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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天长地久

嘉靖元年(1522)的二月,春寒料峭,比往年都要寒冷。弘天挥袖开了归真苑的院门,被迎面扑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睛。

“师父!”守候在门口的云笈惊喜地叫道,“闭关结束了?”

弘天微微颔首,缓步往东,走往观前。

残雪未融,碧绿青松上点点莹白,娇黄太湖石上的薄冰反射着金光,卧在松下剔翎的两只白鹤看了看弘天,毫不在意地又低转了头,继续自在悠闲。

静念楼,凝真苑,人去楼空,一片寂静。琉璃金顶已在春光中闪耀光芒,红漆雕栏也随春色撩人心魄,然而一扇扇镂花窗牖上,原本火红的窗花还没有揭去,被风雪打得退了颜色,泛着暗旧,还活在过去的冬日里。

弘天停下脚步,怔怔望着窗花。心底封藏的记忆刹那间翻腾上涌,自发梢到指间瞬时一阵阵刺痛,寒意如残雪,慢慢浸润身体,冰凉中带着麻木。

仰望碧空高远,白云悠悠,伊人竟在何处?此生难道永不能再见?

“这些窗花、门笺都清了吧!”似乎过了很久,弘天淡淡吩咐,“以后过年也不要买,不要贴了。”

云笈答应着、弘天已经匆匆走远。云笈仿佛看见师父的眼角有一点晶莹,眼花了吧?今天的阳光太好了。云笈回头望望退色的窗花,小跑了几步跟在师父身后。

远远地传来云箓清朗的声音:“进——!”“跪——!”“拜——!”“起——!”夹着衣袂悉悉率率,步履进退踢踏声。

习仪亭旁,峨冠博带、五彩绚烂的人群正在习仪,弘天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继续前行,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身来,转头驻足凝望。

广场正中,是两个火红冕服的身形。一个高大魁梧衬得衮冕九章益发威武堂皇,一个瘦削纤细大衫霞帔中不改飘逸绰约。二人认真地习练着,一丝不苟地进退跪拜,近似虔诚的每一步都饱含着对天朝、对大明皇帝的恭谨忠诚。

阳光下,九翟冠下的小脸晶莹剔透、澄澈的双眸依旧晶晶闪亮,翟口垂下的珠滴在鬓边微微晃动,顶上金凤珠结耀眼灼目。

弘天嘴角上扬,微微笑了。

这恐怕是知观几年来唯一的笑容,云笈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广场中仍在习练的凤冠霞帔身影,使劲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小师姑?”

弘天笑而不答。不错,这两个人正是尚清和朝天,今日的琉球中山王和王妃。

尚真王去世的当日,尚清成为琉球权知国事,遣正议大夫向国泰随两位天朝使臣李翰孙芳上表报丧,自己按制守孝。朝天辅佐尚清,两人默契地护佑着琉球,琉球步入了最好的黄金时代,国内统一安定,对外效忠天朝顺畅八方贸易,成为名副其实的万国津梁。

向国泰到了京师,嘉靖皇帝已经登基,待各个藩属国依旧宽厚,不待尚清一年守孝期满,便正式册封其为琉球中山王。刚与尚清成婚的尚雪,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山王王妃。藩王受了册封按礼是要遣使谢恩,没想到,尚清和朝天亲自来大明朝拜。

一只斑斓的小鸟在空中翱翔,忽然盘旋着落在弘天肩头,“知观!知观!”亲热地叫了两声。弘天伸指轻抚鹦鹉的毛羽,面上的笑意更深:“小鹙,你也回来了?”

“退——!”

“礼毕——!”

云箓高声赞礼,话音未落,“弘天师兄!弘天师兄!”朝天提着裙裾就冲弘天飞奔过来,霞帔绣带牵牵绊绊,险些摔倒。

“慢点儿!”弘天连忙迎上,怜爱地扶住朝天,“都嫁了人啦!不能再着急了!”

“慢点儿!慢点儿!”小鹙嘀咕着,歪头看看弘天,又望望朝天。师兄妹二人久别重逢都是心情激荡,朝天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已自一年多前的战斗说到了不久前的婚礼,弘天含笑聆听,不时微微颔首。

“朝天,你让弘天师兄也说一句。”尚清笑着缓步走来,恭恭敬敬地拜见弘天:“弘天师兄!”自然而然跟了朝天的称呼。

弘天见他益加威武雄壮,进退间更多了从容舒徐的王者风范,然而言行中依旧毫不掩饰对朝天的宠溺爱慕,两个人眼角眉梢如春风拂过般洋溢着喜意,偶尔目光相触又满是恋人独有的甜蜜缠绵,不禁暗暗为朝天高兴。

“师父!”云章走来报道,“王大人、就是阳明先生来了。候在云水客堂。”

“阳明先生?太好了!我们正要去拜见他!”朝天第一个叫出来,尚清笑着摇摇头,望向朝天的目光中仍是无尽爱怜,弘天笑道:“一起去客堂吧!”

