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如春的冬日。
和煦的阳光在海面上洒下粼粼金光,拂面的清风带着海水的咸味,洁白的海鸥一群群在船前盘旋。朝天仰首望着,忽然想起了秦淮河,也是这样碧波连着蓝天,头顶上黑燕或是麻雀迅即掠过。
“想家了?”尚清并肩负手而立,轻声问道。自初识的第一天二人就有种默契,不用多说就知道彼此的心意。
“嗯。”朝天道,“正月这个时候,正是十里秦淮的金陵灯会,全应天府的百姓都会去,还有很多外地人,流光溢彩、热闹非凡。朝天宫里里外外也会挂上各种纱灯宫灯,很多信众祈福也挂灯,到了晚上最是好看。”
“是。我记得国子监里也有的。”尚清笑道,“琉球倒没有这个风俗。要不自今年让大家也弄起来吧?”
“好啊好啊!云册几个都是扎灯的高手,让他们教琉球人怎么扎!你们这里竹子又多,一定好看的!”朝天说着有些兴奋起来。
话音未落,恰好云册提着盏灯笼上了甲板,兴冲冲地叫着:“小师姑!看看我这鲤鱼灯!”朝天和尚清对望一眼,哈哈大笑。云册低头看看灯,看看自己的衣履,然后摸了摸道冠和脸,不明所以。
一路往北,航行在东海上,右手前方出现了大琉球岛,比八重山群岛大出很多,渐行渐近,倒似陆地一样看不到边际。拐过三五个海角,一片宁静的海湾,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尚清遥指笑道:“这里叫做那霸湾,那霸码头是琉球最大的码头,我们开往天朝和各国的船只都要从这里上落。首里王城在那霸城的中间,也就是说,那霸城是首里王城的外港。”
朝天怔怔站在船头,呆呆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舰队渐渐靠近码头,传来岸上一片片鼓掌欢呼,无数的琉球百姓在挥手迎接。码头边开出了一艘艘小船,让座船、海沧船、苍山船这些大船上的军士换乘上岸。随着一批批凯旋将士踏上码头,岸上的欢呼声愈来愈响,震得空中白云消散、海中波浪翻滚。
尚清含笑望着,挥动臂膀,突然间神色大变,手臂僵在空中,意外、无奈、担心一下子齐齐冲到脸上。朝天不解地看看他,再望向人群,顿时也变了脸色。
座船已经靠岸很近,迎接的人群清晰可见。乌压压的人海中,一个大红色麒麟服的魁梧身形极为显眼,头戴金色王冠,燕颔虎头的轮廓与尚清几乎是一个模子。
尚真王!
朝天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涌上了脑门,澄澈的双眼瞬时通红,双拳紧握着也禁不住浑身颤抖。恨不得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将他淹没,又恨不得唤来狂风暴雨将这仇人卷走!
尚清深吸一口气,握住朝天的小手,轻声说道:“朝天,今日大军凯旋,不能在军前生事,否则一旦兵变,遭殃的是全琉球百姓!我保证,大军安顿好,我们进王城,就给你一个交代。”
朝天挣了挣手,尚清握得却更紧,大大的手掌粗糙温暖,坚定有力,朝天渐渐冷静下来。不错,这是琉球,而我,是琉球人。
尚清俯下身,凝视着朝天。朝天避不开他的目光,无奈迎上,微微颔首。尚清笑了,又轻声道:“无论怎样,我陪着你。”一字一句,认真坚决。
朝天瞬间红了眼圈,反手握紧了尚清的大手,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并肩而立,朝天的阔袖、尚清的战袍迎着海风猎猎作响。无论怎样,我陪着你。纵有千难万险,纵然困苦艰辛,我陪着你。
尚真王在正旦那日已经得到捷报,尚清收复了全部八重山群岛,活捉了与那王,欣喜万分。这一场仗打了一年多,总算顺利平定,琉球自此全部统一!成为真正的三省并三十六岛!
