼着往下跳。宝塔桥是石桥,很高,跳下去的大部分都摔死了,淹死了。没有死的,日本人在桥上用机枪扫,都死了。

那时煤炭港是杀人场,枪扫过再用汽油烧,烧得死人身上吱吱地响。日本人在那里设了一个卡,一个小青年把良民证拿倒了,日本兵打了他三棍子后,抓起来往地上摔,摔得半死。一个妇女鞠躬没有鞠好,一刺刀挑死了!

9.杨品贤口述

杨品贤,男,72岁

调查地点:侯家桥18号

调查时间:1986年9月17日

日本人攻南京,我在夫子庙乐古斋古玩店做事,刚满师。老板叫杨乐民。古玩店后来被日本人烧了!

我躲到华侨路兵工署里面。和我住一起的一对夫妻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小孩扯着父亲要到门外看看,日本兵一刺刀把小孩的父亲戳死了!第二天下午,住我对面屋里的两个姑娘,被三个日本兵轮奸!父母吓得闭着眼睛不敢动,姑娘蛮漂亮的,哭死了。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我亲眼看见的嘛!在我对面,门开着的。上海路防空洞里躲了二三十个人,都被日本人用枪扫死在里面!水西门棺材店的小老板,20多岁,死在豆菜桥口,日本兵把他的舌头割掉了,眼睛也挖掉了,血淋淋的,躺在路上疼死了。

领了良民证后,我回小彩霞街6号家里去,一路上都有尸体。走到陡门桥,看到电线杆上挂下来一串东西,我走近一看,是用细麻线穿起来的一串人耳朵!走多近?三米差不多!从电线杆上头挂到离地四五尺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下杀了好几百个人!这事我印象最深,不会错,耳朵支离破碎了,都沾着血,我看了吓得要命!后来我写过一篇《劫后余生》的文章,里面写有这件事,年代久了,文章找不到了。

10.张玉珍口述

张玉珍,女,81岁

调查地点:四牌楼73号

调查时间:1986年9月20日

可怜呵,冬月十一日本人进城,冬月十二我家就遭难了。那一天,在门西福音寺开豆腐店的哥哥被日本兵逼到床边,非要花姑娘,我嫂子躲在芦柴堆里,吓得发抖。日本兵找不到女人,就一刺刀把我哥哥戳死在床上,床下一抽屉满满的都是血!我姐姐一家更惨,姐夫被日本人刺刀捅死,兰英姐带着四个小孩跳了河塘!

他们住哪里?姐姐住在城南石坝街的白塔巷口,姐夫姓秦,以前在汉口做工,后来靠收房租在南京糊日子,他有三进房子,祖上传下来的。他舍不得房子,所以不去难民区。

冬月十二那天,日本人冲进门,把姐夫和一个姓徐的房客拖到巷口,一边一个站好,一人狠命地一棍子,两人都倒下了。我姐夫49岁,戴一副眼镜,高平头,灰长衫。那个房客是邮政局长,快70岁了,白头发。过了一会儿,房客醒过来了,他女人正准备跳塘,姓徐的老头喊:“我没有走,你不要寻死!”后来他们进难民区了。

后来?我姐夫后来也慢慢醒转来了,头发上粘糊糊的都是血。他刚要爬起来,日本兵又过来了,一刺刀戳进肚子里,再一绞,肚肠白花花的都拖出来。

姐姐一看男人死了,日本人又经常寻上门做坏事,就咬了咬牙,带着四个孩子跳进了巷子南面白鹭洲的金宝山塘!做什么坏事?这就不要讲了,说出来难听。有一个卖烤山芋的老太,是邻居,这人好,她在后面喊:“秦大嫂,你不要死!”

后来有人跳下去救,救上来四个,1岁多的小孩淹死了。我姐姐那年40岁,她中等个子,缠小脚,脸白白的,脸上有些雀斑。救上来没有衣服换,躲在床铺下发抖,又冷又气又怕,三个小孩子哇哇哭,哭他们爸爸,大的孩子才11岁。

到晚上,日本兵来放火了,外面老太喊:“快出来,要烧死人了!”我姐擦了擦眼泪,拉着孩子从火里冲出来。她是小脚,跑不快,摔了好几跤,可怜!

第二天火灭了,灰堆里躺着一个人,曲着身子,一半烧焦了,看到一只黑鞋,才认出是我姐夫,只好草草地在白鹭洲挖了个坑埋了。

没得办法,家破人亡了,只好到难民区去,国际委员会救济了一些衣服,发了两条被单,还有一些粮食。那时候有好心人,也有坏良心的。我姐姐第二个小孩那年8岁,被人拐跑了。有人说是旁边那家裁缝干的。裁缝的女人不是东西,以前是夫子庙当妓女的,牙齿扒出的,一脸恶相,她不会生小孩。好几个人去找她,她到惜字庵里赌咒发誓:“小孩是我拐跑的,今天夜里不得过!”这是下午3点钟的样子。菩萨真灵!当天夜里这个女的得急病死了!怪不怪?

