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明眼人还是瞎眼人,凡是喜欢张爱玲的,大概都知道《小团圆》里徐衡的原型就是画家胡金人。这点,即使看不出,也自有评论家或索隐家急着告诉读者。我也是一看就知道的人中的一个。
早在1944年,张爱玲就撰文评论过胡金人的画,那是发表在1944年9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6期的《忘不了的画》一文。在该文中,张爱玲点评了胡金人的八幅画,用我的朋友吴心海先生的话说,就是“给予了高度评价”。这话说得不错,该文用了过千的字来描述和评论胡金人的画,并且和很多西洋名作一起成为她“忘不了的画”。让人看后印象深刻、无法忘怀,这本身就是对胡金人画作审美价值的肯定。不妨把这些段落摘录如下:
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最使我吃惊的是一张白玉兰,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长圆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嬉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是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玉鱼的凉味。迎春花强韧的线条开张努合,它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
…………
文明人的驯良,守法之中,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枝条,鳗鱼似的在空中游,互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有冬意了。《夏之湖滨》,有女人坐在水边,蓝天白云,白绿的大树在热风里摇着,响亮的蝉——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什么,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音乐茶座,内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声蝉声沙沙而来,粗俗宏大的。
有一张静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莳菇、紫菜薹、篮、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油画里很少见,只有十七世纪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入西方的时候,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刻意模仿中国人画“岁朝清供”的作风,白纸上一样一样物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
还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当时,胡金人在胡兰成的行政院法制局里任职,还兼办着一份《上海艺术月刊》。而写这篇文章的张爱玲,正是这年8月和胡兰成结了婚。
很多年过去后,胡金人的画还能在张爱玲的记忆里印象深刻吗?
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张爱玲在晚年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塑造了一个名叫徐衡的画家,他的原型就是胡金人,而张爱玲说“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页)
这是与前文完全不同的评价,不喜欢,很勉强,当徐衡特意从内室搬出两张,那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但张爱玲简直视而不见。
不过,至少说明一点,张爱玲在晚年仍没有忘记胡金人和他的画,所以会写进《小团圆》里,只是已经完全不喜欢他了,就像她曾经的丈夫胡兰成,她也一点儿也不喜欢了。
那么,张爱玲对胡金人的画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我认为有爱屋及乌、投桃报李的成分,也有真心喜欢的成分。爱屋及乌是和胡兰成新婚燕尔,其间或许胡金人还有所助力,照张爱玲的为人,自然秀才人情纸半张,写篇文章评价一下,且胡金人的画确实有可取之处,如“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这话也还是留有余地的,因为也可以解作西洋画技巧不足,用中国画技巧来凑的意思,但至少张爱玲当年看胡金人的画,是有感于中,有所共鸣,所以才有了上面那过千字的述评。
经过岁月的洗礼,最爱的胡兰成也不爱了,甚至生了嫌恨,见识和阅历也远不是二十多岁的张爱玲可比了,那么这时的“屋乌”胡金人,也必然爱弛而淡漠了。在徐衡这个名字的掩蔽下,张爱玲说出了她当时的心声,就是:并不喜欢。
这虽然可以说是认知上的前后矛盾,但也可以说,这是人生不同时期的真实认知,不能用“矛盾”一词来抹杀。
苏青《续结婚十年》中鲁思纯的原型就是编辑家陶亢德,苏青给陶亢德化名鲁思纯,似乎不是随性,而是有寓意的:鲁让人想起鲁男子,思纯,则是思虑纯洁,意在表示此人志趣高尚,守身纯洁。陶亢德是苏青最爱慕思嫁的对象,对此苏青借小说一再表达过。苏青登上文坛,也与陶亢德在《论语》上发现提携有关,因此苏青对陶亢德有着一份知遇之感。抗战胜利后,陶亢德因汉奸罪入狱,她还经常去关照陶的家庭。
陶亢德青年时期就对编辑和出版感兴趣,二十岁左右就在苏州与好友朱雯等人办杂志,有了初步历练,又考入《生活》周刊,协助邹韬奋做编辑工作,与其一同创造了《生活》的辉煌;随后又成为林语堂的左膀右臂,编辑《宇宙风》《论语》等刊物。
陶亢德除了编辑和出版,也写过不少文章,还有小说创作,出版过《徒然小说集》。沦陷时期,他协助朱朴、周黎庵编辑《古今》,创办亢德书房,出任太平书局经理,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陶亢德为人踏实,写作比较近于散文化,而不是小说化,这一时期,陶亢德和苏青、张爱玲交往很多,但比较而言,陶亢德更欣赏、喜欢苏青,而不是张爱玲。
