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文中学是当年美国基督教会办的一所老校。1959年建北京火车站,占据了它大部分校园。1960年,我考入汇文中学,报到的时候还是到船板胡同残缺的原校址,入学时,已经进入崇文区火神庙的新校。火神庙早已不存,以前这里是一片乱坟岗子,汇文新校矗立在这里时,前面的新开辟不久的大街起名叫幸福大街;火神庙,更名为培新街。汇文中学,带来一个新时代清新明喻的街名。
我从初一到高三,在这所学校读书六年。高三时,我在5班,王瑷东老师是高三4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并不教我。到北大荒插队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我去学校找曾经教我语文的田老师借书,在语文教研室里没有见到田老师,见到了王老师,她向我打招呼:你是找田老师借书的吧?你要想看书,我家有,到我家来。说着,她把家的地址写给我。我到东单的新开路她家,她借给我《约翰·克利斯朵夫》《红楼梦》和《人间词话》。特别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成为我走上写作道路的启蒙书。我和王老师长达五十余年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去年,王老师年整九十,依然健康如旧。她所教的高三4班同学为她祝寿。自1966年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了五十四年,世事跌宕中,同学早已风流云散,能够聚齐,实属不易。王老师却觉得并未全部聚齐,她想起了赵同学。1965年底,赵同学突然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下被警察带走,以“猥亵幼女罪”被发配长春劳改。这件往事,触目惊心,一直盘桓在王老师的心里。赵同学品学兼优,初中毕业,优良奖章获得者,保送汇文中学,怎么一下子沦为阶下囚呢?她想起“文革”期间,自己被扣上那么多莫须有的恶毒污秽罪名而被批斗,无力反驳,只能沉默不语。设身处地想,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一个只有十七岁的赵同学,怎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罪?她坚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当年,自己作为赵同学的老师,无力阻止这样荒诞行为的发生,现在,应该找到赵同学,起码让他在当年高三4班的全班同学面前,证明是清白的,也弥补当年眼瞅着赵同学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被警察带走的遗憾,她无法忘记那时赵同学望着自己无辜而悲伤的眼神。
王老师开始寻找赵同学。这成为九十岁这一年王老师要做的一件大事。她对我说,当年自己对全班同学解释赵同学被劳改的事情时含糊其词地说:“这是青春期好奇心理所犯的错误吧?大家要引以为戒。”几十年了,这件事一直埋藏在心里,她要给全班同学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已经九十岁了,我不能再违心了,想做的事就去做,不给自己留遗憾。”
寻找五十五年前被注销北京户口的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不必细说。架不住王老师桃李满天下,可以帮她如海葵的触角伸展大海深处,一身化作身千百;更架不住王老师心如铁锚,坚固地沉在海底,等待远航归来。终于,在这一年的年末,王老师找到了赵同学故去父亲户籍上有一女的登记信息,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王老师迫不及待打过去电话,问及接电话的女的知道不知道赵同学这个名字?她说那是我大伯!但是,她没有他大伯的电话,说她大伯在河北迁安,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她问问后再给王老师回电话。五分钟过后,电话打过来了,没有想到,竟是赵同学打过来的。
王老师告诉我:赵同学那个热情劲儿,甭提了,就像跑丢的孩子,被找回了家。
一个只教过自己两年半的老师,居然还记得五十五年前一个学生,而且,笃定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老师,是少见的。不要说赵同学感动,我也非常感动,因为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做到的。
赵同学确实是被冤枉的。他到了吉林的劳改农场,场长都觉得他是被冤枉的,只让他劳改两年,就提前释放,在吉林农村当农民。他有良好的学习底子,在农村,不忘苦读外语,艺不压身,先当村里的代课老师,再当农办老师,最后调到河北迁安当中学外语老师,也算是苦尽甘来。
王老师对我说:“2020年,对于我,是个丰年。”对于九十岁的王老师,做成了五十五年以来一直都想做的事情,这确实是件大事。九十岁,还可以做很多事。我还远不到九十岁,不知能做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