人要有良心,不要做亏心事。

11.孙庆有口述

孙庆有,男,74岁

调查地点:石榴新村157号

调查时间:1986年9月22日

以前这里叫王府巷,现在叫石榴新村,因为对面有个石榴园,名字蛮好听,1958年改的,年轻人不知道王府巷了。

日本人进城的第二天晚上,就来放火烧卫生所的房子。我们这里是棚户区,都是穷人,芦席棚一点就着。对面省委党校当时是国民党的政治学校,日本人住在里面作兵营,是中岛部队,坏得很。你来访问,还作笔记,我高兴。说出来我心里好受一点,不说真窝囊。那天日本人进门,我“呼”的一声站起来立正,日本兵上来摘掉我的破礼帽扔在地上:“你的媳妇有?”我摇摇头。“金表有?”我哪里有?我又摇摇头:“没有。”

“妈的,八格牙鲁!”几个日本兵一边骂,一边“叭叭”打我嘴巴子,走了一会儿,又来一伙,牵着狼狗,那狗会认人,见到中国人会咬,“呼”的一下扑到我身上来了,我连连后退,还是咬住了脖子,疼得要命呵,日本兵哈哈地笑。日本人欺侮中国人,日本狗也欺侮我们中国人!

我家隔壁汪家的二姑娘,20岁,瘦巴巴的,身材蛮标致。也是那天下午,两个鬼子堵住门,进去就扒掉她的裤子。她喊:“救命!”我没有办法救她,我被狼狗咬得动不了。鬼子在她肚子上踢了一脚,上去就干坏事。日本人走后,她呜呜地哭,穿蓝衣服、黑裤子、小沿口鞋。我娘劝她:“二闺女,不要再吱声了,有什么用呢?”

我们这边有个刘大胆,是回民,大头、黑脸、高鼻梁、尖下巴,两肩膀很宽,30岁左右,帮马登高磨面的。他气坏了,他说他也要去放火把日本人都烧死!

马登高家就挨着政治大学,天刚黑,刘大胆翻过院墙就放起了火,烧了!日本人抓不住他,他跑得快,路熟。日本兵急了,到处抓人去救火,谁去?抓了个收废纸的徐宝弟,还有韩天成、高三、郝三四个人,喊去却没回来。我家是草棚子,头天没有烧掉。我娘叫我把破棉被搬到外面空地上,因为火快要烧过来了。我回到家,在篱笆墙的一个洞里朝外看,火烧得很旺,月亮似亮不亮的样子。快11点,日本人嗷嗷叫,要杀人了!

刘大胆跑到我家看了看,说:“火是我放的!”就飞快地顺着巷子朝后跑了。他前脚跑,日本兵后脚跟进来。几个手电往我脸上照,哗地抽出刀,朝我头上啪一刀,血当时就喷出来!我想死也不死在你日本人面前,就捂着头冲出门。外面还有个鬼子,一挡,王八蛋赶上来,在我背上刺了四刀,左耳下两刀!我趴下了,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的,我不吱声,一吱声就没命了!

狗日的,真厉害!那年我才25岁。西边又抓来一个姓徐的,身体比我好,当印刷工的,头靠着我的头,仰天刺了五六刀,刺一刀喊一声“俺娘啊”,这个老实人叫了五六声不会叫了。

那天夜里,路对过的老头范永昌也被鬼子用刀砍死了。拖水车的白老五也死了,两个儿子大的11岁、小的8岁,趴在他身上,也是日本兵用刀挑死的,儿子老子三个死在一块,撇下了一个女人!白老五对面一家姓王的,只有娘儿俩,儿子十八九岁,是瞎子,算命的。他母亲跪着求饶:“先生,他是瞎子。”不管,也杀了,老太太也一道杀了!

还有个吴三,收鸡毛的,他藏在鸡毛堆里,一刀,从前心戳到后心!还有刘三,收旧货换鹅毛的,30多岁一个光棍,被日本人砍了11刀,死了!

刘大胆后来也抓到了,也是那天夜里,收旧瓶子的回民王耀岳看到被抓住的,不知是刀劈死的还是火烧死的,反正是死了,还有一个差一点忘了,是卖粥的瘸子20多岁,喊他去救火,他腿不便,走不快。日本兵一刀从左肩膀砍下来,脖子砍掉一大半,死在路边。旧货店的人用门板盖起来,有人来搬门,一看是瘸子,血糊糊的样子!

我被砍倒后大约半个多小时醒了,摸鱼收旧货的龚茂福几个人把我抬到屋里。我妈哭了,我家眷也哭了,她才16岁。我说:“不要哭!”我在屋角落里躺着,摸到了一根皮带,往血淋淋的腰上一勒,披了一件在拜堂时穿过一次的灯芯绒棉袄,被送到鼓楼医院,我娘一个个地磕头,姓张的一个医生把我抬到他的房间里抹药包扎,后来在难民区一个铜板买一碗稀饭,一天只卖两碗。我趴着躺了一个月伤才好。

妈的个蛋。那一夜杀了十八九个!

12.魏廷坤口述

魏廷坤,男,73岁

调查地点:长白街509号

调查时间:1986年9月20日

(我去采访时,他离开人间五个月了。客厅的粉墙上挂着他的遗像:方脸、浓眉、两眼有神、高鼻梁、花白头发、英俊和善。他的老伴说:“他不大多说话,他血压高,他喜欢听收音机。”遗像下的方桌上,还放着他生前听的熊猫牌小收音机。我在遗像前默哀,他望着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我摘录了他生前留下的证言。)

当时我家住头条巷18号,日本人杀进城了,我们全家躲到成贤街一座没有盖好的楼房的地下室里。这里已经躲了三四十个人。有一个炸豆腐干的中年人冒冒失失地到洞口去望望,正好被日本兵看见,一枪就打死了。过了一会,来了好些日本兵,用刺刀把地下室的人都赶出去。我忽然发现墙边有一个没有封口的烟囱,我就钻进去躲了起来。不一会,外面响起了枪声,我父母和其他三四十个人都死了。

