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是那样的明亮而炎热。那是1959年的夏天,我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暑假前最后一节体育课打篮球——刚刚上完,班主任徐老师站在操场边,叫着我的名字,招呼我过去。我跑了过去,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他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没有见过他。看样子,比我们徐老师还要年轻,不到三十岁。
徐老师向我介绍他说:“这是少体校的航模教练叶教练。叶教练到咱们学校选人,看中你了!”他对我说:“我看你一节体育课了,也听了徐老师对你的介绍,愿不愿意到少体校跟我学航模?”
说老实话,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航模是什么,我不怎么想学这个航模。但徐老师对我说:“学航模不仅要求身体好,学习成绩也好才行,航模是体育,也是科技。”然后,又补充一句:“叶教练在咱们学校就选中你一个。”这话说得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放暑假的第二天上午,按照叶教练说的地址,我去龙潭湖边上的体育馆里找他报到,就要正式开始我少体校航模队的训练了。非常巧,少体校篮球队也在那里招生,这才是我喜欢的呀。鬼使神差地,我去那里报了名,教练让我投了两个篮,又让我跑了一个三步跨篮,居然收下了我,当天就参加了训练。第一次在木地板的篮球场上打球的感觉,比我们学校的水泥地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便早把叶教练忘到了脑袋后面。
可惜的是,一个暑假下来,我被篮球队淘汰,教练认为我的个子以后不会长高。我再也没有去过体育馆,近在咫尺的少年体育生涯,仓促又苍白地结束了。
记得那样的清晰,是1963年的寒假刚过。那一年,我读初三。一天清晨上学的路上,我路过花市大街,进了那里的锦芳小吃店,想买个炸糕吃早点。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一定是炸糕,就不会是油饼吗?因为排队站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买的也是炸糕。当然,如果是别人,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他买好炸糕,回过头来,竟然望着我笑了笑。我开始没有认出他来,以为那笑只是出于礼貌。等我买好炸糕,准备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在门外等着我,对我说:“不认识我了?我是叶教练呀!”我才想起来,是叶教练,忽然非常羞愧。快四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的个子长高了一头多,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我来。而我四年前辜负了他的好意。那一刻,我真的怕他问起我那一年为什么没有找他参加航模队,更怕他说我可是看见你参加了篮球队的哟!
他没有对我提及往事,只是问我:“现在在哪儿上中学?”我告诉他:“我在汇文中学。”他说:“是好学校,我就知道你差不了!”然后,问我:“还想不想学航模了?”我垂下头,没敢回答。他接着说:“还是跟我学航模吧!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很不错的航模运动员!”说着,他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在本上写了一个他的电话号码。他把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递给我说:“这是我的电话,你如果想学了,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们就这样在小吃店门口分手了。我走得很匆忙,现在想想,有些像逃跑的意思。因为我从心里不怎么喜欢航模,我想我不会给他打这个电话了。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小吃店门口向我挥手。我心里想,他要是个篮球教练多好啊!
算一算,五十二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叶教练。前些天,整理旧书和旧笔记本,从一个笔记本里竟然看到了这个老电话号码。纸已经发黄,那种只有那个年代才有的纯蓝墨水的笔迹也已经变淡。面对这个老电话号码,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过去的一幕早已经如童话一般谢幕,那种充满着善意甚至纯真,和对一个十几岁孩子由衷期待的情感与心地,也早已经变淡甚至变色。
明明知道,这些年来电话号码早已经数位升级,变化得面目皆非,但我还是在电话机上按下了这个老号码。话筒里传来的只是忙音。如果是五十二年前,话筒里传来的一定是叶教练的声音。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满是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