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风》要在六月里出一个“北平专号”,我觉得这很有意义,我们住在北平,爱北平的人还不借这机会好好地来鼓吹北平的空气么?可惜我自己是有心而无力,关于北平实在想多写点文章,没有办法只好向海上的朋友做北平通信了。我并不能说我知道北平知道怎么多,连北平话都不会说,怎么能说知道北平呢?我大约是一个北平的情人,这情人却是不结婚的,因此对于北平可说一点也不知道,也因此知道北平的可爱,北平人自己反不知。这样说来,我同北平始终还是隔膜的。就我说,我是长江边生长大的,因此我爱北方,因此我爱江南。北平之于北方,大约如美人之有眸子,没有她,我们大家都招集不过来了。我们在北平总看不见湿意的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此地人读之恐无动于衷,高唐一赋是白赋的了,此刻暮春已过初夏来了,这里还是刮冬天的风。我从前住在北平西郊的时候,有时要进城,本地人总是很关心地向我说:“今天不去,明天怕刮风。”我听了犹如不听,若东风吹马耳,到了第二天真个的每每就刮起风来了,于是我进城的兴会扫尽了,我才受了“今天不去,明天怕刮风”这句话的打击,想到南边出门怕下雨。现在我倒觉得出门不怕下雨,而且有点喜欢,行云行雨大有行其所无事之意,这正是在这里终年不见湿云之故。夏天北平的大雨对于我也没有过坏的记忆,雨中郊外走路真个别有风趣,一下就下得那么大,城里马路岸上倒成了“河”,雨过天晴小孩们都在那里“蹚河”,也有蛤蟆来叫一声两声了,——这样地偶叫几声,论情理应该使路旁我们江南之子起点寂寞,事实上却不然,不但蛤蟆我们觉得它实在是喜欢,小孩们实在是喜欢,我也实在是喜欢了。记得小时我在家里每每喜欢偷偷地把和尚或道士法坛上的锣或鼓轻轻地敲打一下,声音一发作,我自己不亦乐乎又偷偷地跑了。和尚或道士,他们正在休息,似乎也乐得这个淘气的空气,并不以为怎么“犯法”,这个淘气的空气很有点像我在北平看小孩们蹚河,听蛙鼓一声两声。我想这未必关于个人的性情,倒很可以表现北平的空气。北平在无论什么场合,总不见得怎样伤人的心。我只记得在东城隆福寺或西城护国寺白塔寺庙会里看见两样人物有点难为情,其一是耍叉的,一位老汉,冬天里光着脊棱,一个人在高台上自己的买卖范围里大显其武艺,抛叉入云,却不能招拢一个顾客来,我很替他寂寞,但他也实在只引起幽默的空气,没有江湖气,不知何故。再有一男子一女子仿佛是两口子伸着脖子清唱的,男的每唱旦,女的每唱生,两人都不大有气力,男的瘦长,面色苍白,唱完之后每每骂人没有良心,说“我这也不容易嘞!”因为听唱的人走了不给钱。这两人留给我的印象算是最凄凉的,但我也实在没有理由去批评他们,虽然我心里有点责备而且同情于那位男子。总之北平总是近乎素朴这一方面。我还是来说我对于雨的空想。我如果不来北平住下十几年,一定不是现在这个雨之赞美者,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宋人词有句曰:“隔江人在雨声中。”这个诗境我很喜欢,但七个字要割去上面的两个字,“江”于我是没有一点感情的。“黄鹤楼上看翻船”,虽然在那里住了六七个年头,扬子江我也不觉得它陈旧,也不觉得它新鲜,不能想到它。上面我说我是长江边生长大的,其实真是我的家乡仿佛与长江了无关系,十五岁从家里出来同长江初见面尚在江西省九江县,距家九十里,更小的时候除了小学地理课程外不知有大江东去也。我说“隔江人在雨声中”七个字我只取其五个,那两个字大概是以一把伞代替之,至于这个雨天在什么地方,大约就在北平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随便一个桥上都可以吧,从前作诗的时候,曾有意捏造了一首诗,是从古人的心事里脱胎出来的:诗题曰《画》,其词如下:
嫦娥说,
我未带粉黛上天,
我不能看见虹,
下雨我也不敢出去玩,
我倒喜欢雨天看世界,
当初我倒没有打把伞做月亮,
自在声音颜色中,
我催诗人画一幅画吧。
