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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不知常,妄作凶

这日一早,王守仁披了件斗篷,早早自角门出了朝天宫。

明知道观外“宁静致远”在守株待兔,可是实在不能见她。往事已矣,思念也好、伤心也好,埋在心底吧,何必让她知道?说是小王爷闹了几次要见“阳明先生”,一推再推,身体已经大好,很难再推辞了。

仓巷中人来人往,路边各种早点小吃热气腾腾,早市的新鲜蔬菜瓜果也都陆续摆了出来,商贩们叫卖声不绝,一派“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的繁华景象。王守仁想了想,穿过仓巷往大路上走,四个杀手等着,多少跑得远些吧。

去哪儿呢?父亲肯定上朝去了,母亲过世得早,南京家中并无想见可见之人,就这么随意逛逛吧。王守仁想着又有些郁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子留都的南京城里,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命官,凭什么要躲杀手追杀?

出了仓巷,是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弯曲山路。坡道缓缓而上,道两旁是些杨柳香樟,已经遍吐碧芽枝叶繁茂,远远望去似一层绿色薄烟。

那一年在广信,在娄府碰到素素,也是这样春天时节。

一片雪白的梨花丛中,她正立在树下,仰头接花瓣上的露水,素白的衣衫与梨花掩映成一片。蓦一回头,姣好的面容令漫天的梨花顿时不见,天地间只有她绯红的面颊,如身后的朝霞灿然生辉。

和一斋先生谈经,她便静坐一旁,不时也插口发表几句意见,偏偏字字珠玑;写字,她便磨墨;作画,她便信笔加上题跋;哪里说错了,她立刻就能指出,翻到出处指给一老一小看,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墨迹中分外白皙。有时候自己忍不住争辩,而她,说的总是对的。一斋先生笑叹:“你这个丫头,以后谁敢要你哦。”说得她脸上飞起红云,不依不饶地娇嗔,那目光偶尔飘过自己,两个人便都红了脸,急急移开双眼。

那么满腹诗书博学广识的女子,又那样温柔美丽楚楚动人。

在娄府住了四个月,只觉得时光飞速。临别时,她依依送到十里长亭,垂首不语,含羞带怯。

“你放心!我回去就禀明父母,派人前来。”十七岁的少年,以为自然天遂人愿,自然花好月圆,谁知道刚进家门便被告知父亲定了诸家,命自己去南昌成婚,和一个没见过没听过的女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存天理去人欲”,和母亲商量、向父亲恳求,终于还是不得不去了南昌。成亲的那一日,躲在道观里,多想就这么跑去广信,去找她。可是她一个大家闺秀,怎能随便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又能如何?

记得是个小小的道观,名叫铁柱宫,窗外正飘着秋雨,眼睁睁望着雨珠一滴一滴落在树上,打得枝叶一颤一颤,一颗心也随着雨滴浮浮沉沉。夜深了益发寒冷,自心底冰凉冰凉,却始终不愿意去面对陌生的新娘。

咳疾,其实是那一天扎根的吧?直到第二日被诸家人找到,想到父母、想到圣贤之言,无奈只好谎称在论道忘记了婚礼,虽然被传为笑谈,好歹保全了几家颜面。

没有多久,便听闻娄家接了宁王府的文聘。十九岁那年借口再见,冬日里,她远远地立于雪中,望了自己一眼。“王世兄,就此别过。”

那一日天寒地冻,树枝上垂下长长的冰棱,呵气成霜,这七个字,却比一切都要冰冷。即使今日在明媚春光中回想起来,仍然禁不住内心的颤抖。

而眼睁睁的分离,就是一辈子。

王守仁一声叹息。十几年过去,她是万人之上的宁王妃,可是仍然毫不犹豫地救了自己性命。藩王得罪锦衣卫可不是好事,尤其“宁静致远”显然是阉党的爪牙,无论是八虎中的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这一声悠悠的叹息,连王守仁自己也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忧愁。

山势和缓,葱葱郁郁。王守仁缓缓信步踱来,山腰上一间小小的道观面南而立,门前一排垂柳间着数棵杏树,便似绿罗衣上绣着黄花,是江南独有的娇嫩。王守仁望着望着不禁微微笑了。在北京多年,忙忙碌碌官场沉浮,风景是久未留意,思乡亦是长远不曾有过了。

