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续结婚十年》中鲁思纯的原型就是编辑家陶亢德,苏青给陶亢德化名鲁思纯,似乎不是随性,而是有寓意的:鲁让人想起鲁男子,思纯,则是思虑纯洁,意在表示此人志趣高尚,守身纯洁。陶亢德是苏青最爱慕思嫁的对象,对此苏青借小说一再表达过。苏青登上文坛,也与陶亢德在《论语》上发现提携有关,因此苏青对陶亢德有着一份知遇之感。抗战胜利后,陶亢德因汉奸罪入狱,她还经常去关照陶的家庭。
陶亢德青年时期就对编辑和出版感兴趣,二十岁左右就在苏州与好友朱雯等人办杂志,有了初步历练,又考入《生活》周刊,协助邹韬奋做编辑工作,与其一同创造了《生活》的辉煌;随后又成为林语堂的左膀右臂,编辑《宇宙风》《论语》等刊物。
陶亢德除了编辑和出版,也写过不少文章,还有小说创作,出版过《徒然小说集》。沦陷时期,他协助朱朴、周黎庵编辑《古今》,创办亢德书房,出任太平书局经理,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陶亢德为人踏实,写作比较近于散文化,而不是小说化,这一时期,陶亢德和苏青、张爱玲交往很多,但比较而言,陶亢德更欣赏、喜欢苏青,而不是张爱玲。
1944年8月26日,因张爱玲的《传奇》在杂志社出版而由新中国报社举办了“《传奇》集评茶会”,陶亢德出席了这个会议。《〈传奇〉集评茶会记》(载于1944年9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6期)一文正文前有个简单的介绍,其中提到陶亢德的是这么一句:“……靠东面坐的是正在翻阅《传奇》的陶亢德先生……”
很明显,陶亢德没有读过张爱玲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正在临时抱佛脚的状态,而他也是全场唯一一个现场看《传奇》的嘉宾。
在会议上,大家踊跃发言,苏青表现得有点矜持,写了个书面发言稿,对张爱玲评价很高。当轮到陶亢德时,该文是这样说的:
吴江枫:是不是初校,二校,三校的三遍(笑)(引者按:这是针对上文谭惟翰说的)……陶亢德先生正在看《传奇》,一定有什么意见。
陶亢德:(正看了一半,戴眼镜的脸从书本上抬起来)谭先生刚才提“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一段,例如说到像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这种说法我个人并不喜欢,这是一种玩弄文字,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至于其他,等我看完了再说。
陶亢德没有发表对张爱玲小说的意见,而是在谭惟翰的发言中拎出一点——这一点恰恰是谭惟翰刚刚表明的“实在欢喜”的句子——发表他的完全不同的意见:这种说法我个人并不喜欢,这是一种玩弄文字,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
这是这次会议上最煞风景的意见了。不但否定了谭惟翰实在欢喜的一面,而且进而认为张爱玲在这些方面不过是玩弄辞藻,陶一点都不喜欢。
不知道陶亢德是不喜欢张爱玲,并因此而不喜欢张的小说,还是仅仅不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总之,陶亢德的态度很明白,张爱玲的聪明处他认为不过是玩弄辞藻,张爱玲的小说,他从没好好读过。
陶亢德对张爱玲的批评,因为下一句的接续,让人感觉简直有恶评之嫌: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这句话不免使人联想到一个故事:
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有名句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康熙时诗人、经学家毛西河评道:“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这完全是不懂诗而故意找茬儿。
陶亢德此言也是如此。上面说过,陶亢德创作过小说,也写过很多文章,发现并提携过很多作者,是个知名的编辑,何以对张爱玲的文句竟这么无感和不喜呢?是缺乏必要的鉴赏能力,还是对张爱玲这个人有看法呢?颇为费人思量。
再看陶亢德在集评茶会上的第二次发言,当时是钱公侠发言时的插话:
钱公侠:……张女士作品里多写的变态心理,现在看是变态,如《心经》中之父女恋爱,以后将愈多,而不是新奇,这是社会工业化以后的现象……
陶亢德:(笑,放下了《传奇》抬起头来)这现象在《红楼梦》里也有,像公公同媳妇闹恋爱。
大家:(笑)哈……哈……
陶亢德这句插话,似乎在有意暗示张爱玲蹈袭《红楼梦》,不仅是笔法,甚至是情节。搞得大家为免尴尬,只能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以上是《〈传奇〉集评茶会记》所记陶亢德仅有的两次发言,一次由吴江枫点名,一次是插话,两次发言的内容,相对与会的其他人来说,显得很不入调,很明显是一种不和谐的音色。
集评茶会结束后,还有一点后续新闻,陶亢德再次对朵云轩和张爱玲玩弄字眼这个话题表示了意见:
茶会以后,笔者(引者按:吴江枫)又和陶亢德、谭惟翰两先生谈到张女士作品中的用词,陶先生以为张女士所谓年青人看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是玩弄字眼,譬如用“朵云轩”而不用“荣宝斋”之类,纯然是因为朵云两字比较美丽。陶先生又说到张女士的文章甚为聪明,在风格上和徐 有相似之处。关于朵云轩,当时笔者就说: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作者生活经验中确曾见过信笺上滴了一滴泪珠(事实上也许不过是溅着一点水渍或是茶渍),陈旧而迷糊,而那信笺刚巧是朵云轩的,因此写的时候便用上了。一种是所谓玩弄文字,因为朵云两字比较雅,说到月而提到朵云,还可以使读者发生一种联想作用。
陶亢德除了说张爱玲的文字聪明,像徐 之外,并没有新的补充,吴江枫则按照自己的理解作了解释。照我看,两人都是笨伯,这个话题真是毫无意义,除了故意挑刺的潜意识外。吴江枫也未免老实了。
吴江枫在后记中还提到张爱玲就这个问题的回应:“张女士说:你们背后的谈论似乎比当面更有意思。关于朵云轩一点,她这样解释:刚巧我家里一向是用的朵云轩信笺。”
张爱玲的回答,不过是想闪避陶亢德玩弄字眼的指责,所以这么一说。猜不透在她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对于成名已久的新中国报社的朋友陶亢德,张爱玲或许并不想得罪他,更不想像针对傅雷的批评不但写文章还写小说那样反击,但这个集评茶会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隔阂却是很明显地存在着。
张爱玲在与陶亢德有关系的《古今》半月刊上发表过两篇文章,分别是《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和《更衣记》,分别发表于第34期(1943年11月)和第36期(1943年12月)。这似乎是张爱玲与《古今》唯一的蜜月期,此后再也不见有文章在《古今》面世。到召开集评茶会的次年8月,张爱玲与胡兰成已正式结合在一起。张爱玲于归胡兰成,对于和胡兰成不在一个阵营的《古今》同人来说(按:胡兰成先是公馆派,后来又以日本人为其后盾。《古今》同人为周佛海派),大概也多少会影响到陶亢德对张爱玲其人其文的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