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汇文中学里,有好几位漂亮的女老师。高挥老师是其中一位。那时她三十岁上下,会拉一手小提琴,还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出过话剧。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偷偷地喜欢多才多艺的她,觉得她长得特别像我的姐姐,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只是她没有教过我。
她原来是志愿军文工团的团员,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她没有同意嫁给首长,复了员,颠沛流离之后考学。大学毕业不久,到了我们学校,开始教地理,后来负责图书馆的工作。
1963年的秋天,我读高一,因为初三时候写的一篇作文在北京市获奖,校长对她说可以破例准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选书。那一天的午饭时间,我刚要进食堂,看见高老师站在食堂旁的树下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对我说起了这件事,说你什么时候去图书馆都行。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但实在口拙,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她摆摆手对我说:“快吃饭去吧。”我走后忍不住回头,才发现高老师站在一片花阴凉儿里,阳光从树叶间筛下,跳跃在高老师的身上,像闪动着好多颜色的花一样,是那么漂亮。
图书馆在学校五楼,由于学校有百年历史,藏书很多,有不少解放以前的书籍,由于没有整理,都尘埋网封在最里面的一间大屋子里。大概看出我频频瞟向那间上锁黑屋的心思,高老师帮我打开屋门的锁,让我进去随便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书,山一般堆至屋顶,散发着霉味和潮气,让人觉得远离尘世,与世隔绝,像是进入了深山宝窟。我沉浸在那书山里,常常忘记了时间,直到高老师在我的身后微笑着打开电灯,我才知道到该下班的时候了。
久别重逢,逝去的日子,一下子迅速地回流到眼前。我对高老师说:“您对我有恩,没有您,我看不到那么多的书,也许我不会走上写作的道路。”高老师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讲,然后对在座的其他几位老师说:“我去过肖复兴家一次,看见地上垫两块砖,上面搭一块木板,他的书都放在那里,心里非常感动,回家就对我女儿说。后来,肖复兴到我家里看见有一个书架,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矮矮的书架,他对我说:‘以后有钱我一定买一个您这样的书架。’这给我印象很深。”
我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件事,为了我破例可以进图书馆挑书,高老师曾经和一个同学吵过一架,那个同学也非要进图书馆自己挑书,她不让,同学气哼哼指着我说为什么他就可以进去。为此,“文化大革命”时她被贴了大字报,说是培养修正主义的苗子。我私下猜想,为什么高老师默默忍受了,大概她去我家的那一次,是一个感性而重要的原因。秉承着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的理念,她一直同情我,帮助我。如今,这样的老师太少了;如今,不少老师是向学生索取,偏偏要通过学生寻找那些有钱有权的家长,明目张胆地增添自己的收入或关系网的份额。
我对高老师说:“我从北大荒插队回来,第一个月领取了工资,先在前门大街的家具店买了一个您家那样的书架,22元钱,那时我的工资才42元半。”高老师对其他老师夸奖我说:“爱书的孩子,到什么时候都爱书。”
我又对高老师说:“‘文化大革命’中虽然挨了批判,但图书馆的钥匙还在您的手里,有一次在校园的甬道上,您扬扬手里的钥匙,问我想看什么书,可以偷偷进图书馆帮我找。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把想看的书目写在纸上交给您,您帮我把书找到,包在一张报纸里,放在学校传达室的王大爷那里,我取后看完再包上报纸放回传达室。这样像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一样借书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去北大荒。那是我看书看得最多的日子。《罗亭》《偷东西的喜鹊》《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好几本书,都没有还您,让我带到北大荒去了。”高老师说:“没还就对了,还了也都烧了。”在场的几位老师都沉默下来,那时,我们学校的书,成车成车拉到东单体育场焚毁,那里的大火曾经燃烧着我学生时代最残酷的记忆。
一个人的一生,萍水相逢中能够碰到这样的人,即使不多,也足够点石成金。分手时,我送高老师上了汽车,一直看着汽车跑远,才忽然想到,忘记告诉高老师了,那个从北大荒回来买的和您家一样的书架,一直没舍得丢掉,还跟着我。很多的记忆,都还紧紧地跟着我,就像影子一样,像校园里树叶洒下的花阴凉儿一样。
我庆幸中学读书时遇见了高老师。虽然多年未见,但心里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位大姐。她比我姐姐大一岁,今年 八十七岁了。真的,我非常想念她,想起她,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