夜里,我肚子饿,就钻出烟囱出来找东西吃,钻到一个大的小管子里,仍然听到枪声不断。三天后,我趁天没有亮钻出水管,被日本兵看见了,赶到一个已经集中了好几百个人的地方,后来有不少人用绳子绑起来押到汉中门去,听说都杀死了。我被赶到难民区,听人说难民区里的年轻人也要来抓,我就逃走了。

13.左润德口述

左润德,男,66岁

调查地点:石榴新村159号

俺家来南京九十几年了,老家在山东。家乡口音改不了,一代传一代!那时俺拾煤渣,父亲拉人力车,苦人啊!俺那时跟老孙住不远,就是上午你找的孙庆有。

你听我说,冬月十二下午三点钟,日本兵来拖俺,说俺是中国兵,赶到小王府巷,是磨坊马二的院子,进小门,右手一拐就是,院子门口有个日本兵放哨,他没有枪,手里拿一把斧头把门,押进去有七八个人,俺后面的一个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斧头就砍了下来,不很重,后颈破口子淌血。进了院子叫俺们跪下,脸朝西,俺是北边第一个,挨了斧的是第三个,他跪下就昏过去了。

有七八个日本兵。刚举刀要杀,跪南边的那个人不知怎么的叫了起来:“有马!”日本兵不知道怎么回事,叫他起来带去找马。这人是赶马车的,日本兵都跟他去了,只留下拿斧头和拿枪的两个日本人。拿枪的日本兵开始用刺刀捅了,从南边开始的,还是拿斧头的把门。第一个跪着的人“啊”地大喊一声倒地了,俺想要死要活就这一下了,就和右边的官生志膀子碰了一碰,俺呼的一声站起来,冲到门口,那个拿枪的日本兵不知怎么回事,用枪拦了俺一下,跟在俺后面的官生志头一低就钻出去了,刺刀划在俺的胸上,俺知道枪刺能拔下来,就抓住刺刀,日本兵往后一拉,自己坐在地上了。开始,拿斧头的日本兵管着跪着的几个人,后来他过来了,地上的人都站起来也想逃出去。俺趁那个日本兵倒下的时候冲出门了,他在后面开枪,第一枪没中,打第二枪时俺拐了个弯,转到另一条巷子里了。那天下午小院里杀死了四个,跑掉了三个。

夜里,鬼子来放火,俺这一片都着火了,许多人出来救,被日本兵拖着往火堆里扔,烧死了一百几十个!错不了,我数的。

敲鼓?有的。埋尸时有时候日本和尚敲几下鼓,敲起来阴森森的,怕人!怕死人?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死人也是人,就差一口气。我干了一个多月,是难民区卖粥的人招我去的。我收尸都在城南。这一带有一百多。破肚拖肠的看得多了,中华门、光华门到处都是。一辆车上三个人,两个小工,收一个记一个。一个死尸、一张席子、两根绳,一卷一扎就完了。江东桥是国民党军队撤退时炸的。日本兵过河,就用尸体填。汽车一开,往下塌,又加上土。桥下全是尸体,数不清!妇女是最惨的,大多是强奸以后杀死的。评事街一条巷子里面有一个女尸,被日本兵四肢捆在床上,下身塞着一个“正广和”的汽水瓶!我给她解开了手脚,我哭了。

14.袁昌华口述

袁昌华,男,66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32号

我当时住难民区大方巷10号,七家湾那时有100多户人家,大部分都住在大方巷10号,那是个大院,屋很多,现在还在,你可以去看看。我们住多长时间?我家在这里住了六代人了!你不问这个?问难民区,在难民区住了四个多月。那时我17岁,挑担做小生意,上午卖糯米饭,下午卖糖芋苗。我记得最凶的是冬月十四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进来十几个日本人,毛胡子,都有枪,吓人呵!那天下大雪,我一看不好,就跑到三楼顶上的晒台上躲起来,我们有十几个小伙子都躲在顶上,日本人怕滑不敢上来,他们穿马靴,底下是铁钉,滑一跤要命!一个皮匠倒了楣,抓去杀了。我的叔叔杨文才也是那天被抓走的,抓走也死了,我祖母见小儿子抓去了,东找西找找不到,急死了。

那天抓去不少,被杀的人很多,有三四十个,姓曾的、姓薛的、姓沙的、姓夏的、姓季的、姓李的、姓杨的,多唻!

15.夏春英口述

夏春英,女,63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32号

我家那时也躲在大方巷10号。我伯伯夏松波没有去,和姓沙的老夫妻两个守在鸭子店里,日本人进来要花姑娘,刺刀对着伯伯的胸口,我伯伯吓得直发抖,日本人哈哈大笑!

伯伯没死,我大哥死了。就是冬月十四那天,我嫂子躲在金陵女子大学里,穿大褂,戴礼帽,脸上抹灰装男人。小侄女跟着我妈和我哥的丈母娘。大哥叫夏春海,那年30岁。什么模样?中等个,脸长长的,一脸都是蝴蝶斑,他在汉中门外宰牛的。太阳快到中午的时候,日本人进来,看到年轻的男人两个一双捆住就押出去。还有前面牛首巷姓李的一个阿訇,才二十出头,刚刚新婚,和我们住一个房间,矮矮胖胖的,也押出去了,与我哥一起捆去的,押着往下关的江边走,我妈和我哥的丈母娘背着侄女儿追着喊着叫儿子,日本兵用枪捣我妈,哭死也不睬。可怜我哥后来死在江边,那年嫂子才23岁。

