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即仪式,是从文化发生就出现的,是原始文化的核心。世界原始文化的共同点是原始性的信仰——宗教——巫术形态。它包含两个基本方面,一是人类社会的本质,一是宇宙的本质,二者合一地表现在仪式中。仪式是原始社会认识宇宙和自身的一套符号体系。”(《中国美学史》)
文明礼仪的缘起与人的自我进步密切相关。起初,人们虽然从远古的巫神崇拜中走了出来,但却限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制约,未能对自然界中超出同时代人们知识范畴的现象做出合理解释,甚至对种种未知事物还抱有惊叹与好奇,特别是将“天”、“地”看作是化生万物之主。“天”被赋予了人的意志和喜怒哀乐的情感,通过祥瑞、灾异等自然现象来诠释“天意”,以显示对人的褒奖或警告。实际上,迫于无法对自然界各种超力量的现象给予解释以及内心惶惶无知的恐惧,自然、天地被赋予了各种神秘的色彩且能对人间万事悉皆知晓并根据人们的行为进行赏善罚恶的能力。
在原始社会,人类自身还处于对宇宙自然以及自身的巨大疑惑之中,人们最为首要的问题是满足自己生存和繁衍的迫切的现实需求。那时的人类往往在强大的宇宙自然面前表现得无能为力,或者仅仅人为地对某些自然条件加以运用,在谋求生存的路途中艰难前行。人类对自我认识的缺乏以及对宇宙自然的茫然,使其迫切需要找到一种寄托。于是,人们通过某种形式向“天”祈求,以期能够免遭自然强力的破坏摧毁,保障自身的生存与繁衍。
自人从个体自我的原始自然状态下脱离,进入到群体社会的生存方式当中,就不得不寻求某种区别于自然律令或者“天意”的机制以避免因为社会混乱而带来的恐慌,于是,对文明礼仪的探索便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人们开始思考用何种方式表达方为至敬。当然,人类文明礼仪既是人理性意志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维系人类社会群体合理运行的必然要求,伴随着人类自身以及社会现实的发展,人类文明礼仪便开始了最初的萌芽。
在人类长期的交往活动中,人们逐渐发现必须依靠一定的条件作为彼此联系的支撑。于是在历经长久的探索和磨合之后,人们慢慢地总结出一些人际相处和关系维系的经验,并使之成为约定俗成的习惯,进而逐步扩充深化,将那些经过总结以及实践检验的习惯沉淀为人际相处时的一种要求。经历漫长的人类社会演化,那些以往人们相处和关系维系所形成的共识逐渐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下来,并以固化的形态成为了人们交际交往乃至整个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礼仪规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遵守社会文明礼仪,不仅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变得和谐,同时也促使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运行变得井然有序。
“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豊亦声。”(《说文解字》)
起初,“礼”是作为人们用以“事神致福”的行为目标,即敬奉神灵,祈祷降福而产生的。从示从豊,示,神事也;豊,行礼之器也。人们在敬神祈福的时候,必须报以虔诚的态度,按照严格制定的一整套行礼制规则认真地加以施行。毕竟,在当时看来,如果缺失了礼制的规定,必定引起“神灵”的不满,也就无法达到驱灾避祸、祈福降运的目的,甚至会因为对礼制的人为背离或者破坏,导致“神灵”的不满而降灾于人,使人们的生活遭受痛苦。所以,人们为了避免遭受灾祸,同时又基于对宇宙自然未解的困惑,便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来寻求“神灵”的庇佑,以得到长久的发展。可见,就当时而言,人们有了对“礼”的最原始的创造,但对于其本质内涵的理解,不可避免地带有当时的时代特征。