1944年8月26日,因张爱玲的《传奇》在杂志社出版而由新中国报社举办了“《传奇》集评茶会”,陶亢德出席了这个会议。《〈传奇〉集评茶会记》(载于1944年9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6期)一文正文前有个简单的介绍,其中提到陶亢德的是这么一句:“……靠东面坐的是正在翻阅《传奇》的陶亢德先生……”
很明显,陶亢德没有读过张爱玲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正在临时抱佛脚的状态,而他也是全场唯一一个现场看《传奇》的嘉宾。
在会议上,大家踊跃发言,苏青表现得有点矜持,写了个书面发言稿,对张爱玲评价很高。当轮到陶亢德时,该文是这样说的:
吴江枫:是不是初校,二校,三校的三遍(笑)(引者按:这是针对上文谭惟翰说的)……陶亢德先生正在看《传奇》,一定有什么意见。
陶亢德:(正看了一半,戴眼镜的脸从书本上抬起来)谭先生刚才提“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一段,例如说到像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这种说法我个人并不喜欢,这是一种玩弄文字,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至于其他,等我看完了再说。
陶亢德没有发表对张爱玲小说的意见,而是在谭惟翰的发言中拎出一点——这一点恰恰是谭惟翰刚刚表明的“实在欢喜”的句子——发表他的完全不同的意见:这种说法我个人并不喜欢,这是一种玩弄文字,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
这是这次会议上最煞风景的意见了。不但否定了谭惟翰实在欢喜的一面,而且进而认为张爱玲在这些方面不过是玩弄辞藻,陶一点都不喜欢。
不知道陶亢德是不喜欢张爱玲,并因此而不喜欢张的小说,还是仅仅不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总之,陶亢德的态度很明白,张爱玲的聪明处他认为不过是玩弄辞藻,张爱玲的小说,他从没好好读过。
陶亢德对张爱玲的批评,因为下一句的接续,让人感觉简直有恶评之嫌: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这句话不免使人联想到一个故事:
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有名句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康熙时诗人、经学家毛西河评道:“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这完全是不懂诗而故意找茬儿。
陶亢德此言也是如此。上面说过,陶亢德创作过小说,也写过很多文章,发现并提携过很多作者,是个知名的编辑,何以对张爱玲的文句竟这么无感和不喜呢?是缺乏必要的鉴赏能力,还是对张爱玲这个人有看法呢?颇为费人思量。
再看陶亢德在集评茶会上的第二次发言,当时是钱公侠发言时的插话:
钱公侠:……张女士作品里多写的变态心理,现在看是变态,如《心经》中之父女恋爱,以后将愈多,而不是新奇,这是社会工业化以后的现象……
陶亢德:(笑,放下了《传奇》抬起头来)这现象在《红楼梦》里也有,像公公同媳妇闹恋爱。
大家:(笑)哈……哈……
陶亢德这句插话,似乎在有意暗示张爱玲蹈袭《红楼梦》,不仅是笔法,甚至是情节。搞得大家为免尴尬,只能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以上是《〈传奇〉集评茶会记》所记陶亢德仅有的两次发言,一次由吴江枫点名,一次是插话,两次发言的内容,相对与会的其他人来说,显得很不入调,很明显是一种不和谐的音色。
集评茶会结束后,还有一点后续新闻,陶亢德再次对朵云轩和张爱玲玩弄字眼这个话题表示了意见:
茶会以后,笔者(引者按:吴江枫)又和陶亢德、谭惟翰两先生谈到张女士作品中的用词,陶先生以为张女士所谓年青人看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是玩弄字眼,譬如用“朵云轩”而不用“荣宝斋”之类,纯然是因为朵云两字比较美丽。陶先生又说到张女士的文章甚为聪明,在风格上和徐
有相似之处。关于朵云轩,当时笔者就说: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作者生活经验中确曾见过信笺上滴了一滴泪珠(事实上也许不过是溅着一点水渍或是茶渍),陈旧而迷糊,而那信笺刚巧是朵云轩的,因此写的时候便用上了。一种是所谓玩弄文字,因为朵云两字比较雅,说到月而提到朵云,还可以使读者发生一种联想作用。
陶亢德除了说张爱玲的文字聪明,像徐
之外,并没有新的补充,吴江枫则按照自己的理解作了解释。照我看,两人都是笨伯,这个话题真是毫无意义,除了故意挑刺的潜意识外。吴江枫也未免老实了。
吴江枫在后记中还提到张爱玲就这个问题的回应:“张女士说:你们背后的谈论似乎比当面更有意思。关于朵云轩一点,她这样解释:刚巧我家里一向是用的朵云轩信笺。”
张爱玲的回答,不过是想闪避陶亢德玩弄字眼的指责,所以这么一说。猜不透在她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对于成名已久的新中国报社的朋友陶亢德,张爱玲或许并不想得罪他,更不想像针对傅雷的批评不但写文章还写小说那样反击,但这个集评茶会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隔阂却是很明显地存在着。
张爱玲在与陶亢德有关系的《古今》半月刊上发表过两篇文章,分别是《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和《更衣记》,分别发表于第34期(1943年11月)和第36期(1943年12月)。这似乎是张爱玲与《古今》唯一的蜜月期,此后再也不见有文章在《古今》面世。到召开集评茶会的次年8月,张爱玲与胡兰成已正式结合在一起。张爱玲于归胡兰成,对于和胡兰成不在一个阵营的《古今》同人来说(按:胡兰成先是公馆派,后来又以日本人为其后盾。《古今》同人为周佛海派),大概也多少会影响到陶亢德对张爱玲其人其文的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