说起来伤心,每年到冬月十四,我妈就哭着想儿子哭了几十年,她活了86岁,刚死。

16.伍贻才口述

伍贻才,男,62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60号

我是老巴子(南京方言,排行最小的孩子),那年才12岁。我的三个哥哥和母亲去难民区了,我和60多岁的父亲看家。日本兵常进来要花姑娘,要香烟,我害怕,过了三四天也躲到难民区了。

隔了四五天,邻居沙老头来告诉我妈,说“老头给日本人刺死了”。我们回家一看,老父亲穿着黑袍子仰天躺在巷子口,棉袍上一块块血都硬得邦邦响了,前胸刺了四刀!邻居说,那天鬼子吃了酒,找父亲要花姑娘。父亲听不懂,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日本兵就把他拖到巷子里,一刀刀地戳他。我们四个儿子把他抬到五台山,从塘里抬来水洗净了他身上的血,用白被单包着埋了,大哥找了块木板插在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先父伍必成之墓。

唉,50年了。

17.兰桂芳口述

兰桂芳,女,65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60号

那年我17岁,22天时间我家死了三代四口人,我外公被鬼子放火烧死,姐姐兰桂英坐月子吓死,小外孙没奶吃饿死,老公公见媳妇、孙子死了,也急死了。

我在五台山难民区看到日本兵刺刀尖上挑着小孩还哈哈笑。我们后面一家姓马的卖盐水鸭的没有走,女人躲在柴火背后,日本兵看见摇篮里躺着个小孩,逼老太要小孩的妈妈。老太说:“小孩妈妈死了!”日本兵抓起几个月的小孩扔进水缸里淹死了!马家的小叔子和侄子也是给日本兵用枪打死的。

日本投降后,叫日本兵挖秦淮河,给他们吃发霉的米饭。这时我不怕他们了,我常去看。休息时有人骂他们,恨他们。有的日本兵说:“我不杀人,我也有父母孩子。”有一个日本兵哭了:“我是被抓来的,我也是人,我没有杀中国人。”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不信!

18.陈玉兰口述

陈玉兰,女,68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51号

日本人来时,我女儿红珠生下才40天,住在上海路难民区。红珠爸爸是第二三天抓去的。叫什么名字?叫周汉成。这个死鬼不听我话。大院子里有几十个人在晒太阳,我叫他:“周汉成,进来,外面在抓人!”他说:“怕什么,我们是好人!”话刚说完,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皮靴喀喀响,日本兵用手指着一个一个地拖出来,又一个一个地用麻绳扣在脖子上,院子里抓了七八个。我在门缝里看到的。出去?我哪敢出去?出去也给我一刀!这死鬼进来过一次,穿了件羊皮袍子又出去晒太阳了,进来不出去就没事了嘛,也是该死!他拖出去时连礼帽也没有戴。啥样子?中等个,瘦长脸,那年23岁,是印信封的。啥时候?中午,还没有吃中饭。

抓去的人都没有消息,听说都在下关一起扫了!他死了,我苦了,拖着个娃儿糊日子,说不完的苦水呵!

死的何止我家一个,我弟弟小狗子到娃娃桥去找我妈,抓去音讯全无。那时电线杆上吊着死人,有跪着的,倒下的,五花大绑的,各式各样死的,不得了!以前我连树叶子掉下来都怕。见鬼子我个个恨!奸盗杀抢,都有他们的份!

19.汪昌海口述

汪昌海,男,64岁

进难民区两个礼拜了,日本兵把我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夫喊去当伙计,中午回来,他们很累。我和外孙拿两个银角子去打酒,走到中国国货公司(现在胜利电影院对面),来了五个日本兵,没头没脑朝我们刺来,酒瓶打碎了,我倒地了,一摸嘴上都是血,牙齿掉了半个,嘴唇刺通了,日本兵笑着走了。

后来烂了,流臭水,吃饭喝水都往外淌。有一天我在路上捡了一盒润面油,涂涂好了。但不能笑,一笑,就又崩开了,过了半年才好。50年了,喏,你看,现在还有疤。

20.赵温氏口述

赵温氏,女,85岁

调查地点:七家湾4号

我3岁搬来,在这里住了82年了。七家湾给日本人杀死不少,草桥清真寺里有七八个,难民区大方巷10号抓去186个,七家湾的有三四十。怎么知道的?我一个一个地数,记在心里的!卖牛肉的姓季、姓夏的都是抓去的。还有一个姓金的。当时骗去的,说出去做工,会回来的。我老头赵文亮也被抓去了,摸摸头,摸摸脚,那年46岁。他抓了三次,放了三次,第四次抓走就没有回来。干啥的?扇子上画画的。

我们那一个房间里住31个人,7户人家,大地铺。有个姓沙的人聪明,日本兵来了,他钻到一个麻包里,姓李的一个麻子一屁股坐在麻包上,所以没有被抓走。一个骑马的日本兵在我身上掏,掏去了十几个银角子,吓了我半死!

你说我记性好?恨!当然记得!居委会开会,老头老太一起回忆,都哭。

21.杨余氏口述

杨余氏,女

日本兵打南京时,我有七个孩子,大的10岁,小的还不满周岁。当时,我自己养六个,三男三女。还有一个女儿交给我在伟子街的弟弟家寄养。

日本兵进了城,我从家里带着六个孩子,还有邻店家一个15岁的女孩子,一起躲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防空洞。

哪里晓得躲不住,给日本兵看见了。他们先用机枪朝洞里面扫,后来又对准防空洞火烧烟熏。等日本兵走后,可怜我的六个孩子,以及邻居家的女孩子,统统被杀害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跑出来。

我又急又怕,慌忙抱了一条被子,连夜跑到伟子街我弟弟家里。后来寄养在弟弟家的那个女儿也病死了,可怜啊,我七个孩子一个都不剩!如今老了身边没有一个人!苦啊!

