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楮冠”的黄裳在刊发于《古今》创刊号(1942年3月)的《蠹鱼篇》一文中,说过这么一句有关巴金的话:“记得前几年的《文学》上有巴金的一篇题作《书》的散文,里边很对国立北平图书馆发了几句不敬的牢骚。”
我读此文时,在这里停顿了一阵:巴金的牢骚是怎么说的?又怎么不敬了呢?好在线索明白,是《文学》中的巴金散文《书》,索解不难。
但具体找起来却不是太方便,命名为《文学》的民国杂志不少,譬如《文学》(傅东华、王统照主编),《文学》季刊(郑振铎、章靳以主编),《文学》月刊(巴金、章靳以主编),《文学月报》(姚蓬子、周起应主编),都是20世纪30年代先后出现于上海滩的杂志。请教上海图书馆的祝淳翔兄,才锁定了巴金、章靳以主编的创刊于1933年的《文学》月刊,其1935年第4卷第2期里面果然有一篇巴金的《点滴》,其中一个小标题是《书》。
巴金的这篇文章,讲自己在书店买书的经历,很“愤青”地谴责了书店商人的逐利行为,巴金还说:“邮政局是衙门,早有人说过。西洋书店是衙门也是真的事情。从前连商务印书馆也仿佛摆过衙门的架子呢!现在大概是改良了。还有,在中国我很少到大的商店里去买东西,因为我走进那些地方,就好像进了衙门去递呈文,这心情我在法国在日本却没有感到。”在巴金看来,商人似乎不应该逐利,看到作家屈尊前来买书,应该倒屣而迎,马上打折降价才是,不然就是衙门。从一般来说,民国私营商店的伙计,对待顾客还算谦恭有礼,完全不像后来国营商店的营业员那么爱理不理,视人如无物。如果那已经算衙门,后者岂不成了法庭?巴金自称是个有信仰的人,年轻时却非常愤激,对社会对人类,都发过很多如今看来属于“愤青”的言论。
谴责了一阵书店之后,巴金话锋一转,开始迁怒于北平图书馆,他自称这是“泄气”,即发泄的意思,也就是黄裳所说的“很对国立北平图书馆发了几句不敬的牢骚”,全录如下:
这些话似乎离题太远了。我应该回转来说说图书馆的事情。在中国假若有一个完备的图书馆,我们也就可以少受书店伙计们的闲气了。譬如倘使北平图书馆有一本英译本的《沙宁》的话,我也不会像朝耶路撒冷似的在各西书店去搜求这本书了。我不妨明白地说一句话罢,北平图书馆作为一个装饰品,是无愧的。而作为一个为人民设备的图书馆,那就完全放弃了它的责任了。一般人不需要的那样堂皇的建筑在那里是有的;而一般人需要的普通的书籍在那里却常常缺乏了。我找过E.Zola,找过H.Ellis,找过E.Carpenter……他们的重要著作却没有一部。我更可以夸张地说,我要读的书,那里全没有。我为了找书不知道白跑了若干次,但如今北平图书馆却以“为国家搜集善本书的责任”自豪了。事实上像那用一千八百元的代价买来的《金瓶梅词话》对于现今在生死关头挣扎着的中国人民会有什么影响呢?难道果如那些文化膏药式的学者所说——民族的存亡全系于文化,而文化的精华就在这般古董么?
在我看来,上面这些很情绪化的话语,充分暴露了巴金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我要的书,图书馆全部应该有,否则图书馆就是装饰品,就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如果没有我要找的书,那么花大价钱买古书,就不应该。试想,如果我们现在碰到这样的问题,一般来说,这里没有,那就另想办法,不至于图书馆没有,就怪罪之。
年轻气盛,不足为怪。年纪再大几岁,理性回归,态度就会大变,此文后来收入《点滴》一集,于1935年4月在开明书店出版,1961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巴金文集》第十卷所收的《点滴》就没有这篇《书》,虽然他骂的是民国的书店,民国的国立北平图书馆。
这种牢骚,自然会引起另一些读书人的不满,譬如何挹彭就在他的《聚书脞谈录》(见谢其章编《东西两场访书记》,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中带上一笔:
我非常崇拜鲁迅先生,同样也崇拜周作人先生,我更喜欢谈版本;然对于巴金先生之流的反对北平图书馆收买古书,而于鲁迅先生翻印迹近古玩的笺谱却无微词,实不胜遗憾之至。读书若并一点艺术趣味皆无,则此人修养可知,自当嗤之以鼻,却之千里也。
从文字间能看到何挹彭对“巴金先生之流”的鄙夷不屑,至于巴金先生的修养如何,艺术趣味又如何,想必后世会有一个平允的判断。
值得指出的是,不管是黄裳还是何挹彭,他们在文章里这么表示,与抗战时期巴金在重庆、桂林、贵阳等地,而他们在沦陷区之上海、北京,地域上隔绝,信息上难通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