凝神看时,道旁的龟背上照例驮着石碑,碑上是“冶城城隆祠”几个篆字,古意盎然。下面几行小字曰:“冶城最古而最为胜地。吴即为冶城,晋初为冶城,后为西园,宋为总明观,杨吴于此建紫极宫。宋改天庆观,大中祥符间赐额为祥符宫。故元初名玄妙观,后改大元兴永寿宫。国朝太祖赐名始为朝天宫。初,门南向,后以宫内火灾,移门居东巽方,而径为九曲,前小殿,四隅以四亭翼之,象玄武禳火也。金陵百姓更建城隆祠,以祭祀城隆之神,祈佑我冶城也。”

王守仁点点头。朝天宫的来历,倒和观中的碑刻说的一样。

春秋吴王夫差时即在此修筑冶城,用于冶铸铜器,所以此山被称为冶山。人员聚集而成的城邑便叫冶城,应该是南京最早的城邑之一了。算下来近两千年,就是冶山道院自南朝连绵也岂止一千多年!

双梧真人含蓄地只说朝天宫千年积淀,看来观里是有些代传之秘。王守仁颇有些好奇,弘天的医术、飞天的雷法都是非同一般,不知道双梧真人道术如何?还有那位至今没见到的朝天道长,是什么样?

天才蒙蒙亮,山上一片寂静,石碑前后寥无一人。王守仁想想脚下这片土地春秋时即已为城,胸中那种自伤渺小的困惑又油然而生。

沿羊肠小道到了殿前,匾额上是“护国庇民”四个金字,王守仁缓步进了殿中,仰首望去,大殿正中是城隆大神,两侧是八大将、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钟鼓神。

城隆神就是守护城池之神,也叫城隍。在道家神仙系统中负责护国安邦、除暴安良、统辖亡魂、调和风雨,在明初极受崇拜,据说因为明太祖朱元璋是生在土地庙中,而城隆神是土地神的上司。传言不知真假,但朱元璋确实在洪武二年下诏加封天下城隍,甚至规定了城隍的等级。又曾说:“朕立城隆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仰首望去,城隆大神长髯飘拂威风凛凛,神像前的楹联写的是“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无妨”。王守仁呆了呆,上前作了一揖,心中默念:“阳明已经三十有六人生大半,一事无成,前路迷茫,祈大神赐我力量,示弟子该当何去何从。”

城隆神默然不语,王守仁轻叹一声,仰首凝望。

正在沉思,殿外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咱们兄弟干吗要拜城隆神?”“见到了就拜一拜呗。”

是“宁静致远”!王守仁一惊,听到脚步声已经往殿中走来,无暇多想四下扫视一圈,急忙绕到神像之后,伏在了城隆大神膝下。

将将地此时四人进了殿中,钱远还在喋喋不休:“大哥,我老觉得不妥。”抬头看见了楹联,接着道:“大哥看,这里又是一副,说是焚香也没用哎。”

钱宁喝了一声:“住嘴!”

钱远停止说话,口中却还在嘟囔:“怎么我又错了不成?刚才那副对联‘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我看了是胆寒啊!大哥别、别打,我不说了就是。”

“啪”的一声,钱远头上中了一记。“哎呦!大哥你打在我这伤处了哎!哎呦,哎呦,又出血了!”神像后的王守仁忍不住嘴角扬起,想不到仇英的弹弓还挺厉害。

钱宁喝了一声:“不许再废话!”一撂袍角拜倒在神像前,口中喃喃不绝。

其他三人见状也各自拈香的拈香,磕头的磕头,大殿中一时热闹起来。王守仁紧贴神像,一动也不敢动。神像后积着厚厚一层灰,蹭得一头一脸,鼻子里痒痒的,胸口憋得很,努力忍住了咳嗽。

钱宁拜完了城隆大神,起身看了看三个手下,森然道:“这次张公公派吾四人追踪王守仁,乃是重要任务。一路上虽然听到很多对公公们不利的风言风语,但咱们兄弟职责所在,怎能半途而废?”顿了顿道,“朝廷中的是非对错,岂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明白的?”

钱静道:“大哥,可这小子命大得紧,廷杖那么狠狠打了四十下,都以为打死了,他倒又活过来了!恐怕是命不当绝啊!”