中国作为礼仪之邦,数千年的礼法传承,铸就了悠久灿烂的华夏文明。三皇五帝时期,还是聚落邦国的初创阶段,及至殷周之际,始有周公“制礼作乐”,规定礼法典章,以生民四季为宗,就司仪法度、礼乐行住的各方面进行了较为详实的诠释和规制,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华文明礼仪的先河,对中国文化的后世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自周公制礼作乐开始,西周礼乐便成为了当时维系社会最根本的道德规范和礼仪典章原则,以至最终形成固定的礼乐制度,形成并造就了西周浓郁、先进的礼乐文化和礼乐文明。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周公所创的礼乐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区分贵贱尊卑和身份等级的教条。不同等级身份的人在“礼”、“乐”方面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礼”的尊卑、“乐”的高低,都必须同其所拥有的身份等级和社会地位相符,任何与自身身份地位不符的“礼”、“乐”都会被视作是对礼仪的破坏和对等级社会所规定制度的僭越。
此外,“礼”在中华传统文化源流中与“玉”有着重要的关联。“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祭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祭西方,以玄璜祭北方。”(《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在《周礼》记载中,以璧、琮、圭、璋、琥、璜来“礼”天地四方,可见,“礼”、“玉”二者之间有着悠久的渊源。另外,“玉”本身所具备的光洁、透亮的特性给人高洁之感,这与“礼”所具备的特性和表征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所以,很早以前,人们就把“礼”与“玉”在关联性上进行比较,甚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譬喻等同,由此,既发扬了我国独特的“玉”文化,同时也促进了“礼”的发展。
虽然周公“制礼作乐”,但礼乐祥和的安定社会景象并没有维系太久,及至春秋战国,纷争并起,社会动荡,已然沦于“礼崩乐坏”的乱象,传统礼法也早已被抛诸脑后。不过,如此动荡的现实环境,也引发了一批有识之士的深刻关注,这其中又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最甚,他们怀着强烈的人文关怀投身到自身理念实践当中,并积极思索着国家的未来走向以及社会文明的发展。
孔子,春秋时期鲁国人,恰逢春秋乱世,家国混乱,诸侯纷争,于是他怀着强烈的现实与人文关怀,致力于恢复周礼,发扬周礼,并由之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众所周知,孔子最显著的身份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然而,仔细考究其思想源流和内核就可以发现,孔子学说思想的产生既是对现实社会境况的关切,同时也是对周礼因袭和推崇的结果。在孔子“仁爱”思想核心的基础上,有着诸多对于“礼”的阐述,例如:“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论语·学而第一》)、“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篇第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篇第三》)都是对“礼”的论述阐发。
从孔子对“礼”的论述以及他会同弟子门人的对答中可以看出,孔子言“礼”是以“仁”为其实现奠基的,圣贤仁德一直都是孔子思想的境界归属,而至圣成贤则是为人君子的不懈追求,所以,孔子喟然叹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篇第三》)。这里,孔子把仁德与礼、乐紧密联系起来,认为一个没有仁德的人,也就无所谓礼、乐,只能沦为浅薄空谈,无法践行。而且,儒家有“内圣外王”的精神旨要,个人只有在拥有高尚的人格品德之后才能够真正为人尊敬和推崇,从而实现由“内圣”到“外王”的转变。在孔子看来,“仁”是内在核心,是保持一个人乃至社会中正平和的基石,礼法虽然重要,但毕竟是外在的规制,是借以约束自身以及规范社会的方式,所以,“仁”先在于“礼”,断不可将“仁”、“礼”二者之间的关系颠倒。