今天大军凯旋,尚真王一早就出了王城亲自迎接,接大军,更接儿子。琉球的文武百官全部随行,后宫妃嫔百官家眷也去了很多。琉球七大姓是琉球的贵族同住在首里王城,向来是互相通婚,而相貌堂堂文武双全的世子尚清大龄二十七岁还是单身,一直就是七大姓闺阁的梦中人。
更难得的,天朝两位使臣李翰、孙芳也要求同去码头迎接。二位天使来了一个多月,尚真王明里暗里问了几次,两人都只说皇帝陛下关心琉球,让二人来看看中山王,诏书要等朝天宫的朝天道长在场时才能晓谕。
尚真王心中疑惑,和蔡峻问了问朝天道长何许人也?不过是个稚龄坤道,道术虽高却相当天真烂漫,猜想是褒奖她帮助平乱的圣旨,所以要她在场。尚真王想想有理,这些年琉球对天朝恭谨忠诚并无差错,朝廷待琉球甚好,这次向国泰跑去请救兵立刻就派了朝天宫的道士们来,两位天使也一直态度和蔼,当不是什么噩耗。
尚真王放了心,待天朝使臣加倍恭谨,每日派了紫金左大夫向安陪同四处参观。李翰孙芳发现不少琉球人有刀、箭弩甚至宝剑这些武器,建议琉球王慎重对待;尚真王回想过去几年内乱不断的苦恼经历,当真从善如流,于腊月初七那日下令琉球全境禁止私人拥有兵器。其他各种小事细节,天使的意见建议更是一一听从,甚至首里王城依言准备扩建,让各地按司搬进王城。
迎接的队伍浩浩荡荡、旌旗招展,等候在迎恩亭下。这个飞檐翼然的八角亭,建于洪武年间,是为了迎接天朝使臣而设,每次大明的使臣、诏书、赐品都是经此亭上岸进那霸,算是到了琉球的第一步。由“迎恩”这个名字,也足以看出琉球对大明的恭谨。
透过阳光和清风,远远望见座船上尚清的身影,尚真王心底一阵激动,掩饰着挥了挥手,眼眶润湿。
右边的蔡峻笑道:“世子这一年多,更是健壮了。”
左边的向安叹道:“打了一年多,真是不易。这次若不是天朝遣来朝天宫的几位道长相助,破了‘鬼虎’的妖术,怕是还有得打呢!”这也是说给二位天使听的。
“那是。令郎此次的功劳,可也不小哇!”向安听着蔡骏这句似恭喜似妒忌又似讥讽的话,笑笑不答。
众人说话间,尚清下了座船,列好了队伍,率领大军齐齐拜见国王。四周的百姓齐声欢呼,尚真王抬了抬手,止住了沸腾的人群,朗声道:“吾儿今日凯旋而归,不负为父期望,不负百姓所托,实乃琉球之幸!天朝各位道长功不可没,琉球上仰天恩,定当万世效忠!天佑琉球!”
“天佑琉球!”
“天佑琉球!”
人群更加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天地。将士们缓缓归营,夹道的百姓不断有人给他们套上花环、送上食品、衣物甚至还有酒,无论将士还是百姓都满脸笑容,很多人热泪盈眶。
尚清一边和百官、贵族、百姓打着招呼,目送着大军渐渐归营歇息,交代好这之后的军营事宜,才松了口气,跟随父亲上前郑重拜见两位天朝使臣。
李翰孙芳正在慰问朝天宫众人,云册兴高采烈地叙说着一次次斗雷法的过程,云书几个附和着,一群人又是兴奋又是热闹。只有朝天自上岸就双目盯着尚真王,一言不发。
李翰见尚氏父子过来,待尚清行过礼,便向尚真王介绍朝天宫众人。尚真王感激不尽,说了一车感谢久仰之类,蔡骏与向安等自然凑趣,句句奉承。云箓在朝天宫时就是迎来送往的飞天门下大弟子,反而朝天出面的时候少,当下对琉球人自国王至百官礼尚往来地客套了好些谦逊话,对答如流得体恰当。
琉球众人见天朝的道士不但形象飘逸、道术高强,又如此谦逊和蔼,更是称赞不绝。而朝天的沉默,众人只当她是腼腆或自重身份,并不在意亦不敢询问。尚真王招呼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缓缓往首里王城走去。
尚清走到朝天身侧,轻声道:“去王城吧。”
朝天移开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尚清。
众目睽睽中,尚清牵起了朝天的手,并肩走向王城,走向承诺之地。正月的那霸依旧温暖,朝天玄色经衣的步履在和煦阳光中飘逸绰约,与尚清的大步默契从容,仿佛青藤依靠巨木,仿佛星月交相辉映,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携手而行。
尚真王愣了愣不说话,微微含笑。琉球七大姓的闺秀们,瞬时心碎了一地。
四个小道士这几个月看得惯了反倒不以为意,一路与琉球百官言谈甚欢,连李翰孙芳都听得津津有味。满头白发的向安忽然问道:“几位道长修练道术,可知世上确有长生和成仙吗?”