钱致也道:“是啊大哥!咱兄弟四个出马,什么人也索了命来,偏生这小子自北到南追了两千里也没干掉!这都到南京了,本就不是咱锦衣卫的地盘,而且他老子还是吏部尚书呐。”

钱远憋了半天看到大家都说话了,急忙道:“何况他躲在朝天宫里!咱们能有什么办法?”指着额头气道:“看,这个包到现在还流血呢!”

王守仁实在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连忙捂住嘴已经来不及,钱宁喝问:“什么人?滚出来!”

其他三人已经“呛啷”“呛啷”绣春刀出鞘,一边高喊:“听声音像那小子!”“在哪儿?”“好像在后面!”一边奔了过来。

王守仁心中叫苦,跳出神像,瞥一眼殿后的角门,一脚踢开撒腿就跑。这几下动静颇大,“宁静致远”立刻发现了,“是他!”“在那儿!”“快追!”

王守仁顾不得肩上伤口、顾不得胸口憋闷,咳嗽着狂奔。借着下山的冲势,一口气跑进了仓巷。人流拥挤,王守仁仗着瘦削灵巧,在人群中躲来窜去,可到底伤后体弱,“宁静致远”已是越来越近,眼看就到了身后。

“阳明先生!”一个声音叫到。是仇英!拉起王守仁的手便拐进一个仅一人宽的小巷,“走这边!”王守仁不及多想,被拉着在弯曲的巷中左折右拐,跑得气喘吁吁。

仇英拉着他边跑边安慰:“这条小路直接通往朝天宫大门。”见王守仁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安慰道,“就快到啦!”

王守仁只觉得呼吸艰难,好容易将出小巷,迎面不远便是朝天宫的正门,高高矗立的华表正在晨曦中闪光。王守仁心中一喜,再也坚持不住,甩开仇英的手,两手扶膝,喘个不停。

“哈!在这儿!”随着得意的笑声,两道刀光劈面而至,钱致钱远双双杀到,一边还高声叫喊,“大哥二哥!我们堵住这小子了!”

一阵奔忙的脚步声,显然钱宁钱静听到叫声跑了过来。原来四个人突然失了王守仁的踪迹,料得他定是要回朝天宫,索性分头等在了几个门口。

“越来越聪明了啊!”王守仁心中长叹,无奈挺剑遮挡。可是被堵在巷中,变成了硬碰硬地对打,王守仁左支右挡立刻便左支右挡险象环生。

仇英看看势头不好,连忙高叫:“救命!救命!来人啊!强盗杀人啊!”

偏僻的小巷中本就行人罕至,何况看到刀光霍霍,有人也躲得远远。“宁静致远”见王守仁已经不济,继续猛砍。以一书生对四锦衣卫,王守仁自然不敌,“嚓”的一声手臂中了一刀,宝剑脱手飞得老远。又是“嚓”的一声,大腿中刀,王守仁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钱宁一步踏上,狞笑着踩在他的身上:“你这小子,也有今天!”是大功告成的欣喜若狂。右手举起绣春刀,就要砍下!追踪两千里,终于杀了这小子,可以回京交差了!

王守仁暗叹一声,闭上双眼。就这样吧,三十六年,糊里糊涂!

突然寒光一闪,一个白色身影自天而降!钱宁毫无防备,绣春刀下意识地侧转刀锋反击来人的脖颈,用的是攻敌必救之法;不想白衣人极是凶悍,居然不避不让,不理胸前绣春刀、不管脚下王守仁、“噗”的一声掌中匕首直接插进钱宁胸膛!钱宁的钢刀慢了一步,虽然砍在白衣人身上,却是无声无息。

众人都惊呆了,钱远大叫一声:“小子敢伤我大哥!”挥刀扑了上去。白衣人直如不知,依旧不躲不闪,森然凝视着钱宁。钱远被他的目光震慑,钢刀停在半空,也侧头望向钱宁。

钱宁胸口深深插着匕首,张口似乎想大叫却叫不出来,两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白衣人,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

“救命!救命!”钱致钱静反应过来,双双扶住钱宁,同声高叫。

“救命!救命!救命!”仇英看看地上的王守仁,也放声大叫着,拔脚往朝天宫奔去。

白衣人直直立着,对钱远高举的绣春刀恍如不见。春风吹起她鬓边散落的一缕长发,原来,竟是个女子。

朝天宫正是早课的时间,门口的两个小道士见了神色惊慌的仇英,远远地张望一眼巷中,商量了一下,云书转身奔进去叫人了。可是自山门走到早课的经堂,可不近!

