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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九清台外,夜风习习,星斗满天。

王守仁与文飞天对坐在石阶上,文飞天闷闷端坐,一言不发。

王守仁含笑道:“飞天道长,助人为乐,打起精神。蒋姑娘求得那么苦,难得真人同意作法,你就当帮忙好了。”

文飞天看了眼王守仁并不答话,仍如一块寒冰难以接近。

王守仁温言道:“亲生父亲死得那么惨,蒋姑娘自然想请真人超度,好早日过桥转世。将心比心,换了你肯定也会这么做。”

文飞天不语,半晌冷冷地道:“我爹早死了,我才不会。”

王守仁一直猜测文飞天的身世,不由得问道:“令尊何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死了有七八年了吧?原来是做官的,和我没什么关系。”文飞天显然不想多说,抿紧了薄唇。

“做官的?”王守仁心中琢磨,难道,是他?接着问道,“那你为何进朝天宫?在家里做少爷不好吗?”

文飞天不语,两眼望天,王守仁执着地等着,文飞天无奈道:“少爷?少爷能学到五雷正法吗?”顿了顿道,“等我练成了,让文家的人瞧瞧!”

王守仁见文飞天一贯冰冷淡漠的话语中难得隐隐有些怨愆,关心地问道,“那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令堂在吗?”

文飞天短短道:“早不在了。”不想再说下去,起身说道,“我和师兄差不多,都算是孤儿。”

王守仁补充道:“还有蒋姑娘。”

文飞天怔了怔:“是。老是想不起她,还不习惯吧。师父待御天真好,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就替她传戒了。我记得师兄和我都是等了好几年。”

王守仁笑了笑:“蒋姑娘与道门有宿缘,原来练功的功底也不错,真人说传戒了就好接着练内丹。”见文飞天不以为意,又笑道:“御天挺不错的,来了之后,勤勤恳恳,每天自早忙到晚。”

文飞天显然并不关心:“是。这不是都答应帮她作法了?”

王守仁岔开了话题:“你小师妹呢,什么时候受戒的?”

文飞天神色转和,道:“小师妹?小师妹也是立刻传戒的。但是她,自然不同。”深幽的眼底涌上掩不住的温柔,“小师妹在朝天宫里年纪差不多算最小的,可是道术却很厉害。”

王守仁笑道:“听说朝天宫中论起奇门遁甲,除了真人就是她最高明了?”

文飞天点点头:“不错。师父的道术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我们习练了十几年,大师兄的医术炼丹术、我的五雷正法都还只是皮毛。只有小师妹的奇门遁甲,师父说是已经有他少时的功力。”又想了想,“师父不知道会让御天学什么?”

正说到这,蒋御天款款走了过来,王守仁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蒋御天先冲王守仁打过招呼,便对文飞天盈盈拜了下去:“飞天师兄,多谢你此番鼎力相助。”

文飞天淡淡道:“大家同门,不用这么客气。”

蒋御天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包袱:“师兄,大恩不敢言谢。这是我一点儿心意,飞天师兄万勿嫌弃。”

文飞天怔了怔,皱了皱眉道:“不用吧?真的不用客气。”冰冷的面上棱角分明,望着倒有些寒意。

蒋御天见他不接有些着急:“不是客气。我知道飞天师兄什么都不缺,这套法衣我下了功夫做的,可好今儿赶出来了,飞天师兄看看喜欢不?”