云册抢着答道:“当然有啊!成仙的人很多的!像有名的淮南王刘安、凌虚真人张良、南岳夫人魏华存,都是啊!”
向安望着云册,欲言又止。云箓笑道:“向大夫是想问长生之道?抱朴子葛仙翁曾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又云:‘欲求长生者,必先积善立功。’所以修德积善乃是长生的根本,再习一些吐纳养生之术就更好。”
李翰笑道:“列子曰‘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亦是同理。中山王这些年设学堂、建寺庙道观,琉球百姓慕效华风,教化得很成功啊!”
尚真王连道“天使过奖”“不敢”,又放了层心。
孙芳接口道:“我来这么些日子,看琉球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正是老君说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倒和道家的使民不争、民心不乱是一致的。”
两位使臣连连夸奖,尚真王谦逊着,望了望儿子,有些疑惑。往日尚清若有此机会,定是侃侃而谈,向天朝使臣多多请教,今天却一言不发。是因为,那个朝天道长?
说话间将到首里王城,远远地已望见朱漆红墙、雕梁飞檐,和天朝的建筑基本形制一样,只不过坐东朝西,大约是为了背风。就是这里了,朝天不禁颤抖起来,小手中全是汗。尚清紧了紧手掌,凝望着她,朝天深深吸一口气,双眸中仍然满是紧张惶惑。
这时两侧绿荫道中,出现一座高大轩昂的牌坊,巍然矗立正中,蔚蓝的天空映着红瓦白泥、双层四角弯檐挑着朵朵白云。越走越近,看到牌坊上高悬赤地大匾,四个金字闪耀灼目:“守礼之邦。”
尚真王回身转向尚清,目光刻意避开了儿子与朝天紧握的双手:“清儿!你还没见过吧?这是王城新建的守礼门,两位天使这次来,赐了皇帝陛下的褒奖之语,赞吾琉球为‘守礼之邦’。为父惭愧之余,特意修了此门,盼吾琉球子孙世代记得守礼效忠。”
李翰笑道:“中山王此等克殚忠诚,吾等一定回奏天庭。”顿了顿道,“朝天道长!皇上的圣旨,就此刻宣读可否?”来了这么久,正经任务还没办呢!
朝天停下了脚步,面上怔忡不定,半晌松开尚清的大手,道:“好!”声音中难掩颤抖,缓缓走到了李翰身旁,直直面对着尚真王。
尚真王心中疑惑、尚清内心伤痛,父子二人对望一眼,率琉球百官呼啦啦跪倒一片。
孙芳捧出圣旨,守礼门下岿然挺立。李翰说完了“奉天承运大明皇帝诏曰”,望了望众人宣道:“或言琉球昔日尚德王之死颇多隐情,其子尚容更是无辜丧命,朕闻之不堪悯怜。尚容有后曰尚雪,特兹遣使陪同往谕,敕至,尔与其好生交代,毋令朕再起忧心。钦此!”
所有人听完,都愣住了。
四下里死样的沉寂。微风阵阵,好鸟在枝,叽叽喳喳叫了几声,被压抑沉闷的气场惊住,歪歪脑袋飞走了。
似乎是很久很久,尚真王沙哑着嗓子艰难接过圣旨:“臣,遵旨!”