云函疾步走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快!快救救我大哥!”钱致钱静慌乱地叫着。

云函侧头看见了王守仁:“阳明先生,没事吧?”

王守仁挣扎着缓缓爬起,满身尘土中血迹斑斑,沉身道:“快请弘天道长,救人!”

行凶命案是大事,倘若人死在这里,朝天宫势必脱不了干系。张公公也好刘公公也好,此时权势熏天,定会因此找朝天宫的麻烦,岂非是自己连累的?

白衣女子闻言一愣,迅速捡起地上钱宁的钢刀就要冲上,竟是定要置钱宁于死地。钱远大叫:“你什么人啊!不要命了?”急急挥刀挡住。两人又斗在一起,刀光霍霍,卷起巷中的落叶尘土,弥漫空中。王守仁想要上前阻拦,却是腿上一软险些摔倒,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云函急得连叫道:“别打了!别打了!”

这一番扰嚷,小巷外不知何时拥堵了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仓巷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住手!”文飞天清冷的声音响起。“尔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怎能斗殴行凶?”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

围观的百姓纷纷叫道:“好了好了,飞天道长来了,这下好了!”

钱远记挂钱宁的伤势,在白衣女子不要命的打法下又早无斗志,绣春刀连连挥舞就想跳出圈外,白衣女子却死死缠住,对周遭人事不闻不问。钱远一不小心,居然被她划了一刀,不由破口大骂:“你谁啊你!当老子怕你啊?”无奈继续挥刀狠斗。

文飞天皱了皱眉,疾行两步,左手推右手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白衣女子和钱远的两把绣春刀都到了他的手上:“住手!”

钱远喘息着:“你个疯婆子,真是个疯子!”

白衣女子不言不语,瞪视着钱宁。江南女子独有的细腻面容上眉宇清扬,浓密的长睫下一泓清波,本是个极美的少女;然而令人炫目的眼睛中,冷冷的仇恨如淬闪寒光的利刃,满是凌厉凄楚的恨意,众人看了都是心中一阵阵冰凉,春光下寒浸浸地渗开去,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对呀!你们是谁?干吗在这里打架?”附和的竟然是小王爷朱佑枫,大约是跟着文飞天自习仪亭跑来的,仰望着众人无比好奇,稚嫩的声音中满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一群侍卫紧跟其后,朱一朱真左右护卫。

侍卫簇拥中的宁王妃,依旧身着淡淡素色的朝服,是南京独有的妆花云锦,金丝大花嵌在盘织之中,无形无色的奢华富丽。虽身处熙攘嘈杂的人群之中,依旧恬淡沉静,像一本只有墨香的书卷。

宁王妃示意朱一牵走小王爷,朱佑枫怎肯这时离开?胖胖的小手连连摇摆,死活不走。宁王妃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儿子目光望向人群之中,瞬时脸色大变。

王守仁一身汗水尘土,青衫上血迹斑斑,身体仍如修竹般挺立,面带微笑,冲宁王妃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示意没事。宁王妃目光中的震惊和担心渐渐平复,掩饰着垂首看向儿子。

众人都没在意,王守仁却清楚地听到胸中心潮的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文飞天快步赶到钱宁身边,手指连点,先止住了血,一边吩咐道:“伤势太重、得请师父看,抬进去!”

几个道士急急忙忙抬起人进了朝天宫,钱静钱致小跑着紧紧跟了进去,钱远犹豫了一下,连推带搡拉着白衣女子也跟了上去,白衣女子并不抗拒,目不转睛地盯着钱宁,似乎在一寸一寸量着他死前的时光。

行不多远,双梧真人和弘天已经亲自迎了出来,瞥了一眼便命停下,急急在天尊讲经堂旁的石阶上救治。

钱静紧张地问:“道长,不,真人,我大哥没事吧?”