说着打开包裹,真的是一套黄色的经衣。上好的涛头水波纹绫,针脚细密得看不出来,绣着日月星辰、八卦仙鹤,用的都是圆润的珠丝线,配色细腻,极尽精巧。

道家一向讲究仪容,所谓“道家者流,衣裳楚楚”。文飞天素性爱洁,见了这么精致的法衣却仍是淡淡地,“御天费心了。观里的大典一般都是师兄主持,他应该比我更用得上。”

蒋御天愣在当地,半晌低低道:“这个是按飞天师兄的身材尺寸做的。”求助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心中不忍,解围道:“御天几时抽空再做一身给弘天就好了。”侧头又对文飞天道:“御天一番心意,收下吧。”

文飞天看看王守仁,随手接过包裹,放在了石凳上。

蒋御天轻声道:“师父说,只有飞天师兄这练过五雷正法的身体阴灵着附后不受影响,可是终究是附体,有劳飞天师兄了。”

文飞天终于傲然扬了扬眉:“想来不过是蒋大人的魂魄借我这身子一用,就一会儿时间,没事的。”

王守仁上下打量了一下文飞天:“子修公高瘦清癯,与你的身形倒是蛮像的,面容虽不像,但一股勃勃英气也尽相似。”没好说的是,骄傲就更像。

文飞天摊摊手:“我可没做过御史,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

几人说话间,弘天在里唤道:“进来吧!”

三人急忙起身进了净室,只见偌大的室中点着几根细烛,烛光摇曳闪烁,影影幢幢中颇有些阴气森森。居中起了坛,供着香、花、灯、水、果,对角各设了真水池和真火沼。

弘天背着令旗玉简正在坛前焚符,冲飞天招了招手。云箓负着飞天的衣物家什侍立一旁,王守仁走过去站在了云箓身边。

弘天将文飞天引至坛上肃立正中,一声磬响,自己便领着蒋御天和云笈等十来个小道士绕着坛场唱步虚词。

曲声袅袅,蒋御天缓步而行,宽大的青色道袍掩不住身姿袅娜,高冠束发一丝不乱,楚楚动人却又肃然端方。王守仁听着动人的词曲,想起传说中的九天玄女,大约就是这样的翩跹仙姿?

烛光中,双梧真人手执木剑,披发跣足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指弘天手中燃烧的黄符,喝道:“真水来!”黄符飘飘荡荡盘旋而起,在空中轻漾。

真水池边有两只木桶盛着清水,是蒋御天带着云函拂晓时自东井中汲来的,随着双梧真人的喝声,木桶中的真水忽然一跃而起,如巨龙吸水一般,哗哗地倾入真水池中!

双梧真人禹步不停,喝道:“真火来!”真火沼旁是一束燃着的印香,这是弘天和文飞天正午时截竹取来的。双梧真人木剑所指之处,火如流光自印香上飞入真火沼上,瞬时火光熊熊!

飞天笔直地肃立在坛前,脸上本是一贯的冰冷淡漠,被大火照得眼前一亮,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双梧真人口中咒语不绝,弘天在坛前恭恭敬敬上香祝祷,启闻玉帝,又焚了张蓝色降真诏令符。

蓝符悠然而起,在坛前飘荡,寂静的坛中渐渐人声四起,说话声叹气声细语声甚至呼吸声杂乱地响起,只是都听不真切。

王守仁一眨不眨地望着,暗暗佩服。弘天精研医术治病救人,平日不声不响,原来这蓝符都已经随意驱使了。朝天宫的符箓术中,符分金、银、紫、蓝、黄五种等级,根据法力高低金色最高黄色最低,传闻双梧真人道术极高,一旦用到金符,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双梧真人念念有词,低沉的声音渐渐响起来,是五帝真讳。念了大约有十来遍,坛中的杂声渐渐消失,一阵阵阴风自坛底刮起,森森然扑面而来。

云箓一个趔趄退后一步险些摔倒,王守仁手快一把抓住。两人只觉寒冷异常双手冰凉,知道亡魂就要被召来了,一起紧张地往坛中望去。

一个哭声缓缓响起,随阴风在坛中盘旋,哭得极凄惨极悲凉,众人都是心中一酸。王守仁一向心肠刚硬,也觉得胸口如遭重击,人生种种失意悲伤齐齐涌上心头,当下只想放声痛哭。

双梧真人喝道:“呔!尔这孤魂野鬼,可是蒋钦蒋子修?若是,便将西首第一支蜡烛熄灭!”