李翰孙芳虽然奉命出使,对这次的任务实则不明所以,临行面圣,年轻的皇帝只短短一句:“一切听朝天道长的。”此时宣读完了圣旨,询问地望向朝天。
朝天跨上一步,冷冷道:“中山王!我该叫你尚真,还是金真?”
尚真王困惑地望着朝天。眼前的这个道士,是像蔡峻形容的、天真烂漫,然而澄澈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仇恨,声音甚至是颤抖的。
“敝邦小臣,蒙皇帝陛下册封,本王乃是中山王尚真。”尚真王缓缓答道,“朝天道长问的,本王不明白。”
“不明白?”朝天一字一句地道:“我的道号朝天,我的名字,叫尚雪!”
“哦——!”人群中传来大大一声惊呼,是蔡峻:“原来如此!”见众人瞩目,连忙捂住了口。几年的疑惑全都解开,为什么运渎上就遭袭击、为什么找不到尚雪、为什么世子会匆忙赶到阻止斗法……
同样的,尚真王脑中念头急转,瞬间想个明白。尚容果然有后,尚雪身份非同一般,大明皇帝为她撑腰,通通这些都还在其次,造化最弄人的:原来儿子痴心喜欢的,竟然是仇人。
尚真王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堂堂的相貌、魁梧的身形、豪迈的性格,都和自己是一个模子。只是憨厚耿直,是像他母亲?
尚清问道:“父王!当年尚德王惨死,还有尚容被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傻儿子!
尚真王摇了摇头,神色诚恳:“尚德王暴虐残酷,琉球百姓不堪其苦,成化五年的九月那霸暴动,无数百姓涌进王城,尚德王死于乱刀之下。先父金圆当时一介文臣,众人推戴做了权知国事,成化八年朝廷册封为琉球中山王。”
朝天听尚真王推得一干二净,不由得怒气上涌,又跨上一步:“你这些话,好冠冕堂皇!就算先祖尚德王意外身亡,先父尚容明明在世,你对朝廷谎称尚氏无后!又苦苦追杀!他们躲在二重山岛那么偏僻的角落,与世无争,你也不放过!”
李翰孙芳好容易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朝天宫的朝天道长,竟然是琉球人!故尚氏王之后!二人回想皇帝当日的神情,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李翰咳嗽一声,温言道:“中山王,圣上对此事甚为关心担忧,还望王爷明示。”
尚真王望了望李翰孙芳,两位使臣都掩饰不住紧张焦虑。自洪武五年琉球臣服大明以来,这怕是一百三十多年以来的最大危机,稍有不当,未免两国开战,琉球固然灰飞烟灭,大明东海可也损失好大一块疆域。
“太祖当日远诏琉球,曰凡日月所临、无有远迩、一视同仁。”尚真王仰天叹道,“自那之后,我琉球仰天朝如父母,笃守臣节,恭顺弥昭。然而这件事,不错,是先父与我有意欺瞒朝廷,谎称尚德王无后。”
“父王!”尚清震惊得跨上一步。
尚真王摆摆手,示意儿子耐心:“然而即使多年后的今日,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么做。”
“你!”朝天愤怒地跨上一步,云箓在一旁连忙拖住,使劲摇头。
尚真王环顾众人,目光犀利如鹰:“你们经历过尚德王朝的,都应该记得当日的琉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先父苦心治理十多年,国家日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四海通商,才有了‘万国津梁’的美名。难道只因他是尚德王之子,就要把琉球交给他?琉球百姓会不会又遭殃再次陷入苦海,琉球会不会从此回到以前的老路?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狡辩!”
朝天气得小脸通红:“你派了四千卫兵追杀他!我父亲有什么错要遭此残害?难道只因他是尚德王之子?还有我母亲,你也不放过!”
尚真王转过目光,定定地直视着朝天:“朝天道长,不,我或者该叫你尚雪。你是琉球人!为了琉球、为了琉球百姓,牺牲一两个人,难道不应该?我明白告诉你,当日不是‘派’的追兵,是我亲自前往,亲手射杀了尚容!”
朝天大叫一声,和身就要扑上。尚清冲上一把抱住,连叫:“朝天!朝天!”朝天挣扎不过,自袖中扬出令符,黄色令符悠悠荡荡,直直飘向尚真王。尚清知道她这些令符的威力,急叫:“朝天!”