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登基不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因战功封王守仁为“新建伯”,追封三代、赐予诰卷、子孙世代承袭,并下旨诏王守仁自江西进京准备重用。

然而此时是内阁首辅杨廷和总揽大权,杀江彬、撤豹房、归边兵、改旧政,乃至立皇帝,正在“诛大奸、决大策、扶危定倾、功在社稷”意气风发的时候,嘉靖皇帝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刚进京师,自然也得听他的。

杨廷和朝政上不含糊,打压政敌也毫不含糊,六部尚书都换成了亲信,王守仁的靠山兵部尚书王琼也被下在狱中。想到有功勋有能力有威望的王守仁,想到二人并不友好的私交,想到王守仁屡次奏捷功劳簿上提都没提内阁,怎么能让此人进京?

王守仁行到半路得知让自己回去,怒得上奏疏,坚持要归省老家,杨廷和无奈,升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算是妥协。王守仁因此又到了南京。

“朝天!你在这里?”

王守仁见到朝天颇为惊喜,打量着她的穿着反应过来:“这个谜团可藏在我心里有年头了!听闻朝廷册封了琉球中山王尚清和王妃尚雪,我就疑惑,当年琉球人苦找的尚雪终于出现了?难怪!难怪!原来是小朝天!”

朝天红了脸:“我们刚到南京,正要去拜会先生呢!先生一向可好?”

王守仁神色黯然:“拜会不敢当,我是来向知观求援的。”

弘天忙道:“先生有事吩咐,不必客气。”

“家父病危,我来讨一些补天丹赶回老家。”王守仁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哟!要不要我陪先生走一遭?”弘天关心地问道。

“知观医术高明,只是老父已经七十七了,我来南京赴任之前就特意去看过,灯尽油枯,恐怕回天无力。”

王守仁青色面孔上难得的忧愁无奈:“我其实还想,怕是要准备后事,知观可否遣位弟子同往?”

弘天见王守仁说得直截了当,也不再空言安慰,吩咐云章带几个弟子一起随王守仁前往越地,又认真向王守仁提醒诸如打醮、拜忏、燃灯、施食的各种事项。

王守仁细细听着,叹道:“老父素性耿直方正,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前次回家就已经不大能言语,现在赶回去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尚清插口道:“阳明先生,我带的有东海仙岛上的灵芝,说是能起死回生,即使不能,吊一吊,说些话的效力当是有的。先生何妨带上试试?”

王守仁有些踌躇,朝天拍手道:“哎呀!这有什么好犹豫?先生那么大功勋,朝廷还能为这点小事追究先生结交外藩之罪?”侧头对尚清道,“其他人搞不清,你快去取,回头直接送兵部尚书府上。”

弘天也道:“先生本就与朝天相熟,倒不同于其他的藩王,朝廷若是问起来,我也解释一下就是。”

王守仁见几人热忱,便不再推辞,起身道:“中山王,那我与你顺道去会同馆,取了灵芝直接就走了。”一边说,一边又咳嗽个不停。

弘天知道他归心似箭,忙吩咐云章跟上王守仁和尚清匆匆而行。尚清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对朝天道:“那我再去成贤街国子监拜会几位师友,晚些来接你,明儿再去镇江府见恩师吧?”

朝天答应着,推他赶紧出了门。王守仁回头望着朝天,张张口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微微一笑,迈步出了云水客堂。

王守仁这一去,就是很多年,与朝天再也没有碰面。

王华当月病逝于会稽,王守仁向朝廷申请丁忧三年,幸或不幸,恰恰避开了嘉靖初年大礼仪之争。这场疾风骤雨的政治斗争,实际上是新皇帝与重臣之争,结果是嘉靖皇帝全面胜出,杨廷和集团被粉碎。杨廷和本人致仕退休,多名官员下狱,廷杖而死的官员就有十六人,杨廷和长子杨慎(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位明代三才子之首)等被发配,朝堂上格局突变。

嘉靖皇帝经此胜利,日渐刚愎独断、猜忌多疑,“爱方术、好祥瑞。”尊崇道教,对太祖时的皇家道观朝天宫情有独钟,多次在朝天宫举行斋醮。

而王守仁在会稽收徒讲学,时称“四方鸿俊,千里负笈,汉氏以来,未有此盛”,心学的传播达到了新高峰。整整这样赋闲六年后,直到广西思恩田州两地发生叛乱,嘉靖皇帝授王守仁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伍,随宜抚剿。病老交加的王守仁再三请辞不得,只好于嘉靖六年十一月到达两广,再次领兵平叛。大胆地采用改剿为抚、土流并用之策,不费一兵一卒再此迅速平息战乱,升两广巡抚。之后又征剿八寨和断藤峡,平复广西全境,更移卫设所以求长治久安。

之后多年病弱的身体越来越差,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逝于返越途中,终年五十七岁。

临终只有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大庾县青龙铺,白雪茫茫的荒野渡口,因这一伟人的离去天地同悲、又因这一句话光耀千古。

朝天问道:“弘天师兄,我去寻真苑看看成吗?”