双梧真人头也不抬地拔匕首、止血、裹伤:“重伤,将养将养吧!”弘天道长在一旁帮着师父,百忙中扫视了下王守仁的伤,匆匆说了句,“这些都不碍事,待会儿再帮先生包扎。”

钱致钱远似乎也想开口询问,看着两个道士干净利落的手势身形,又都忍住。钱宁双眼一直没睁开,已经昏迷不醒。

王守仁望着“宁静致远”,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几个人一路苦苦追踪宁死不舍,这算是忠于职守吗?还是为虎作伥?

小王爷却对那凶手甚是好奇:“你是谁?为什么杀他?”

白衣女子脖子一梗,不说话。

小王爷穷追不舍:“你是想抢他的钱吗?”

少女怒了:“不是抢钱!你才抢钱!”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哭久了。双目依旧盯着钱宁,双拳紧握,像是准备随时伺机扑上。钱远紧张地抓着她一只手臂,少女却似浑然不觉。

小王爷似乎更有兴趣:“那是劫色吗?”稚嫩的声音逗得大家都笑了。宁王妃伸手拍了儿子一下:“小孩子别胡说八道!”温柔的双眸中却满是慈母的笑意。

白衣女神色惨然,语声中满是仇恨:“他们是京城的锦衣卫!与我有杀父之仇!”

这下连王守仁都好奇了:“姑娘是谁?为何与这几人有仇?”听口音这少女是金陵本地人,为何与京城来的锦衣卫有杀父之仇?

见少女昂首不答,秀眉微竖,倔强的神情似曾相识,王守仁忽然心中一动:“在下王守仁。姑娘莫非姓蒋?”

少女一愣,猛地侧头望向王守仁:“你、你就是王守仁?你怎么知道我姓蒋?”钱远收手不及,刺啦带下少女袖上一条衣襟。

文飞天冷冷扫了一眼,钱远犹豫着望了眼救治中的钱宁,讪讪放了手。少女恍如不知,只盯着王守仁。

王守仁叹道:“我在诏狱中,恰与令尊的牢房相邻。令尊大人铮铮傲骨,令人钦佩。吾二人曾有约,倘若能活着出诏狱,见到对方家人,便带上一句话。”

王守仁静静望着着少女道:“所以我不但知道你姓蒋,还知道你的小名叫钰。”

蒋钰倔强的眉宇瞬间崩塌,眼中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我爹、我爹、先父他,让先生带什么话?”

众人听到这里,都明白了,这一定是蒋钦的女儿。

蒋钦字子修,弘治九年的进士出身,官居南京监察御史。一年前与御史薄彦徽、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几名同僚一起联名上书,抗议放逐大学士刘健、谢迁。太监刘瑾竟然派了锦衣卫将这几十人自南京捉拿至北京,下了诏狱。

王守仁就是为此上疏、恳求皇帝放了这批南京的言官,结果不但言官没放出来,自己也被捕入狱。几十人在诏狱中被廷杖,戴铣当场被打死。王守仁也以为难逃一死,不知怎么命大又活了过来。

王守仁凝视着蒋钰,缓缓说道:“令尊当日遭廷杖,奄奄一息幸得保存性命。谁料出狱甫三日,便独具奏疏再次弹劾刘瑾。疏中曰‘请急诛瑾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言辞之激烈、态度之恳切,更胜第一次集体上疏。我那时身在诏狱,令尊大人的这一份奏疏很快传遍了狱中。”

望了望“宁静致远”道:“连狱中的锦衣卫,也都议论纷纷。”

蒋钰泪水涔涔流了满颊,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众人齐齐望向王守仁,清瘦羸弱的面容上混着汗水尘土还有几点血滴,沉静的神色正气浩然,凝视着蒋钰的目光温暖和煦,整个人仿佛自内散发着光芒。

宁王妃不知何时双眼含泪,紧紧握着儿子的小手;文飞天依旧一脸冰冷,双眸中却有些沉重;钱静钱致钱远半低着头,似羞愧又似满不在乎地听着;双梧真人和弘天道长还在给钱宁裹伤,也都竖着耳朵,弘天道长面色惨白,双手有些颤抖。

只有小王爷朱佑枫轻轻问道:“后来呢?”

