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赠师兄一联,其文曰,“可爱春在一古树,相喜年来寸心知”,此一棵树,便是古槐梦遇之古槐也。记不清在哪一年,但一定是我第一次往平伯家里访平伯,别的什么也都不记得,只是平伯送我出大门的时候,指了一棵槐树我看,并说此树比此屋还老,这个情景我总是记得,而且常常对这棵树起一种憧憬。等待要我把这憧憬写给你们看时,则我就觉得我的那对子上句作得很好。这是以前的话,如今却有点不同,提起来我还是对那棵树起一种憧憬,等待要我把这憧憬写给你们看时,则我就觉得平伯的“古槐梦遇”这四个字很好,平伯他未必知道他的记梦的题目,我却暗喜说得我的梦境也。“老年花似雾中看”,大概也很是一个看法,从前我住在西山,很喜欢看见路上一棵古松牵着似红似黄的许多藤花,有一天一个乡下人告诉我说这叫作凌霄花,我真是对于这位乡人怀着一种感谢,今日则一棵树的阴凉儿便觉得很是神秘。神秘者,朦胧之谓也。我从我所说的这糊涂话再来一想,是的,其间不无道理,年青的时候有大欢喜,逞异想,及其年事稍长,目力固然不大靠得住,却又失却梦的世界,凡事都在白日之中,这证之以孔圣人的“吾不复梦见”,可见是证据确凿的。那么古槐书屋的一棵树今日尚足以牵引我的梦境,吾其博得“吾家”冯妇之一点同情乎?其为乐也,亦非年青时所可得而冒牌者也。
我同平伯大约都是痴人,——我又自己知道是一个亡命的汉子,从上面的话便可以看得出一点,天下未必有那样有情的一棵树,其缘分总在这两个人。说起来生怕人家见笑似的,说我们有头巾气,自从同平伯认识以来,对于他我简直还有一个兄弟的情怀。且夫逃墨不必归于杨,逃杨亦未必就归于儒,吾辈似乎未曾立志去求归宿,然而正唯吾辈则有归宿亦未可知也。我常心里有点惊异的,平伯总应该说是“深闺梦里人”,但他实在写实得很,由写实而自然渐进于闻道,我想解释这个疑团,只好学时行的话说这是一种时代精神。我这话好像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只看中国历史上的文坛人物都难逃出文人的范围(现在的文人自然也并不见得少),唯乱世则有一二诗人的确是圣人之徒,其中消息不可得而思之欤?
然而平伯命我为他的《古槐梦遇》写一点开场白,我不要拿这些白日的话来煞风景才好。于是我就告诉你们曰,作者实是把他的枕边之物移在纸上,此话起初连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的文章都是睁开眼睛做的。有一天我看见他黎明即起,坐在位上,拿了一支笔,闪一般地闪,一会儿就给一个梦我看了,从此我才相信他的实话。于是我就赞叹一番曰,吾不敢说梦话,拿什么“谪仙”“梦笔”送花红,若君者其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乎?愿你多福。废名和南。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六日
(选自《古槐梦遇》,上海世界书局一九三六年一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