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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苦笑着丢掉手中砍缺了口的陌刀，他找了一支长矛提在手上：“张将军都不说累，我又怎能说累？”
张守瑜脸上满是汗水，他撕了一块战袍，胡乱擦拭了几下滑不留手的枪杆：“走，一起杀贼！”
杜甫不善于厮杀，他方才凭着一股血气冲出县城，此时提着一张弩机不禁有些惘然：一百多唐人，正在和数百蕃人舍生忘死的激战着，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中。
一阵微风吹来，空气中满是血腥味。
杜甫喃喃念道：“野旷天清无战声，十万义军同日死……”
“哪里有十万义军了？”蝶舞有点煞风景的打断杜甫的吟诵：“县城里顶多也就不到一万军民百姓吧？再说我们又没全都死掉。”
杜甫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李泌忍住笑轻声解释道：“杜先生只是在说夸数，并非一定要准确表示有多少唐人义军。呃，蝶舞你背上没事吧？”
刚才一团混乱，蝶舞在李泌身边舍生忘死的护卫着，格杀了七八个蕃人，却被一名蕃人骑兵从背后砍了一刀。
好在太子府准备的铠甲都是精品，而蕃人的冶炼之术一直都不咋地，所以这一刀虽然砍得蝶舞背后甲叶残破，层层锻打的铁片都被砍折了，但终究没能伤到蝶舞的身体。
饶是如此，当李泌帮蝶舞解开甲胄检查伤势，依然痛的小丫鬟直皱眉头。
一道半尺长的青肿痕迹留在蝶舞背上，衬着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李泌从蝶舞腰间的荷包里拿出药物涂在伤痕上，然后用棉布包好伤口。
等李泌忙完，周围的唐军和百姓早已走出老远，四下里只看到蕃人亡命般的到处逃窜。
“公子包扎好了吗？”蝶舞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渍：“咱们再去厮杀一番？”
李泌点点头，他拾起长剑和弩机，然后牵过一匹无主的战马：“再去厮杀也可以，但你答应我，可别光顾着我，忘了你自己的安危。”
蝶舞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那怎么行？公子可是读书人。”
李泌大笑：“谁说读书人就不能上阵杀敌了？你若这么说，回头可要让杜先生跟你好好辩论一番。”
蝶舞最怕和杜甫这个学富五车的书生讲道理，她翻身上马坐在李泌的身后：“公子的剑术是跟衡山道人学的，上阵杀敌自然没问题的，只是还需多加小心才好。”
李泌嗯了一声：“抱紧我，我要提高马速了。”
“不用抱着公子啊……”蝶舞得意的说道：“我们学武之人，用两条蹆就可以稳稳夹住马腹了，这样才可以放开双手好好厮杀，军中猛将都是这样的啦。”
李泌嘀咕了一句“傻丫头”，然后策马朝远处的蕃人追了过去……
巴思旺带着几十个部属逃出了一里多远，这才惊魂稍定的勒住战马。
巴思旺回头看着远方的战场，只见数百人纠缠厮杀在一起，唐军的数量似乎并不算多。
而且，还有一些被冲散的蕃人，正在朝着战场聚拢。
巴思旺有些惭愧，他向周围的部属大声喊道：“吹号！召集我们蕃人勇士到战场上来！消灭唐人的时候到了！”
一名亲卫点点头，他拿出号角，可是没等他吹响，便先有号角响了起来。
“呜……呜呜……”
一长两短的号角声，与蕃人的传讯方式完全不同。
而且，有隆隆的战鼓声远远传来。
蕃人传令只用号角而不用战鼓，显然，又有新的唐军来到战场了。
远远的地平线上，一道细细的黑线正在朝这边靠近，殷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唐军来了！”巴思旺失声喊道：“又有唐军来了！”
是的，又有唐军来了。
不但如此，这次唐军来的数量更多，气势更彪悍。
听这隆隆的马蹄声，怕不有三千骑？
巴思旺看着自西北方向而来的唐军，心里一片寒凉：莫非自己回去的道路，已经被大量的唐军阻断了？
惊慌失措的巴思旺大喊道：“快走快走，莫要被那些唐人围住了，快走！”
似乎是为了印证巴思旺的话语，远方马蹄声隆隆作响，唐军已经开始发动冲锋了。
巴思旺也不管唐军到底有多少人了，他声嘶力竭的喊道：“走，快走！”
说着，巴思旺拨马就逃。
而且还是不管不顾的落荒而逃。
跟在巴思旺后面的部属们有些无措的看了看主将的背影，然后无可奈何的跟了上去。
随着巴思旺的旗帜歪歪斜斜的远去，散布在积石州的数千蕃人骑兵印证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马匹牛羊不要了，装满了麦子的大车不要了，各种帐篷辎重和弓箭弯刀也不要了，大家惊慌失措的找没有唐军的方向狼狈逃窜。