“尚雪!”尚真王厉声叫道,“我知道你道术高强!我知道大明皇帝帮着你,你甚至能出动天朝大军!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琉球人!你姓尚!你难道要琉球再起战祸?你难道要琉球再次四分五裂?你还是要干脆灭亡了琉球?”
朝天呆住了,令符停在尚真王面前不到三寸,浮在空中上下跳动着,仿佛朝天此时怦怦而跳的心。朝天望向尚真王身后的琉球百官,望向来时路上随处可见的百姓。是,这么多琉球人过得安康幸福!他们,亦是我的同胞,是我的臣民。
朝天的神色渐渐凄苦,我下不了手,我怎么能让这些琉球人再受苦难?我怎么能让琉球灭亡?
一片沉寂中,很久很久,朝天纤手轻扬,令符“噗”一声化为齑粉,扑簌簌落在地上。尚清松一口气,双臂紧紧拥紧朝天,朝天“哇”一声痛哭出来:父母的仇,难道不报?
李翰孙芳又对望一眼,这事,可怎么处?
忽然空中“哗啦”一声炸雷,阴风四起,盘旋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尘土,守礼门的匾额被风吹得喀啷啷直响,瞬时天昏地暗,原本阳光明媚的晴朗冬日,风雨如晦。
细雨斜斜飘落,众人惊疑地望去,云箓云函令牌在手,喝问:“何方孤魂?”
云册抽了抽鼻子:“冤气冲天,是冤魂!”
“花动踏歌处,连臂唱刀环……”众人眼前一花,守礼门下多了一个月白身影,削薄缥缈、摇曳飘忽。“连宵薄寒雨,且醉万国津……”悠悠荡荡的歌声更如泣似诉,似有若无。
众人望着,一阵阵寒意自脚底升起。
朝天揉了揉眼睛,突然使劲挣脱了尚清,扑上前去:“父亲!”一扑却扑了空,又自月白衫中直直穿过。
“父亲!”朝天心中伤痛,泪水滚滚而下。
“雪儿!”尚容含笑望着女儿,“你长这么大了!我总算看见了,为父,很开心。”
朝天说不出话,望着父亲,热泪流了满腮。尚容英年早逝,仍是海边时的年轻模样,只是眉间依稀一个血洞,面色惨白得犹如月下雪原。
“乖囡囡,不哭。”尚容柔声道,“我只能见你这么一会儿,来,让我看看你的笑脸。”
朝天仰望父亲,勉力笑了一笑。
“真乖。和你娘亲笑起来一样好看。”尚容恋恋望着朝天的笑靥,半晌转过身,冲尚真王叫道,“尚真!你当日已是中山王,占了我尚家天下我不怪你,你不该苦苦追杀,连我妻子也不放过!”
尚真王冷笑一声,并不答言。
“你是琉球人,我是琉球鬼,我们的孩子,可都是琉球人!”尚容接着道,“谁都想琉球好好的,不如你我做个了断,让孩子们和琉球好好的,如何?”
尚真王怔了怔,还是不答。
“怎么?你怕了吗?你输了,不过变成和我一样的魂魄择时转世而已;我输了,就是魂飞魄散,再也不得超生!”漆黑长发、月白长衫在雨中摇曳飞扬,削薄身影飘忽不定,白衣上的斑斑血迹任雨水冲打,反而越加分明。
尚真王看看李翰孙芳、又侧头看看尚清,高声道:“好!就你我二人了断,与旁人无涉!”
“父王!”“父亲!”尚清和朝天同时叫了一声,靠紧了各自的父亲。
雨渐渐大了,众人的衣衫头发都已濡湿黏在身上,漫漫寒意袭人,独有尚容还是衣袂飘飘、漆黑长发和惨白面容上亦无一滴水迹,望去无比诡异。
尚真王慈爱地拍了拍尚清,又高声道:“尚容!无论咱俩如何,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就让他们一起做这琉球国王如何?”
尚容哈哈一笑:“令郎慷慨豪迈文武双全,我这宝贝女儿又认定了他一人,恐怕这事由不得你我反对呐!”