众人看得紧张不已,齐齐转向西首第一支蜡烛。

哭声依旧凄惨,旋转着卷起室中的帷幔、案上的黄纸、地面的灰尘飘向西首!众人一阵眼花,第一支蜡烛灭了!

“爹!”蒋御天哭出声来,背上的拂尘在阴风中丝丝飘扬。弘天正站在她身边,面露不忍,昏暗的烛光中终于抑制住安慰她的冲动,挺立着一动未动。

双梧真人左手掐诀,右手木剑连挥:“子修公,现身一见!”

阴风大作,刮得众人睁不开眼睛。烛光被风吹得倒向一边,摇摇晃晃似要熄灭,黑暗中,圣坛上的文飞天倏地圆睁双眼,脖子僵硬地转了转,往前跳了一步:“小钰!”声音沙哑,不似平日的清泠飞扬。

蒋御天浑身颤抖,双手捂着嘴,秀目中满是泪水。

文飞天长叹一声:“家中的杏花开了吗?”

蒋御天下意识地轻声答道:“开了。”

文飞天又叹了一声:“树下埋的几坛女儿红,别忘了取出来,爹本想等你出嫁时在喜宴上畅饮,看来是不能了。”

蒋御天泪水扑簌簌落下:“爹!”

“爹是小钰的父亲,是蒋家的子孙,可更是朝廷的御史、大明的言官。爹不能眼睁睁看着阉党当道,亡了我大明天下。”

文飞天凝视着蒋御天,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蒋御天望着他,泪眼蒙胧中一片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钰,不要怨爹。十几年中,为父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将你拉扯大,可是丝毫不觉得辛苦,点点滴滴,你带给爹的都是欢乐。”

文飞天沙哑的声音深情款款,忽然低低地开始哼一只歌谣:“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蒋家本是苏州府人,一口糯糯的江南腔柔柔地响起。蒋御天跟着轻轻哼起来:“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格厢哪能一只竹竿……”

幽暗的室中忽然明亮起来,烛光随着二人的歌谣声跳跃回荡,文飞天与蒋御天遥遥对望,齐声哼唱着,“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格厢哪能一只竹竿……”如沐春风般,眉梢眼角都是喜气洋洋。

仿佛是她才一岁,牵着父亲的手指摇摇晃晃学走路;仿佛是她五岁了,坐在父亲的肩头去灯会看花灯;仿佛是她十岁时,拉着父亲的衣角撒娇不肯去学堂;又仿佛是她十五岁及笄,父亲亲手给她插上第一支发簪……

双梧真人和诸弟子静静看着,心中都是一阵阵羡慕或者感慨。自己,可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刻?

王守仁想到了十九岁时的四个月,一百三十二天,每天每天自早到晚,都是这么喜悦,满心的只是欢喜、欢喜。

不知何时,歌声止歇,众人如梦初醒。王守仁心中叹息怅然若失,口中无声地哼着: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意犹未尽。

良久良久,文飞天喟然长叹道:“爹真是,舍不得你。”

蒋御天语声又哽咽:“爹!”

“恨只恨,爹没能扳倒刘瑾,这帮权奸至今猖狂!我大明难道真的要亡?”文飞天恨到,似乎欲攥拳击坛,终是手没能弯曲,直直立着。

窗外虫声唧唧,双梧真人凝神听了听高声叫道:“子修公!吾这就超度尔的亡魂,水火交练,超阴度亡,送尔过奈何桥。早日转世去吧!”

“真人!吾心愿未了,如何能就此去了?”文飞天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爹!”蒋御天泣不成声,“爹安心去吧!女儿发誓,此生定要手刃刘瑾!为爹和那么些叔叔伯伯报仇!”

文飞天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又转为担忧:“你一个女儿家,虽说学过些拳脚武功,如何能是阉党的对手?”