这总不外乎住在大平原的地方不云不雾天高月明因而害的相思病,没有雨乃雨催诗,所谓“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笆蕉里”是也。天下岂有这样一尘不染的东西么?因为雨相思,接着便有草相思,这真是一言难尽的,我还是引一首歪诗来潦草塞责,这首诗是最近在梦里头作的,我生平简直没有这个经验,这一回却有诗为证,因此也格外地佩服古槐居士的“梦遇”,那天清早我一起来就用铅笔记录下来,曾念给槐居士听:
芳草无情底事愁,
朝阳梦里泣牵牛。
旧游不是长江水,
独自藤花鹦鹉洲。
事情是这样的,我梦见我到了鹦鹉洲,从前在武昌中学里念书的时候并没有去鹦鹉洲玩过,这回却到了鹦鹉洲,所谓鹦鹉洲者,便如诗里所记,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来我把这诗一看,便发现了破绽,看草色应该是春天的光景,然而花有牵牛,岂非秋朝么?我在南边似乎没有见过牵牛花,此花我看得最多又莫过北平香山一带,总而言之还是在沙漠上梦见江南草而已。我在北平郊外旷野上走路,总不觉得它单调,它只是令我想起江南草长。最近有一件不幸的事件发生,即是在知堂先生处得见《燕京岁时记》这一册书,书真是很可取,只是我读了一则起了另外一点心事,其记五月的石榴夹竹桃云:
“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等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以为清玩。榴竹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如此。故京师谚曰,天篷鱼缸石榴树。盖讥其同也。”
凡在“京师”住得久的人,我想都得欣赏“天篷鱼缸石榴树”这七个字,把北平人家描写得恰好。此七个字一映入我的眼帘,我对于北平起了一个单调的感觉,但这七个字实在不能移易,大有爱莫能助之慨。原来我爱北平的街上(除了街上洋车拼命地跑),爱北平的乡下,爱北平人物,对于北平的人家,“几于家家如此”,则颇有难言之感。我还想把北平街上我所心爱的人物说一点,这群人物平常不知道干什么,我也总没有遇见一个相识的。他们好像是理想中的人物,一旦谁家有喜事或有丧事的时候,他们便梦也似的出现,都穿上了彩衣,各人手上都有一份执事。有时细看其中有一名就是我们世界一位要饭的老太太,难得她老人家乔妆而其实是本面也在这队伍里滥竽。我总不觉得他们也会同我们说话的,他们好像懒于言语,他们确是各人有各人的灵魂,其不识不知的样子之不同,各如其囚首垢面。他们若无其事地张目走路,正如若无其事地走路打瞌睡,他们大约只贪赌博、贪睡觉。在没有走上十字街头以前,还在红白喜事人家的门墙之外的时候,他们便一群一群地做牧猪奴戏,或者好容易得到一块地盘露天之下一躺躺一个黑甜,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道命令忽然大家都翻起身来干正经的去了,各人有各人一份执事,做棺材之先行,替新姑娘拿彩仗。我的话一定有人不相信的,其实情形确是如此,我知道这些市民都是无产阶级,我由这些人又幻想“梁上君子”,——这是说我有点思慕他们,他们绝不会到我家里来,而我又明白他们的身份,故我思慕此辈为君子,一定态度很好。十年以前我同一位北大同学谈到北平杠房的人物,他对于我的话颇有同感,他另外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曾记录下来做了一点小说材料。他说他有一回在北大一院门口看见人家出殡,十六人抬一棺材,其中有一人一样的负重举步,而肩摩踵接之不暇他却在那里打瞌睡。敢情北平人是真个有闲。匆匆不多写。
一九三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北河沿
(原载《宇宙风》半月刊一九三六年第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