22.邓明霞口述

邓明霞,女,71岁

我本来姓刘,我丈夫邓荣贵被日本兵打死了,公公婆婆没有孩子,我就姓了邓,生是邓家人,死是邓家鬼,我为邓家守寡,守了50年了!

不瞒你说,我命苦哇!我男人死时我才21岁,女儿小华还不到1岁,今年她50岁了!我吃了50年的苦啊!

荣贵什么样子?喏,我女儿像他,高高的,黑黑的,脸长长的,双眼皮。他剃平顶头,是在船上烧火的,平常穿短褂,进难民区时穿我哥的一件皮袍子,外面罩着黑大褂,脚穿布棉鞋,头戴灰礼帽。我的男人嘛,我怎么会忘记!一生一世都记得!

那天是冬月十四,我们躲在山西路难民区,就是现在军人俱乐部里面。一早,我妈烧了一桶汤饭。正要吃,日本兵大批到了,把铁栅栏门一关,大声喊:“都出来!都出来!”

出来后,有个像汉奸的人叫:“男的女的分开站!”

荣贵手里抱着小华,他不肯离开我们母女两个。但日本兵拿着刺刀和大木棍在赶,他只好把孩子交给我。这时,三挺机枪堵着大铁门,日本兵在男人堆里挑出二三十岁的人另外站队,先看头上有没有帽印子,再看手上有没有老茧,年纪老的不抓,太小的也不抓,站出了好几百人,可怜我荣贵那年35岁,他是最后一个拉过去的,他不肯去,是用枪打着走的。有一个老太跪在地上哭着求情:“老爷,老爷,我三个儿子留一个给我!”日本人端起就是一枪,老太倒在地上了!我吓得动都不敢动。

过了一会,大门旁开了个小边门,拉出来的几百个男人被枪赶着押走了。荣贵看着我,我叫他喊他。出铁门时,他还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声,我手里抱着小华,哭着叫着,一直到他的那顶灰色的礼帽看不见为止。

这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难民区里老子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小孩哭爸爸,一片凄凉!一个汉奸模样的人说:“不要哭,抓夫去了,到城门口抬死尸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这一说哭声小了一些,可是到了晚上有人来说:“拖出去的人都用绳子拴着,在大方巷的水塘里用机枪扫死了!”这一讲又使多少人伤心得大哭起来。日本人的皮靴响了,我们连忙捂住嘴,不敢哭,眼泪往肚子里流。

我不死心,我总盼望荣贵是抓夫去的,他总会回来的。可天天盼,月月盼,他没有回来。他死了,连个坟都没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给他留了套衣服,想买个棺材,招魂入墓留个坟。衣服是白斜纹衬衣、中山装、西装裤。可回到堂子街的家里,房子全烧了!

我们孤儿寡母可苦了,为了活命,我抱着小孩纺纱,一天挣两三角钱。后来没得纺了,我就拾柴火、挖野菜,去当佣人给人家洗衣做饭,做了四年没得做了,又典当衣服去跑买卖贩香烟,可怜在车站上叫鬼子揍了我几棍子,疼得站不起来。我是天天眼泪伴野菜过日子,小孩吃包谷糊拉肚子,拉虫子,人又瘦又黄。长到三四岁了,跟着别的小孩去拾柴火。有一次走丢了,天昏沉沉的,要下雷阵雨,我急得哭老天。亏得碰上了挑桶卖酸菜的老伯伯,老人家心眼好,抱着小华送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块饼,我想报答报答人家,可身上没有一文钱,只好母女俩跪下来,给老人家磕了头!

23.薛世金口述

薛世金,男

我10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后来到白下路德昌机器厂当学徒。日本人打进南京时,我已满师了,结婚才几个月。我老婆叫潘秀英,17岁,圆圆的脸,大眼睛,个子高高的,不太胖,人雪白干净,蛮漂亮的,她老子是和记洋行看大门的。

我叫师傅一起躲到难民区去,他近60岁了。他说:“我见过的事情多了,日本人不会杀老百姓的。”我带着母亲和老婆从武学园家里到了难民区,一看人很多,我想,我们家门口有躲日本飞机的防空洞。能躲飞机的洞,难道躲不了日本兵?我说:“这不受罪吗?回家吧!”

我把母亲和老婆在地洞里安顿好,就到厂里去看师傅,师傅被日本人打了七枪,死了,我们几个徒弟把他埋在中华门外。我刚到家,与秀英没有说几句话,日本兵叽里呱啦地来了,我连忙叫她和母亲钻进地洞,我在上面又盖了一些杂草,我躲进后院的小屋角落里。

日本兵一进来到处翻腾。他们用刺刀挑开杂草后发现了地洞,就又是叫喊又是开枪,逼洞里人出来。我母亲刚出洞口,脚还没站稳,日本兵举起东洋刀,一刀把我母亲的头砍下了。秀英一见婆婆这个光景,吓得哆哆嗦嗦,日本兵吼着催她爬上来,她胆战心惊地一出洞,日本兵也是一刀。这一刀砍在脖子左边,她当时流着血昏倒在地上了。

日本兵一走,我急忙跑到前院,只见63岁的老母亲身子在门口,头滚出一丈多远!秀英也倒在门口,她的短发和士林蓝褂子上都是血。我抱着她叫她喊她,她醒来就喊我:“世金,世金,我不行了。”

我连忙把她抱到房里,她用手捂着脖子喊疼。我先出去把母亲的头捧回来放在蒲包里。又请邻居和师弟金子成帮忙,把秀英抬到鼓楼医院。

我急忙回家准备收殓母亲,不料半路上碰到两个日本兵,用棍子捣我,叫我在前面走,一直走到水西门的一家当铺里,里面关了100多人,关了两三天,叫我们往芜湖抬东西,叫我拉黄包车。过了八天才放回来,我立即赶到医院去看秀英,秀英不会讲话了,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含着泪水,直盯盯地看着我。她流产了,她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医生端着盆子给我看肉滚滚又血淋淋的我们的孩子,我痛心得呜呜地哭。

我的母亲是带血掩埋的。血海深仇!过了几天,秀英也死了,日本兵的这一刀砍了她左边半个脖子,刀锋割到她的喉咙口!