“爹!女儿已经是朝天宫的弟子,如今道号‘御天’。定当学好本领,为爹报仇!”蒋御天急急说到,双梧真人已经面色凝重,弘天在旁不停使眼色催促。

“好!好孩子!你可要记得对为父的承诺!”文飞天满脸欣慰,沙哑的嗓音叮嘱着。

蒋御天拼命点头,泪水一颗颗滴落地下,烛光中晶晶闪亮。

“刘瑾!刘贼!我等着你伏诛的那一日!”文飞天冲蒋御天温柔一笑,“小钰,我走了!再见时,为父会对你再唱这首歌谣。”

蒋御天只是点头,泪流满面。

双梧真人高声喝道:“时辰已到!子修公!这就去吧!”说着急踏罡布,掐诀连挥木剑,黄符飘过之处,文飞天呆立不动,双目不知何时紧闭,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又是一阵阵冷飕飕的阴风,在真水池和真火沼间来回穿梭。双梧真人木剑不停,喝着“脏腑神来”!一道道黄符不停飘向空中,燃烧着,化成了青烟随风回荡。

弘天反手拔下令旗,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戒令,带着道士们又开始绕坛而行。蒋御天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不时侧头望向文飞天,泪水飘飘洒洒湿了衣襟。

这几套鬼神十诫、九真妙戒,蒋御天这几天头悬梁锥刺股地背会了,此时到了念诵之时,却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完全不知道念什么。弘天侧头望见,叹一口气,加大了自己的声音,朗朗诵着,不久就开始读符告简牒。小道士们都是朝天宫的弟子,自来便服知观,也并未在意。

双梧真人九道安魂符祭完,阴风不知何时渐渐和缓,室中的烛光亮起来。

“去!”随着双梧真人一声暴喝,倏地一道白光自坛顶一飞冲天,瞬间不见。众人仰望中,窗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双梧真人松一口气,缓缓盘腿坐倒,反手木剑入鞘,双手掐诀入定。

弘天也缓下了脚步。挥了挥手,小道士们纷纷入座,钟鼓磬齐鸣,三清乐大作。蒋御天却还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坛上的飞天,恋恋不舍。弘天轻声道:“师妹!子修公已经过了奈何桥了,没事了。”

蒋御天恍如不闻,只是呆呆望着。坛上的文飞天闭目不醒,烛光中脸色却极苍白。双梧真人霍然站起,双掌连拍他的背心,噼噼啪啪如爆竹般响着。

文飞天艰难地睁开双眼,茫然转了转眼珠,半晌轻声问道:“师父,成了?”见双梧真人点点头,不由得唇角微扬。

蒋御天松一口气,一颗大大的泪珠滴在地上。

道童们开了窗,天色已经蒙蒙亮,清新的晨风拂面而来。王守仁想起父亲王华说是今晨要来,便欲起身先行。只见双梧真人吩咐文飞天去歇息,文飞天显然有些疲惫,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这一来王守仁倒不好先走,只得又坐下来,和弘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着云笈领着小道士们收拾了法器、乾坤袋,督率着道人们退班,早课就要开始,弘天急忙赶着先走了。

忽然云函进来,报告王华王尚书到了。王守仁正要告辞,云函却继续恭敬地对双梧真人道:“王大人是和另一位杨大人一起来的,说是要见真人。”一边递上了拜匣。

双梧真人微微一笑并不接拜匣:“是杨廷和杨大人?”

王守仁全身一震,伸手抢过拜匣。名刺上工工整整几个小字:南京户部右侍郎杨廷和。

王守仁不置信地望向双梧真人,双梧真人却微笑着不动声色。王守仁只觉得手都在抖,杨廷和!怎么会来了南京? TAwOPMxESaLl9n0Ks3l+uYNitUQGAfnXLToWJRvyC5H3L2Y5zzq6Z3NoUlrtK/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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