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做先生的莫如孔子,做学生的莫如孔子的学生。我这话仿佛说得很可笑,孔夫子还要你鼓吹么?其实不然,我们不要把“孔门”看得高了,看得高便等于空中楼阁,不是真面目。这是世人不懂得孔子的缘故。我把孔子就当作我们学校里的先生一般,孔门弟子便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一般的是师生生活,然后再来看这个先生怎么样,这个先生的学生怎么样,于是这里看见的是先生与学生的好模范,令人叹息不止。
在上课的时候,学生有时栽瞌睡,有时又躲在寝室里睡午觉,孔夫子的学生亦如此,于是先生大责骂一顿,《论语》所载宰予昼寝,正是这件事情的记录,我以为很有意思,令我们想象那个寝室里是什么情形,那个学生午睡怎么被孔夫子查出了,结果记一次大过。子路不耻恶衣,自己穿一件旧袍子同穿皮袍的阔人站在一起,我自有我的价值,而彼于我何加焉,我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先生见着这个好学生,引一句诗赞美一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高兴极了,从此天天起来诵这一句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同我们乡里私塾学生背《诗经》一般,未免可笑,所以孔子叫他不要读,“你天天这么的读什么呢?百尺竿头你应该再进一步!”这些不正是我们师生之间普遍的情形么?先生对于学生该是怎样的留心。孔子的学生也真是好学。有一回,一个瞎子走进学校来了,先生搀着他,怕他摔跤,及阶说这是阶,及席说这是席,学生也都站起来了,又坐下去,这是谁,这是谁,一一介绍给他听。孔子对于瞎子向来是讲礼的,他在路上走路遇见无目之人总要恭恭敬敬地尽个礼,只可惜瞎子不认得而且不晓得(因为他是瞎子!)。这路上有一个人——我们现在称为圣人而在当时只是一个过路人,对他尽礼罢了。现在有瞎子来校参观,等到他出门之后,学生见老师那么殷勤招待他,问老师是不是道理应该如此。老师告诉他们道理应该如此。这是孔门好学。我喜欢读《论语》,觉得它是世界上一部最好的学校日记。我回故乡,在中学教书三年,光阴过得很快了,第七班同学将毕业,办同学录,要我写点文章做纪念。此事不提起则可,一提起在我却不免感慨系之。因为我平常总是觉得我们师生之间感情不够,切磋不够,这或者不是一个学校的情形如此,是今日一般学校的通病,我们何足以言分别呢?我常常想起《论语》一书,我爱孔夫子,爱孔夫子的学生,因为我是爱诸位同学的。我觉得对不起诸位同学,与诸位同学相处三年,无一事足以当得起“教育”二字,而我本有心教诲子弟的。姑以此文做别后相思之资。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于黄梅五祖寺之观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