我跑回空荡荡的家里哭了一整天。我的娘啊!我的秀英啊!

24.姜根福口述

姜根福,男,57岁

你来了三趟了?我在船上上班。来采访我的人很多,我是苦出身,我一家的苦难可以写一部书,大小九个人只剩下我们弟兄两个,两个孤儿!

从日本兵来讲起,好不好?我父亲徐长福是给马福记元大公司的小火轮拖船的。我母亲是摆跳板的,就是给岸上的人来河里淘米洗菜铺一块跳板,给一个铜板一把米,这行当现在没有了,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吧。我兄弟姐妹有七个,大姐姐早给了人家,一家还有八个,天天吃豆腐渣、米糠、大麦面、菜皮子,包谷面算是好的了。

日本人进了南京,我们一家上了自己的一条破小划子,下关乱,就顺着惠民河往上到水西门、三汊河方向去。到了石梁柱,划子漏水了,头、尾和中舱都漏,二姐、三姐拼命舀水,舀的没得漏的快,父亲说“不行了”。他赶紧把我们一个一个抱上了岸,只抢出来一条破被子,小划子就沉了。

天黑了,父母带着我们摸到一个村庄,有七八户人家,人一个也没有,都躲日本人跑了,我们不敢住。又走到一个村庄,有10多户人家,全是空房,也都跑反了。父亲带我们到江滩边的芦柴窝内躲起来。父亲带二姐、三姐在一处,母亲带我们弟兄四个在一处,相隔几十公尺。那时,小弟弟才几个月,母亲没有奶水,他饿得直哭。那天夜里,圩堤上过日本兵,圩堤高,我们在堤下洼地里。日本兵手电到处照,照到我们了。十几个人下来了,好几个鬼子拉着我母亲要污辱她,我母亲死死抱着小弟弟挣扎。一个日本兵从我母亲怀里夺过小弟弟,活活地摔死了,母亲扑上去抱起来,日本兵打了两枪,我母亲和小弟弟都死了。

我们不敢哭,父亲也不敢过来,直到日本兵走了蛮长时间,天快亮了,父亲和姐姐才过来,全家都哭了。父亲去村子里找几块板钉棺材了,我们看着母亲,她很瘦,尖下巴,梳一个巴巴头,穿黑棉袄,棉袄的大襟、肩头和两肘有四块补丁。大襟上都是粘糊糊的血。父亲把母亲和小弟弟装进一个门板钉成的木盒子,木盒子放在圩堤上。父亲带着我们仍然躲在芦柴窝里。过了两天的下午,日本人又在圩堤上过队伍,他们看见了我父亲,就抓着他走了,叫他扛东西,一走没有音讯。

二姐带我们了,还有一点小划子里带来的豆腐渣吃。又过了两天,中午的时候,二姐正想给我们搞饭吃,圩堤上又来了日本兵。我们都不敢吭气。可日本人看见我们了,二姐往塘边跑,好几个日本人撵,撵到现在河运学校那个地方抓住了。二姐那年13岁,日本人扒她的衣服要污辱,二姐死活不干,还打了日本人一个嘴巴子,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兵抽出长刀,把我二姐的头劈成两半!我们在芦柴窝里看到的。日本兵走后,我们跑过去看二姐,她躺在堤上,身上穿着破得不得了的一件黑底小暗花棉衣,是人家给我们的。二姐对我很好,她去帮人家剥蚕豆,一天挣几个铜板,回来总要买一个烧饼给我们每人一小块分分吃。现在她只有半边脸了,短头发只有半边了,半个头在圩堤下边!

11岁的三姐说:“不要哭了,鬼子还要来,我们走吧。”在芦柴窝里又过了一夜。我们饿得哭,三姐哄我们:“别哭,日本人来了要打死的。”天亮了,她背上背着3岁的小弟弟,一手搀我,一手搀着五弟往三汊河走去。找了大半天找不到东西吃,我们都哇哇哭。三姐也哭,她拿了个和面的瓦盆到塘里舀来了一盆水给我们喝。水通红的,是血水,塘里有好多尸体,不能喝,三姐倒了,又跑到石梁柱的一个塘里舀了一盆来哄我们喝,这盆水血少一些,我们饿得慌,一人一次喝几口,转了几次喝光了,我们又冷又累,睡不着就哭,哭着睡着了,醒来再哭,一夜真抵几年过!

后来三姐在渡口对过的一间空屋里找到了一缸咸菜,我们姐弟四人靠嚼咸菜和喝水活了一段时间。咸菜吃了嘴发干,肚子胀,又烧心,喝了水也难受,难受也没有办法!

后来市面上稍稍安定了一些。有一天,一个老和尚带着几个小和尚打着膏药旗从圩堤上走过,听到我们的哭声,就走下堤来问:

“小孩,你家大人呢?”

“我爸给日本人抓差抓走了,我们等着他回来。”三姐说。

老和尚又问:“你们妈妈呢?”

