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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士兵多是长安子弟，让他们背井离乡前往艰难的蜀道，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如果不是多年来的帝王威严压在心底，这一刻禁军将士就要大声喧哗起来了。
李隆基默默向杨国忠点点头，他在李豫的搀扶下，登上一辆大车，疲倦的向车窗外挥挥手。
“起驾……”
黑暗中，高力士不敢用过大的声音呼喊，所以这句“起驾”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随着高力士的声音，一辆辆大车开始缓缓启动，在骏马的牵引下朝延秋门驶去。
星月无光，长街两侧的民房中静悄悄的，黑夜中只有马匹和车辆的行进声，以及禁军士兵很低的窃窃私语声。
黑暗中，时时有窗户开阖的轻微响动，也不知有多少长安百姓在偷偷看着这支车队。
心绪不宁的皇帝陛下在车里皱了皱眉，心中对这惶恐的气氛颇为厌恶。
随侍车边的杨国忠很敏锐的察觉到陛下的不快，他趋身凑到车窗边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李隆基看了看东边微亮的夜空：“逆贼那边的形势如何了？”
“很不好……”杨国忠鬼鬼祟祟的看看四周，生怕自己的话被其他人听见：“哥舒翰那逆贼投降后，四处写劝降书给各地留守的将领，只怕那些逆贼很快就要兵临长安城下了。”
李隆基脸色剧变，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疲倦与愤慨：“哥舒翰深受国恩，居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逆行，当真该杀。”
杨国忠张了张嘴，他本想落井下石的讽刺哥舒翰几句，但看着皇帝宛如死人一般的脸色，还是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皇帝的凄苦心情，杨国忠完全可以理解——这位自诩文治武功、圣明聪慧的皇帝陛下，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仓皇逃离长安的凄苦。
只是，不逃又能怎样呢？
长安城只有三千新兵，就算紧急征发丁壮协防，也是来不及了。
“陛下，臣有个想法……”
“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是了，”李隆基倚在车上有气无力的说道：“这时候你还吞吞吐吐做什么？”
杨国忠很明智的转移着皇帝的注意力：“左藏库里还有大批的钱帛物资没来得及运走，依微臣之见，不如火烧左藏库，将那些钱财尽数焚了，免得留给那些逆贼！”
李隆基微微一惊，他从软榻上直起身子，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片黑沉沉的建筑物。
左藏库，存放钱财的皇家库房，极高的墙壁在黑夜中延绵成巍峨的阴影。
这是大唐最富庶的所在——由于匆匆起驾避祸，左藏库内的金银、铜钱、绢帛、香料等等各种物资还没来得及转运，此时正静静躺在府库之中。
马车缓缓的向前行驶着，李隆基久久看着左藏库的方向，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杨国忠偷眼看了看神情矛盾的李隆基，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知道李隆基已经暂时忘记了哥舒翰和潼关方向的事情。
片刻之后，李隆基无力的叹息了一声：“罢了，咱们火烧左藏库，长安城必然大乱。而叛军若是抢不到钱财，一定会向百姓强行征收劫掠……朕有负长安百姓，心中甚愧，不如便将左藏库留在这里吧……”
李隆基不舍的看着左藏库那边，他幽幽的说道：“但愿叛军得到左藏库的钱财之后，能够稍稍善待长安百姓。”
杨国忠哽咽着说道：“陛下仁义爱民，实在是一代仁君。”
仁君吗？
李隆基自嘲的笑了笑，心想杨钊这人倒也知趣，平日里说的“圣主、明君、英主”之类的话统统不提，非常应景的给自己冠以一代仁君的称呼。
心情惆怅的皇帝坐在车上不再说话，他苍老混浊的眼睛看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似乎想要把他的长安城摄入脑海中，永远的留在自己的心里。
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了长安城，在晨曦中来到了延秋门外。
这时候，一群沉默的士兵，忽然间进入了皇帝的视线。
这是皇帝陛下第一次亲眼看到五百神策军，这支从潼关战场上百死余生的哀兵。
五百人静静立在黑暗中，一支支步槊宛如密林指向天空。
除了战马不安的响鼻声，数百人寂静无声的站在那里，仿佛一群雕像。
士兵们打着火把，李隆基看到士兵们穿着崭新的禁军衣甲，大红的战袍，崭新的步槊和佩刀。
摇曳的光芒只照亮了前排士兵的脸，而更多士兵的站在后排，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眸光在夜色中闪烁。
和长安禁军不同的是，神策军的士兵们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神情冷肃，他们的腰带上最顺手的位置插着短刀或者匕首之类的应急武器，刀柄上缠着布条。
布条纤维中透着凛然的紫红，看起来有无数的鲜血渗透凝固在里面。
不少士兵的身上还带着纱布包裹的伤口，但依然像是旗杆一般笔直的站着不动。
神策军的士兵们眼神有些漠然，有些森冷，那是一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冷漠，于是看淡了生死。
在人群中，李隆基看到了两张年轻而熟悉的脸。
看到陛下的目光投过来，李泌和张守瑜骑在战马上向车队行了半礼：“参见陛下，参见卫国公。”
李隆基心神不属的摆摆手，他正想说几句抚慰的话，但老皇帝的心里忽然一紧。
就在那五百神策军听到“卫国公”三个字的时候，超过半数的士兵猛然将视线投了过来……
——这是一道道带着仇恨的眼神：即便有一些刻意掩饰和假装的冷漠，但老皇帝很敏锐的感觉到：这是一种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刻骨仇恨。
虽然知道士兵们不是在看自己，李隆基苍老的心脏骤然揪紧了。
就仿佛那宛如实质的杀气，凝固起来噎到了皇帝的喉咙里，让他无法出声。
李隆基一时间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皇帝侧头朝杨国忠望去，只见马车一侧的杨国忠还在回头朝城内张望，似乎对那杀意凛然的目光浑然未觉。
李泌沉声喝道：“各位同袍，还不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