虽然,“仁”为根本,“礼”则为辅,但是,也不能就此偏废后者,将“礼”完全弃之不顾,丢弃一旁。显然,孔子诸多关于“礼”的阐释以及其自身的表现都深深地体现出他对于“礼”的重视。“礼”为孔子毕生所推行,成为了孔子思想体系中的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另外,孔子论“礼”,绝不是简单的拼凑和粗陋的堆叠,而是以周礼为前提的系统的阐发。孔子严格遵循周礼制度,各层次、各方面的“礼”都保持着内在的严密性和一致性。比如鞠躬,在不同的层级、辈分的人群当中有着不同的要求和体现,“执圭,入门,鞠躬焉,如恐失之。”(《仪礼》聘礼)也就是说,对于长辈必须要弯腰行礼,双手收于袖中,向下深垂,以示恭敬礼貌,谦虚谨慎;同辈之间则不必如此庄重,身体稍稍前倾,自然下垂即可。对于受礼者,也是有着相应要求的,如果是长辈,还礼的话可不必鞠躬,可选择欠身、点头致意;若是同辈,则应该同样鞠躬还礼,以示敬意。承袭着中国的历史传统,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无疑同样蕴含于“礼”之中。“礼”的丰富多样,足够让人惊讶、赞叹。
孔子思想虽然在其在世的时候未能得到重视,却在后世门人弟子的保持和坚守下得到了极大的发扬,其所推崇的礼法也随之得到传承,并且与各时代的背景境况相融合,得到进一步的弘扬。同时,伴随着社会的整体发展以及文明的进步,礼仪获得了新的内涵与释义。
汉代,在确立了以儒家为正统的思想体系之后,与之相应的整个儒家思想的学说都获得了空前发展。同时,契合当时国家治理乃至整个社会治理的现实需要,必然要建立起一套对应的机制,这种机制既有出于思想层面的考量,同时也基于现实治理的需要。既然思想层面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作为规范的礼仪法度的确立也就确凿无疑了。可以说,现实的需要及思想层面的重视使得相应的礼仪规范在文明发展的进程中获得了很大程度的进步与完善。同时相较于以前,在迈向文明的途中又更进一步。
自汉代以来,中华民族两千多年历史长河中的文明礼仪的演变便从未脱离前人的思想基底,这也正是中华文化能够持续绵延的缘故。文化的承袭和思想的连贯性已经深深融入中华文化的根底之中,有着最独特、鲜明的呈现。不难看出,中华恢宏灿烂的文化,只有基于各民族的共同创造、悠久的文明礼仪传统以及绵延的历史传承,才能塑造出深刻的中华文化特质,为推动我国的发展、进步注入独特而持续的动力。
及至晚清时期,传统华夏文明与大量的西方外来文化相互碰撞,这既是对中华传统思想观念的一次强力冲击,同时也是对以往传统视野的一次新的开拓。尽管早在汉唐时期中外就开始了出使交流,但其所呈现的,更多的是中华文化的对外输出,最显著的就是建基于华夏文明的亚洲文化圈,是当时中外之间的文化交流特征的显著表现。较之上述历史时期,晚清以后的中华文明礼仪发展所呈现的差异主要在于:中国开始逐渐正视西方的文明礼仪、科学技术,国人的观念也开始有了转变,穿西方服装、做西式装扮、行西式礼节……国人在见面互相寒暄的时候,不再拱手作揖,而是试着进行西式的问候;在饮食习惯上,试着用西式的刀叉进食。中华传统文明礼仪与西方文明理念的交汇,引起了思想的碰撞和洗礼,同时也促使传统文明礼仪呈现出新的面孔。
对于中华传统文明礼仪的梳理和解读,不应该仅仅从它的历史发展脉络予以介入,这样势必会导致对传统文明礼仪的解读流于简单的形式,造成其意义的狭隘化,同时也容易导致对文明礼仪的理解落入窠臼。显然,在纵向的历史脉络之外,还可以就文明礼仪的自身特性,从横向的角度进入,借助纵向和横向的对比考察,对中华传统文明礼仪进行综合性的认识和把握。
延续性。自人们正式将文明礼仪纳入视野,展开对文明礼仪的思索和追求开始,文明礼仪便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不断延续。朝代的更迭、时代的变迁,淹没的不过是独立危存的某些为满足特定需要所设立的制度而已,真正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明礼仪必然能够在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因为这些思想精华经过历史的检验而被精心的传承下来,在文明历史的卷轴中镌刻长存。