三姐用手指了指圩堤上的木盒子:“妈妈和弟弟都给日本人打死了。”

老和尚很胖,穿灰色的和尚衣,他叫我们跟他走,有吃有穿。三姐背着六弟,一手拉我,一手拉弟弟,跟着和尚过了三汊河的船桥,到了三汊路口的一间茶馆里,出来一个蛮富态的陌生人,他与和尚说了几句,到我们面前转了几下,一下子拉断了姐姐背上捆弟弟的带子,把小弟弟抢走了。

我们哭着要弟弟,3岁的弟弟后脑上留一个鸭尾巴,他哭着叫:“我不跟他去,姐姐你快来!”

老和尚说:“跟他去,你们弟弟不会饿死了!”

后来三姐也被一个陌生人抢走了。老和尚把我和弟弟带到三汊河的放生寺里。这里收的都是妈妈老子给日本人杀死的孤儿,很多。叫我们念经,一天两餐面糊子,夜里用草包垫在大殿上睡觉。后来一家姓陈的收我们兄弟俩当他的养子,养了几个月他娶了小老婆,大老婆给人家做佣人去了。我和弟弟就流浪要饭,捡煤渣,给狗咬,给日本鬼子打,寒夜里抱着烧饼炉子,冻得汗毛孔都出血,脚烂得露出了骨头!

我们差一点没有命了。有一天早上,一个叫鲁法兴的码头工人看我们四脚四手在地上爬,他看我们可怜,买了两个烧饼给我们一人一个吃。过了两天,他对住在河边的杨国贞和姜树文说:“你们没有小孩,车站有两个孩子怪可怜的,去领回来吧。”

杨国贞把我弟弟背回来了,我五弟姓杨。姜树文成了我的父亲,我就姓姜了。这两家都是穷人,虽然穷,良心好。解放初的五一年,政府帮我们找到了六弟,他被人抢到了一家茶店里,两夫妻都抽大烟,对六弟狠,后来被一个算命的瞎子领回去当儿子,这瞎子姓戴,我六弟也改姓戴。

我三姐被人抢去当了童养媳,因受不了虐待,上吊死了!

我们徐家三兄弟现在改了三个姓。日本鬼子害得我们父母双亡,骨肉分离。我们一家的苦处,三天三夜说不完!

25.徐金德口述

徐金德,男

调查地点: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喏,这辆白车子就是我开的,开着这辆车拉尸体,拉了半年多。车子上有红 字,照片上能看出来。你们看!

这辆车原来是我们警察厅的救护车,我开到 字会去,就拆掉了担架。小广东开的是这一部,黑的,是囚车,抓犯人的。小广东不知还在不在?

这个日本和尚就坐我的车。他是中岛部队的。每天早饭吃过他就来了,到宁海路国际委员会斜对面的 字会,我车停在那里,他手拿一面像茶盘一样大的鼓。咚咚咚地敲几下。他叫我“天文修”(日语,即司机),他就坐在我的驾驶室里。

他个子不高,不穿和尚衣,穿一件皮衣,头上扎一顶灰布帽子。我们拉死人出城,由他给城门口的日本兵说几句,就能开出去,没有他,车开不出去。

字会有不少人,有个山东人老高,见了面我认识。还有个大黑个子,拉黄包车的,圆圆的脸,他跟我的车时间长一些。那时只图活命,看着这么多死人,哪有心思互相说话。忘了,大多数人都记不得了,死得差不多了。

我的车能装十几二十几个。开始还好,天气冷,一个死尸一张芦席一卷,用绳子或电线中间一扎,抬到车上。路上死人多,忙啊,来回拉。

抬什么地方的?阴阳营、朝天宫、宝塔桥,挹江门这个地方最多。都拉,车子到处开,拉到雨花台、花神庙去埋。朝天宫前面是运渎河,河里也有好多死人,最惨的是一个妇女,蛮年轻的,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一只胳膊砍掉了,小便的地方插着一把刺刀!我看见的这个最惨。妇女的尸体都是披头散发、脸上抹灰,没有一个穿好衣服的,好的衣服也是故意撕坏的。

后来芦席不多了,两个死人、三个死人合一张,卷起来一捆,丢到车上就算,来不及了。那个日本和尚有时下车,看一看,“咚咚咚”地敲几下鼓。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清。

后来天暖和了,尸体臭得要命。我受不了,我老婆给我做了个18层纱布的大口罩,她在鼓楼医院当护士,她有纱布。后来,那个口罩也不行了,臭得厉害。死人都烂了啊,收尸的一人一个铁钩子,一人多长,手指粗,头上弯弯的。你不知道,一拉,肉就一块块往下掉。以前芦席上捆一道绳,后来捆两道,最后要捆三道,怕掉出来。池塘里泡着的尸体像烂鱼一样,一钩就散。“钩不成了!”“算了,钩不成了!”

还有小巷子里的,我的车开不进去,烂了的,个别的,就地挖个坑,埋了。那时城内空地多,随便什么地方挖个坑一埋就行。

说出来你不相信,一天下来,我的车子上到处都是蛆。死人烂了,长蛆,到处爬。连车窗玻璃上都是,白白胖胖的,一扭一扭地动。我的身上、衣服上也不少。车子一天两次用水冲。一回家,衣服先到门外抖几下,把蛆抖掉。惨啊!

黑龙江路,中央门上坡那个地方,老早是日本兵养狼狗的,那里的狼狗咬死我们不少人。哎,那个日本和尚叫什么名字?宫大山?二宫大山。哪个山?日本山,妙法寺。他走了没有?走了。以前,以前我没有同他说话,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同他讲什么?不啰嗦!

