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大学生的时候,读了俄国梭罗古勃有名的短篇小说《捉迷藏》,很是喜悦,心想我也来写一篇《打锣的故事》吧。打锣的故事如果写起了,应该放在《竹林的故事》之后,《桥》之前。然而笔记本上有“打锣的故事”这个题目,没有文章。我一向是这样,记下来的题目是真多,写出来的文章却是很少了。我的《打锣的故事》与梭罗古勃的《捉迷藏》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呢?那可以说是寂寞的共鸣,简直是憧憬于一个“死”的寂寞,也就是生之美丽了。到现在我还留着那篇《捉迷藏》的印象,虽然故事的内容忘记殆尽。我记得那是一个母亲同自己的小孩子捉迷藏的故事。奇怪,做小孩子的都喜欢捉迷藏这个游戏,这里头不知有着什么意义否?梭罗古勃的捉迷藏则明明是有意义是不待说的。一个小孩子总要母亲同他捉迷藏,母亲便同一般的母亲逗自己的小孩子游戏一样,便总是同他捉迷藏。后来孩子病了,他还是要母亲同他捉迷藏,母亲便同他捉迷藏。他病已不可救了,他在死之前,还是要母亲同他捉迷藏,然而母亲对着这没有希望的自己的孩子可伤心了,掩面而泣,而孩子以为母亲是同他捉迷藏捉迷藏!就在母亲掩面而泣的当儿孩子死了。所以他的死实在是一个游戏,美丽而悲哀。我当时读了把我的《打锣的故事》的空气渲染成功,就只差了没有写下来,故事是一定不差的。
我做小孩子喜欢打锣,在监狱一般的私塾里也总还有他的儿童的光线。我记得读《上论》读到“乡人傩”三个字,喜得不得了,以为孔子圣人也在那里看打锣了,大约以为“傩”就是“锣”,而我们乡人却总是打锣,无论有什么举动都敲起那一面锣来,等于办公看手表,上课听打钟。何况“傩”,敝乡人叫“放猖”,本来是以打锣为唯一的场面,到了锣声一停止,一切都酒阑人散了,寂寞了。好像记得那先生曾把“乡人傩”三个字讲给我听了,乡人傩就是我们乡下放猖。所以我的想象里一时便热闹得不得了,打锣了,放猖了。我所喜欢的,便是单打这圆圆的一面锣,一般叫“大锣”。一般说“打锣”也便是指单打这一面大锣说。打这一面大锣,直截了当,简单圆满,没有一点隔阂的地方,要打便打,一看便看见,一听也便听见,你给我我给你好了,世间还用得着费唇舌吗?要言语吗?有什么说不出的意思呢?难怪小孩子喜欢。我却总是退一步,看大人们互相授受,你给我我给你,仿佛不能给我小孩子了,我小孩子只能做旁观者了。真的,我这时的寂寞,应等于大人不能进天国。外家住在河边,夏天发山洪时,河坝有破裂之虞,便打起锣来,意思是叫大家都来抢救。这时能有我的份儿吗?当然没有。然而我偷偷地看打锣,锣声响彻天地,水之大,人之勇,我则寂静。我的欢喜从来没有向人说。“化笼”时,则是火光与金声。富贵人家,父母之丧,家中请了和尚或道士做法事,法事的最后一场便是化笼,即将阳世间为阴世间备的金银财宝装在纸笼子里一举焚之。这个场合甚大,时间总在夜里,当其火光照耀天空时,一面大锣便大大地响起来,号召鬼众都来认领。而我每每在这时看见每个人的面孔,即是火边看热闹人的面孔,都是熟人,我一面欢喜一面有点奇怪,何以大家都看得见呢?我仿佛夜里不能看见了。连忙知道是在火光之下了。这个热闹,难得几回有,有则总不忘记了。在农村里,家家都是养猪的,猪养得愈大愈显得家事兴旺,若在城里住家,养猪则是家贫,本来没有什么可给猪吃的,每每是自己节食给猪吃,小孩子虽不知道这些,但对于城里养猪的人家我总替他寂寞。城里养猪,猪又总容易失了,失了猪便拿了一面锣沿街敲,沿城敲,俾拾得者知道物主是谁。这等于亡羊补牢而已,未必有何益处。我不知道这些,跟在敲锣者后面跑,觉得这是再新鲜不过的事、可喜悦的事。有时养猪失猪者是孤儿寡妇之流,便由其小孩子去敲锣,这个小孩子每每是我的朋友,我乃同他一路上城(街上我则不敢同他去,给大人看见了要责备的),东南西北城,我们都走遍了,一面谈话,一面打锣,我却好容易设法将这锣移在我的手上打了一阵,对于朋友感激不尽。出殡时也总是打这一面锣的,这一面锣总在棺前行,故俗称出殡为“铛!瞥!”笑老而不死者便问,“你几时‘铛瞥’呢?”“铛”便指锣声,“瞥”则是随着锣声而要放一枚爆竹,这个爆竹之声微弱得可怜。无论贫富,都有此“铛瞥”,即是说这个仪式绝不可少,是基本单位,再多则花样翻新,悉听尊便,只要你有钱。而我只同这“铛瞥”之声甚是亲切,无论谁家出殡,经过我家门前,我必出门而目送之,因为他必能让我知道,必有那一声锣响叫我出来也。有一回邻近有一个挑水的老头儿死了,他没有亲人,他出城时,是我打锣,这算是我小孩子好事的成功,其得意可知。我记得我这时小学已快毕业了,算是大孩子了。
说来说去,我的《打锣的故事》原是要描写一个小孩子的死,死的寂寞。因为我是一个爱打锣的孩子,而小孩子死独不打锣了,一切仪式到此都无有了,故我对于一个死的小孩子,在一个不讲究的匣子似的棺材里将他提携到野外坟地里去,甚是寂寞。我,一个小孩子,有多次看着死的小孩子埋在土里的经验。我是喜欢看陈死人的坟的,春草年年绿,仿佛是清新庾开府的诗了,而小孩子的坟何以只是一堆土呢?像垃圾堆似的。而且我喜欢的声音呢?“倘若我死了,独不要我打锣吗?”那时我真个这样想。所以后来读了梭罗古勃的《捉迷藏》,喜其将小孩子的死写得美丽。
(原载一九四七年二月二日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