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厕,又称方便、解手,也就是排泄,人不可免,但往往不登大雅之堂,很少被作家写进文学作品里去,相反,性爱更给人秽亵的感觉,却是无数作家争奇斗艳表演才能的舞台。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很多作家不避鄙陋,把如厕写进作品中。现代文学中最广为人知的,大概就是叶灵凤的小说《穷愁的自传》中主人公“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面到露台上去大便”和苏青《结婚十年》中新婚之日,新娘在合卺床上撒在枕头里的那一泡憋了很久的热尿了。
张爱玲在这方面的描写,不受人注意,或许是张爱玲作品值得注意处太多,读者反而忽略了这一方面,或目前还轮不到这一点,且让我来填补这个暂时的空缺。
我其实不配谈这个,因为我并没有看完张氏作品,如《秧歌》《赤地之恋》《少帅》《林彪》等书都未寓目,所以写出来或会有很多遗漏,好在中国早有一个成语,叫挂一漏万,可见不全也是常态,还有一个成语叫抛砖引玉,那么就等着引玉,先抛一块砖再说。希望读者不要对我砸砖,而是对我投玉,那么这篇文章也不白写了。
按发表先后,应该先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孟烟鹂,一个便秘的坐在马桶上的孟烟鹂: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孟烟鹂从马桶上站起来:
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蓊郁的人气。
女作家倒是非礼勿视的,所以笔下很少男人面墙角,多是女子脱裤子。于是马桶以上的“白蚕似的身躯”,雪白的肚子甚至肚脐眼也在暧昧情色中泛着白色的光。白蚕似的身躯是中年女子的身躯,腰部已经堆叠了脂肪,一圈圈地隆起,这才是蚕的身躯,描写可谓细腻。
张爱玲的长篇散文《异乡记》,写她到杭州寄宿人家一幕,也有一段“解手”的描写:
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这里写出了一个上海女子到乡下的窘态:脏、没有抽水马桶、没有隐私,但官急不如私急,自然顾不得许多,顾了眼前才是。
张爱玲写这些,自然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写出来才更具真实感,让读者一下子体验到当年大都市和二三线城市的不同。从解手就可以看到各地生活状况之一斑。
《小团圆》里的九莉在她的英文教授的书房撒了一泡尿,这是香港沦陷后,教授被圈禁在集中营后,她打听到这里可以洗澡,就去了。孰料浴室里面有人:
久等,浴室闩着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还是泡得舒服,睡着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白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这就引出了后面顺理成章的事情。而撒尿之举又和此前在教授书房所做的一件事有关:
这是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毕尔斯莱,通常写作比亚兹莱,有名的插图画家,《莎乐美》插图是他的代表作。“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不过是一种戏谑的说法。九莉撕了插图,也就是犯了偷窃之罪。为了运气好,贼偷了东西往往临去要拉一泡屎,那么,同样为了自己的运气,九莉的选择就是撒一泡尿。
找到行为的合理性,是事后取得心理平衡的首要选择,虽然事实很可能只是等得久了的缘故。张爱玲为了写这么一场,却找了这样的解构法,读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真事。
《异乡记》中还有一处经典的解手场面:
汽车停下来加煤。我急着要解手,煤栈对过有个茅厕,孤伶伶的一个小茅亭,筑在一个小土墩上,正对着大路。亭子前面挂着半截草帘子。中国人的心理,仿佛有这么一个帘子,总算是有防嫌的意思;有这一点心,也就是了。其实这帘子统共就剩下两三根茅草,飘飘的,如同有一个时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溜海。我没办法,看看那木板搭的座子,被尿淋得稀湿的,也没法往上面坐,只能站着。又刚巧碰到经期,冬天的衣服也特别累赘,我把棉袍与衬里的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地搂上去,竭力托着,同时手里还拿着别针,棉花,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还得腾出两只手指来勾住亭子上的细篾架子。一汽车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
很多人谈论到女性经期的处理,从卫生巾到卫生带,此前就都很茫然,这里,作为城市女青年的张爱玲,明确告诉你:是把棉花用别针别在里面。读书随处注意,大概会有很多意外的收获,不可轻易略过。不过,这代表了大城市女青年的处理方式,至于各地的具体情况,不能视作一例,当有各种不同的存在。
人在旅途,对女子来说,这样的尴尬是难以避免的。如今高速公路上堵车久了,常会发生这种难耐的尴尬。在张爱玲笔下,不管是路上,还是乡村,能找到这样一处可以如厕的地方大概也是张望而期盼了许久的偶遇。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当年小报上的报道——《张爱玲欣赏名胜解决小便》:
苏青提到她的同行张爱玲的小便问题。苏青说,她自己最怕多走路,路走多了,屎也就急了,可是张爱玲碰到多走路,尿就急了。张爱玲对苏青说:“我最不喜欢出门旅行,除非万不得已,我总不出远门的。假如出门的话,到了某一个地方,别人在那里赶着欣赏名胜,我却忙着先找可以解决小便的处所,因此别人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哪里有心去看风景呢,假若找不着地方小便……”(按:原文如此)
——1946年4月1日,上海《香海画报》,署名“风闻”
小报文字,近乎街谈巷议,充满了市井风味,却也更贴近人生。读了这篇短文,想必读者和我一样,会心中释然:原来张爱玲一直有这种旅途恐惧和生理紧张。我们生活中常遇到一些妇女,由于儿童时期曾有憋尿甚至失禁的遭遇,在今后的生活中会深受生理紧张的影响,平时几个小时都不必方便,但一出门就会有便意,总担心到时候会找不到厕所,憋不住尿。这在现代心理学上是有根据的。张爱玲大概也是这种情况,才会在自己的笔下不厌其烦地描写女子如厕的感受和情景,毕竟生活中旅途上的感受太深刻了,一写就会代入自己的旅途恐惧和生理紧张,于是女子如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她写的是自己最真实的体验。
在女性作家张爱玲笔下,略有身份的城市女性,来到异地异乡,在很难保障私密和脸面的情况下,如何顺利地解决身体的困窘,往往比欣赏名胜来得更重要和迫切。经常写到如厕,当是她生理紧张的一个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