王守仁长叹一声,接着道:“这份奏疏刚上去,子修公再次被捕入狱,又被打了三十杖。”众人惊呼中,钱静钱致钱远低着头不敢抬起。

“可是子修公命大,竟不曾绝。被抬出了诏狱,大家正在为他庆幸之时,过了三日,他又上了奏疏。”

王守仁目光如电,环视着众人,“奏疏上说‘祈陛下杀瑾以谢天下。陛下若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逢、比干同游地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

说到这里,王守仁昂首眺望着北方,胸膛起伏,仿佛望见了蒋钦那一次一次的死谏。什么是忠?什么是义?是这样的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吗?可是刘瑾依旧猖狂,八虎更加嚣张,值得吗?应该吗?

四下一片沉寂,院中松柏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寂静中小王爷又问道:“那后来呢?”

“子修公因此第三次下诏狱,第三次被杖三十!终于,三日后不治而亡!”王守仁一向沉静温和的声音中终于饱含愤怒:“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死于三次廷杖的堂堂监察御史!”

“爹!”蒋钰放声痛哭。宁王妃走上几步扶着她,眼眶中的泪水似乎也要滴落。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两眼凝望着蒋钰,缓缓道:“蒋姑娘,令尊写第三封奏疏的那一晚上,诏狱中阴气森森,冷风阵阵盘旋如鬼哭泣。子修公叹道:‘莫非先人之灵欲阻止我停上此疏?’狱中诸人闻言都吓了一跳,凝神细观。子修公肃整衣冠又问道:‘倘若真是蒋某先人,何不大点声告知?’这句话还没说完,哭声更加凄厉,自墙壁中穿墙而出,绕梁不绝。”

众人都听得睁大了眼睛,蒋钰胡乱抹了抹泪水,泪眼婆娑地望着王守仁。

“子修公对着墙壁作揖叹道:‘业已委身于国,义不得顾私。使缄默负国为闲人羞,不孝孰甚?’”王守仁热泪盈眶,喉头似哽住说不下去。

钱宁不知何时悠悠转醒,伤得确实甚重、喘息不已,钱静高兴地叫:“大哥,你醒了!”

众人望了望地上的这两个人,目光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嫌弃鄙夷。钱静抬眼看了看众人,识相地住了嘴。

小王爷拉了拉王守仁的衣袖问道:“后来呢?”

王守仁长吁一口气,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凝视着蒋钰说道:“子修公对墙壁说完这话,重又坐下来继续奋笔疾书,口中尚大声道:‘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也!’墙壁中的哭声和叹息声便渐渐远去,终于听不见了。”

偌大的朝天宫,寂静一片,王守仁的声音亦有些颤抖:“蒋姑娘,令尊大人一片赤诚忠义之心,人神共鉴,无愧天地啊!”

蒋钰呆呆地伫立不动,浑身发抖。宁王妃担心地望着她,想安慰两句又有些顾忌。毕竟,蒋钦是朝廷公布的“奸党”,而藩王的立场,绝不能说朝廷的不是。

“爹!你死得冤呐!”蒋钰忽然大叫一声,寒光一闪,自袖底抽出一把短剑,反手便扎向身旁的钱致钱远。

宁王妃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钱致钱远慌忙下意识地挥刀一挡,钱静也急忙跃起想救钱致钱远,不想蒋钰这招乃是虚招,乘众人关注钱致钱远,一挥手已经狠狠地刺向钱宁!

钱宁躺在地上,本就伤重到手都抬不起来,眼睁睁短剑到了面前无力抵抗,闭目待死!

钱静钱致钱远三声惨呼“大哥!”“大哥!”“大哥!”声中,“嘎哒”一响,双梧真人和弘天道长两人四根手指同时夹住了短剑,两双眼睛齐齐望着蒋钰。

弘天道长轻声道:“不可!蒋姑娘!”双梧真人轻轻摇首,目光中满是悲悯。

蒋钰短剑脱手,人似崩溃摇摇欲坠,伏在宁王妃的身上号啕痛哭。钱静钱致钱远三人冲到她面前,钱远扬手就要打:“你这丫头,你老子又不是我们杀的,你找死啊!”

蒋钰恍如不觉,文飞天一步跨上,冷冷拦住钱远;王守仁也冲上前来挡住二人。

钱致愤愤地挥着刀:“你就知道锦衣卫!锦衣卫几千人呢,和老子们不相干啊!”

钱宁忽然睁开眼睛,喘息着喝道:“住手!”