绵延的思想传承使得中华传统文明礼仪能够跨越千年而不断延续,并在世界文明中大放异彩,更推动中国成为了世界公认的文明古国、礼仪大国。可以看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生、住、异、灭在某种意义上是万事万物难以逃避的法则,但这样的变迁并非线性的历史过程,而是包含在复杂的网络中、彼此交织甚至盘根错节的存在:某些事物被历史的风沙淘洗殆尽,某些事物则在历史的进程中被沉淀下来,并融入后世新生事物的发展,不断实现自身的突破与升华。中华传统文明礼仪作为优秀文化的一种形式便承担着后者这样的角色。其总是能够作为一种精神的引领与行为的指导去促进人们追求更为完善的自我及合理的社会关系。优秀的文明礼仪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承担着积极的推动作用,并对现实生活产生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可以说,其内在所包含的积极因子不断推动着其作为文明进步的重要途径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持有一席之地,并不断为人类自身的进步与人类社会的和谐发挥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共通性。文明礼仪还有共通的特性,人对于文明礼仪的需要,虽然得益于人的理性意志发展,但绝不是个体头脑幻想的表现,而是公共价值认同的结果,是基于人的社会属性基础上的整体判断。因此,文明礼仪不只是局限于某个地域或者某一层面,合理的公共价值促使人们自觉地加以学习、互相效仿,并以之为标杆、准则。因此,中华传统文明礼仪能够深深根植于不同地域的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优秀的人类文化以及文明礼仪,是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得到历史证明的、根本上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要求的公共原则和规范。尊重,友爱,和睦,宽容,善良……放诸任何一个地域,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为人称道的人类优秀品质,并不会因为某种现实情况的差异而失去自身价值。此外,文化的共通性还能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渗透和融合,越过地域、民族、国家的现实差异,通过文化的纽带进行连接。这也是对不同文化差异的弥合,主体自身源于对优秀文化的心理认同所做出的主动吸收接纳。只是,文化差异的弥合以及对优秀文化的认可并非一蹴而就,它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历史条件。
开放性。璀璨多姿的人类文化记录下了每个时期的人类历史进程,文明创造,使其历久弥新,既对自身进行充实、丰富,同时也推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任何一种文化,只有保持包容、开放的姿态才能源远流长,永葆文化的鲜活力。反之,冥顽不化,固步自封的做法非但不能保存文化自身,甚至可能使原有的文化陷入危险的境地。
礼仪文明作为文化的具体形式之一,必然遵循文化发展的基本要求与特性。礼仪文明的发展不仅要保持自身的鲜明特征,也要融入其他优秀的礼仪文明来丰富自身内涵,保持自身的生命力。
时代性。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文明必然由人所创制、丰富、改造、更新……正因为这样,文明礼仪才得以如此丰富多彩、恢宏灿烂。同样,中华传统文明礼仪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伴随着每个时代的变化不断就其自身进行再认识,以时代的眼光对其自身进行判定和选择,既不失去它本身一贯的特性,又融入了每个时代的印记,体现出了生动的时代表征。如果说要更为深入的就这一特性进行说明的话,以历史为主线的各个时代的话语特性就是明显的体现,它们呈现出不同的格调与思想内涵。
时代在变化,文化也在不断创新。文明礼仪随着时代的更迭而不断发展。每个时代都是人类文明礼仪赖以依托的特定载体,若没有每个时代对文明礼仪注入的特殊印记,就无法实现人类社会文明礼仪的浩繁,甚至会造成文化的断层以及传统文明礼仪的遗失。一旦文化断层,人们将很难追本溯源,所能寻求的只是零星散落的文化遗迹以及难以摹状的历史幻影。
因此,对文明礼仪的起源及其发展状况的考察,必须深入到文明礼仪本身的个中问题进行详实的探究,并把各个相互关联的内容进行有机融合。尤其对文明礼仪进行重新解剖和认识的时候,更应该避免把问题过于简单化。人类历史的发展以及文明的进步,都在昭示文明礼仪社会中的地位和价值,同时也促使人们就这一问题进行新的思考。
可以说,文明礼仪,是一个人内在修养和道德品质的外在表现。也是一个民族文明传统与文化自信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