“当然好。”弘天说着站起身,“你的住处还是老样子,一直空着,走吧。”

师兄妹二人说着,穿堂过院往寻真苑而来,小鹙回到故地,开心地在二人肩头跳来蹦去。

经过延真苑,院中的雪松自墙头露出碧绿枝叶,顶着点点白雪,朝天忽然拍拍额头,停下了脚步,在袖子里搜寻半天,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弘天。

弘天不解地接过,打开了,取出里面的红色纸笺,再打开,是剪成的圆形窗花,火红耀眼。中间的图案,是一个衣冠严整、神高气远的道家真人,从容恬淡的轮廓,正是弘天。

“师姐让我带给你,”朝天解释道,“他们一家三口随师父在凤麟洲,过得很好。”

“一家三口?”弘天扬了扬眉。

“文鲁!文鲁!”小鹙跳到朝天肩头,歪脑袋望着弘天。

如寒冰进入心脏,如钢刀割断心脉,冰凉的胸中气血翻滚,似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汹涌澎湃。弘天一阵眩晕,身体似被撕碎了一般歪歪斜斜,缓缓坐倒在延真苑前的石凳上。

日光仍旧照过来,自雪松枝叶的缝隙中丝丝缕缕筛下,映得他苍白的面上一道道金线一道道阴影。料峭的春风,吹得紫色法衣簌簌抖动。

“弘天师兄,你没事吧?”是朝天在担心地询问。

眼前金光跳动,模模糊糊是她一身白衣中姣好的容颜,时时倔强扬起的眉梢,长睫下一泓清波。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的真心和梦想,随着春风一点点碎裂,又一点点化为齑粉,洒落在地。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弘天蓦地合紧了双掌,清静经诵声不绝,“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似乎很久很久,弘天张开手掌,一蓬尘土随风飘走,隐约泛着点点红色。

“朝天,师兄不陪你进去了。”弘天的声音有些沙哑,眉宇间的郁郁寡欢却都不见,肃然中一片恬淡高远,紫色经衣一个转身飘然而去。

朝天怔了怔不以为意,“吱呀”推开了寻真苑的木门。庭中的女贞树又长高了,亭亭如盖,郁郁葱葱。朝天仰头望了一会儿,笑了笑,快步跳上石阶,进了屋内。

集锦槅、沉香榻、楠木椅、半旧的青缎靠背椅搭、杏子红绫被,都和两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朝天在屋中踱了两圈,只觉得无比适意自在,小鹙停在了鹦鹉架上,惬意地眯着眼打盹。朝天又走了几步便随意躺倒在榻上,翻了两个滚,心中暖洋洋的安适满足。

忽然,朝天的目光定定地停在屋顶,一动也不能动。

那是一片仙雾缥缈的茫茫大海,碧清的海水、微漾的水波,十座朦朦胧胧的岛屿散落其中,或远或近或大或小。岛上依稀可见仙草异树、珍禽瑞兽,淙淙流淌的泉水几乎能听到清脆叮咚的水声。

祥云盘旋的半空中,氤氲瑞霭环绕着天帝岿然矗立,温和悯然的双目俯视着,一群群仙人簇拥四周,绣带飘飘、衣袂翩跹。双梧真人飘然在前,白柄朱麈的拂尘随风轻扬,尚容拥着婉妹,月白衣衫掩不住喜悦温存,尚真王的红色朝服与朱佑枫的大红身影遥相辉映,宁王妃素淡温雅、散着隐隐墨香,御天手中的婴儿挥舞着手臂冲着飞天要抱,天帝身旁懒懒立着的朱厚照依旧散漫不羁似笑非笑。

画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清秀得一如仇英灿烂的笑颜。

小鹙立在架上,抬头看了看,嘀嘀咕咕叫了两声:“仇英!仇英!”

朝天头枕着双臂,仰面望着画,会心地笑了。春风轻拂、暗香浮动,朝天渐渐闭上眼睛,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悠悠荡荡,穿越螺山翠岭,飞过大川汪洋。“进——!”“跪——!”“拜——!”“起——!”赞礼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是天上宫阙,又仿佛就是朝天宫巍峨的金顶重檐,在春光下灼灼闪耀。三清殿前的金色对联晃眼得看不清,飞近了,写的是皇图永固千年盛,太清增辉万姓瞻,太上老君白发皓首双耳垂肩,笑眯眯地望过来。

朝天嘴角弯弯,睡梦中甜甜地笑了。

这一个春日,朱雀翱翔,一鹤东飞,天下太平。

“知有持盈玉叶冠,剪云裁月照人寒。”

更多后续精彩故事,请看“秦淮故事”系列第四部《瞻玉堂》。

(全书完) Mh9bP8ZOgQjMCqwcoQcEFD59Ekza/Y8u2h4UcjhKao2tI3uSXx+Q8IaKzzpl3u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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