26.袁存荣口述

袁存荣,男

我收尸在城北一带,干了两个月光景。我们安徽会馆的南秀村那里埋了不少,是挖沟埋的。挖一人多深、两丈多长、一人宽,挖了四条沟,全填满了。五条巷,就是云南路那边,以前有三个水塘,死尸满满的。现在宁海路百货公司那块,当年也是个塘,死人埋满了!北京路四条巷边有山,山上挖了两个大坑,一个埋满了,还有一个坑没有满。古平岗的炮台底下,有个60多岁的老奶奶,是一个班七八个日军糟蹋死的,光着身子,我抬的。我每次走过阴阳营那个厕所旁边,总要想起一个老公公,死得很冤枉。他姓吴,从新街口搬到北阴阳营来躲难的。四个日本兵强奸了一个20多岁的姑娘。搞完,又叫姓吴的老公公干,他不干,一枪打死了。打死时我在,后来也是我收的尸,就埋在房子旁边,当时没有这个厕所。你说死得冤不冤?

我还救活了一个人。那人姓刘,也是安徽人,比我小一点。就在中山北路上,他被日本兵杀了七刀,还有气,他也是工人,我认得的,他住下关狮子山下面。我一看有气,就同另外人把他抬到鼓楼医院去救。嗨,后来活了!该他的命好!

27.崔金贵口述

崔金贵,男

我是崇善堂掩埋队的。南京除了红 字会、崇善堂是慈善团体外,还有同仁堂、公善堂,都是埋死人的“码头”。没听说过?你多大?你当然不知道!

我第一年埋尸在汉中门外,挖坑,顺着河边挖。坑上搭木板,拉来尸体都往坑里扔。死尸没有完整的,一个头、一只手、一条腿,用铁钩子钩的,一块块扔进去。臭啊,臭得吃不消!都是枪打死后又用火烧过的,黑糊糊的像木炭。第二天我叫老婆做了个口罩,口罩外面再抹上万金油,这样气味稍微小一点。但也不行,我受不了,回家饭都吃不下。干了三天,我对队长说:“给我换个地方。”队长给我换到二道埂子。那边有个金华酱油厂,现在是第二制药厂。不得了,酱油缸里尽是死人。厂里有个一间房子大的大铁桶。里面的死尸都卤过了,血红血红的,像酱鸭酱肉的颜色,臭味小一些,我们二三十个人捞了三天!里面男女老少都有,也有当兵的,老百姓大多数,看到这副惨相,我不忍心,我不干了!

28.高瑞玉口述

高瑞玉,男,81岁

雨花台的坟山都是我埋的,现在还在嘛,那地方以前叫宪兵操场。一个坟山埋千把人,你算算,百十米长。三米深、一个人宽,十个人一垛,正好1 000人一个坑。我们那个队埋了一个大坟、两个小坟,有一个小坟堆埋的是女尸。每天早上去,晚上回来,我们队有四部车子,工人不少是江北招来的。收尸的满城都收,汽车上有白布红 字旗子,坟山埋人时也插上 字旗。我们埋了几个月。我管埋尸的。每天埋了多少,用自来水笔记下,回来报告给账房。账房叫周建玄,大个子,胖胖的,今年活着的话有90多岁了。

尸体大都烂了,有的在防空壕里,有的在路边,都是枪打死、刀刺死的。很多不成个了,一钩膀子、腿掉了,臭得厉害,我却闻不到臭,也不生病,奇怪不奇怪!

怎么埋的?先挖好坑,坑上架着跳板,拉尸车一来,钩子钩,芦席卷,十个一排垛起来,一排一排垛过去。上面堆上土。有时候日本和尚来念经敲鼓。

日本兵也有来帮忙掩埋的。是工兵部队,人不多。他们胆子大,来发洋财。尸体身上到处摸,摸出手表、钢笔、金戒指、大洋、钞票,都往腰包里装。人死了,本来要烧纸钱,给他们到阴间里用。日本人连阴间的钱也不给他们带到地下去。人烂了,死尸身上的钱洋钱变成黑色的了,钞票颜色淡了,还有一股臭味。市场上流行的这种钞票叫做“臭票”。后来不少中国同胞也在死人身上发洋财。板桥有一件事很惨,一个国民党兵打仗死了,他的绑腿带里面有钱。正在摸的时候,公路上来了日本兵,那个人心狠,他拿起刀,把这条腿砍下后背了就走。这是一条士兵的腿!士兵保不住国土,连自己的尸体都保不全!人心变了,变邪了!变狠了!

那时东西多,从中华门到挹江门一路,汽车、自行车、皮箱、大衣、皮鞋、包袱,什么都有。我不眼红,跟我的人都不准弯下腰。我对他们说:“这个年头,我们自己的命还不知在哪里,要这些不义之财干什么?”

下关码头死人堆得比车高,那里尸体最多。都是男人,女人、小孩很少。南京各个掩埋队合起来埋尸有十几万!

字会就是发慈悲善心的,见死要救,见难要助,像如来佛、观音娘娘那样。国民党的飞机把日本飞机打下来了,打下好几架。有八个日本人炸死了,我收的尸,我把他们在中华门外面找一个地方掩埋了。后来日本人来找尸骨,我领他们去挖的。他们给了我四桶汽油。人家死在外面,家里人要惦记的。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做人要行善积德,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不对? eNVtNTCC9DjYVVKr0BktcJ9H+EQHj2NicLSWi8+RQfwNQ9wBySm6eM7bQZLY/k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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