钱静钱致钱远三人愣住了,钱远急道:“大哥!这丫头胆敢伤了你……”

钱宁低低说道:“让她去吧。”仰脸艰难地对蒋钰说道:“我们兄弟四人跟的是张永张公公。与诏狱素来不熟,那是刘公公的地盘。”

顿了顿喘息着道:“今天是第一次听说令尊大人的故事。诏狱中这样的事情,呃、很多。”

蒋钰斥道:“张公公刘公公不都是一伙儿的?你们跟到南京,不就是要害王大人?你们就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

钱宁不答,只是喘个不停,这一剑伤得甚重,若不是双梧真人亲自救治也就送了一条命。钱远有些不服气,望了望四周瞪视的人群,特别是文飞天冷冰冰的剑眉星目中满是杀气,张张口终于没有说话。

王守仁道:“蒋姑娘,谢谢你的关怀。不过这几位锦衣卫钱大人与王某的纠葛,不劳蒋姑娘再费心。令尊大人让我转告你,蒋家只剩你一人,盼你平安过活开枝散叶就是尽孝了。”

蒋钰痛哭:“我爹、我爹死得冤啊!”怒目望着“宁静致远”,双拳攥得紧紧,咬牙切齿地似乎又要扑上。

钱远终于忍不住:“你这丫头不知死活!我们锦衣卫不找你就不错了,你还要咋地?”

话粗理不粗,这个世道,有几个人敢与锦衣卫过不去?小王爷朱佑枫似欲说话,宁王妃一把掩住了儿子的小口。

弘天道长忽然站起来,走了两步到了蒋钰面前:“贫道弘天。”

“我知道。”蒋钰愣了愣,“弘天知观医术高明,救治了多少百姓,在金陵城中素来有名。”

弘天道长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我自幼多病,爹娘不得不舍我出家,所以五岁就进了朝天宫,拜在师父门下。”众人不解地望着他,这时候说身世,为什么?

弘天道长停了停,一字一句地道:“我出家之前,本姓戴。”

“戴!”蒋钰猛地抬眼:“你是,你是……”

弘天道长轻轻颔首:“戴铣戴宝之,正是先父。”

王守仁暗暗点头,心中多日的疑惑终于解开。难怪初见那日弘天道长便神色有异,难怪每次说到戴铣说到诏狱,他都是双目含泪。朝天宫的知观大弟子,果然是有来历的。

弘天接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弘天却不想将此有为之身,轻易换了一两个恶人。”

春日阳光下,弘天浑厚的声音字字铿锵:“先父拼死为的什么?天下的百姓、大明的江山!如今阉党依旧猖狂,百官仍受荼毒,我们就这么死了,难道要让先人死不瞑目,含恨九泉?”

蒋钰全身一震,仰起头,白玉似的面庞上泪珠点点,仿佛雨后的梨花又似出水的菡萏,怔怔对着弘天。弘天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努力别转视线,匆匆为王守仁裹伤。

王守仁温言道:“知观说得对。蒋姑娘忠肝义胆所学非凡,总要借此实现令尊的心愿才好。总有一天,能不负所知所学。”

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似乎有什么灵光浮现,却又隔着层薄雾,看不清楚。王守仁苦恼地摇摇头,是什么?怎样行事能不负所知?

蒋钰望了望众人,文飞天冷气森森、王守仁满面关切、宁王妃欲言又止、“宁静致远”各各低头不语,只有弘天冲自己不停地眨眼示意。为什么?

蒋钰愣了愣,恍然明白,扑到双梧真人面前“扑通”跪倒:“真人!求真人收留!”弘天也轻声恳求:“师父!收下蒋姑娘吧!”

双梧真人沉吟着,双手扶起蒋钰,温言道:“起来吧。以后,你就叫御天。”

蒋钰不起,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语声哽咽:“师父!”

王守仁却看到双梧真人一向温润的眼中满是悲悯,望着蒋钰若有所思。蒋钰一个“奸党”的孤女,能托庇于朝天宫这样的皇家道观,又能拜双梧真人为师,多么该庆幸的事,难道日后会有何不幸?

王守仁摇摇头定睛再看时,双梧真人已经恢复了平和。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qiaRC9JgDiS4BkSGtvY/K/emjLugt1YCE6yb691p3+Ni3NdQgrNuhx/nrCx/Kk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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