结果，许多蕃人迷失了方向，朝着唐朝的腹地跑去，最后战马也跑死了，在陇右郡的各地被农民给抓住了。
而更多的蕃人，在唐军的衔尾追杀中相继阵亡……
但是没有人想要回头去和唐军战斗，他们只想远远的躲开那面旗帜而已。
事实上，如果巴思旺能够耐心一点、镇定一点，那他就会发现，战场上的唐军远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多。
那些唐军排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风尘仆仆的赶到战场、投入战场，而积石州县城里不论士兵还是百姓，但凡能提得起兵器的，也都毫不畏惧的拿起武器，配合着援军的战斗。
最终，看似人多而强大的一方，选择了极为懦弱的逃跑。
唐人在田野间呐喊欢呼，他们摇晃着残破的旗帜，举起袖子擦着眼角的泪水，却把自己变得血污满脸。
王难得提着他的陌刀，甲叶的缝隙间，还扎着一支羽箭。
先前的激战中，王难得也亲自上阵厮杀，他一身勾勒银线的明光铠很快吸引了蕃人的注意，几轮羽箭的攒射下来，王难得也受伤了。
如果不是明光铠足够坚固厚实，王难得可就不是肩膀中一箭那么轻松了。
主将尚且受伤，其他唐军更是伤痕累累。
积石州的百姓陆续出城，帮着人困马乏的唐军打扫着战场，将一具具英烈的遗体搬回来，整齐的摆放在麦田之中。
虽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虽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近三百具遗体，心智坚毅的王难得等人也不禁热泪盈眶。
这都是大唐的忠勇男儿。
这都是为了保护大唐百姓而壮烈捐躯的勇士。
随着传令兵的呼喝，唐军将士一个个摘下头盔一声号令，大家纷纷下马，向战死的同袍行礼。
在先前的激战中，李泌和杜甫奇迹般的没有受伤，两人看着一排排遗体，良久说不出话来。
凛冽的秋风中，杜甫略带哽咽的声音悠然回荡在积石州城外满是血火的战场上：“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苍凉的吟诵之声里，李泌无心感慨，他来不及更换满是血渍的衣服，就来到县衙，铺开笔墨纸砚：“天宝六年十月初七，蕃人五千，又犯我积石州县城，然县城军民誓死守卫城池，拒敌于县城之外。更有节度使哥舒翰大人所部王难得、杨景辉、张守瑜等星夜来援，歼敌于积石州城下，我大唐将士喜获全胜，蕃人死伤枕籍、几近全歼……”
匆匆写完捷报，李泌把周义安叫来，盖上积石州县衙的官印。
李泌两名跟着自己来到陇右的东宫侍卫，将捷报交给他们，叮嘱他们务必要尽快将捷报送到长安。
两名侍卫领命而去，李泌算了算日程：多备快马、日夜兼程，捷报十天之内便可送到长安。
那个时候，王忠嗣的案子，应该还没有正式开审呢。
李泌在桌案前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杜甫从外面走进来，好奇的看着桌上那张纸。
纸张是李泌起草捷报用的，上面涂涂改改写了不少字句。
杜甫看着李泌起草的报捷文书不禁良久无语：“长源，城外死伤惨重，蕃人半数逃散，这哪里来的大获全胜？哪里来的全歼敌军？”
李泌俊脸微红：“王将军带着我们从蕃人腹地杀了一圈儿回来，前后也消灭了几千蕃人了，怎能不算几近全歼？”
“长源，这种事我说不过你，”杜甫嗫嚅着说道：“只是，圣明天子在上，若他发现我们谎报军情，岂不是要怪罪我们？”
“圣明天子？”李泌不无嘲讽的说道：“真的是圣明天子吗？”
……
一份捷报，快马加鞭，送到石堡城前线之后，又经哥舒翰大人的验证，便连夜发往长安城了。
手持红旗的军使一路策马狂奔，在驿站不停更换马匹，同时将捷报沿途散播开来。
捷报所到之处，大堂军民一片欢欣鼓舞。
朝廷之上，百官也同样笑逐颜开：蕃人屡次袭扰积石州，这次总算给了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至于李泌口中的“圣明天子”李隆基，更是喜滋滋的颁下旨意，让此次作战的有功将士回长安接受封赏。
勤政务本楼里的众臣都极为欣喜，只有李林甫拿着几张捷报呆呆出神。
李隆基斜眼看了看自己最信任的重臣，他好奇的问道：“李林甫，你盯着捷报在想什么呢？”
李林甫连忙站起来告了个罪：“微臣拿着捷报看了半天，觉得这小小的积石州倒也颇有人才……这人的字，写的不错……”
李隆基愣了一下，他让内侍将捷报呈了上来，然后展开了仔细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