“父王!”“父亲!”尚清朝天又都叫了一声,语中却是嗔怪欣喜多于紧张担忧了。
尚真王大笑:“琉球有你我这一对儿女为王,必将太平昌盛繁荣更胜从前!好!你说怎么比?”
尚容微微一笑:“当日你射箭害我,我不服这口气。就比箭如何?”
尚真王并不多话,一拍手,侍卫送来了两张弓、两桶箭。箭镞金色四棱三尾,正是琉球王室专用的金箭。
尚容随手取过一筒静静凝视,飘忽脸上的惨白更加迷离不定,仿佛随时被风吹散,被雨冲走。
“父亲!”朝天轻轻叫了一声,知道他是伤痛当日身死在这箭下。回想蓝天下万箭飞雨,父亲挥刀奋力抵挡,为妻儿逃命争一时一刻的惨状,澄澈的双眸中水雾弥漫。
“乖囡囡,瞧我怎么报这夺命之仇!”尚容又是一笑,轻轻松松拉开了硬弓。
“父王!”尚清一看尚容这娴熟姿势变了脸色,尚真王近年忙于政务弓马荒疏,无论如何不是对手:“让孩儿替你比吧!”说着就要取弓箭。
“父亲!”朝天忙叫道,“女儿替你!”朝天这几个月见多了尚清射箭,自忖祭出蓝符对付绰绰有余。
“哎——”尚真王哈哈大笑:“你们两个一边去!不是说了,你们做一对好好的琉球国王?治理好琉球,就是对我们两个老家伙最大的孝心喽!”
大手赶开尚清,尚真王笑道:“尚容!你一个死鬼,还是个我害死的冤鬼,有什么比头?没得让两个孩儿为难!当日我害你,不过是为了琉球,如今愿果已满,这条命还给你,一同去转世就是!”
不等话说完,右臂猛力一挥,金色箭镞“噗”地插入胸口直没入箭羽!
“父王!”尚清大惊,一个箭步赶上扶住,连连叫道,“父王!父王!”
尚真王身体晃了两晃,扶住儿子,转身对朝天道:“雪儿!让我这么叫你一声!记住,效忠天朝!护佑琉球!”
朝天呆呆僵立,望着尚真王胸口鲜血汩汩流淌,似曾相识的画面冲击着四肢百骸,自头至脚一阵阵眩晕。绵绵不尽的细雨扑面打下,衣衫早已尽湿,面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尚容怔了怔便扔下弓箭,微微一笑:“好尚真!走吧!”
朝天又是一呆,回身徒劳地想拉住父亲。尚容怜惜地伸出虚幻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娇嫩的面颊,像是为她拭去泪水:“乖囡囡!”喃喃的声音无限留恋珍惜。
朝天仰望着父亲,一点一点用泪光挽留着宝贵的相聚,泣不成声。
“乖囡囡!效忠天朝!护佑琉球!”尚容轻声嘱咐。
朝天拼命点头,双手紧紧攥住面前的虚空。父亲啊,为我再留一时一刻!
“走啦!走啦!”粗豪的声音响起,同样飘忽不定的红色身影卷过,“哪来那么多儿女情长!赶紧转世,再做琉球人!”
话音飘远、阴风盘旋而起,众人被吹得呼吸一滞,朦胧中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风中摇曳飘荡倏忽不见。
尚清大叫一声:“父王!”臂中的尚真王早已没了呼吸,面上犹带笑容。
向安伸手探试,哽咽道:“世子节哀!国王、国王仙逝了!”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瞬时哀声一片,琉球百官或哭或喊或捶胸顿足,李翰孙芳面面相觑神色亦有几分惨然。谁也没料到,迎接平叛凯旋的大喜之日,变成了国王仙逝的惨事。
只有尚真王双目圆睁,笑得如生前一样慷慨豪迈。
细雨依旧丝丝缕缕地纠缠,朝天意识模糊,眼前和心中一片空蒙虚幻。尚真王,自己恨了多年的尚真王,最后一句话是唤着自己,效忠天朝!护佑琉球!
他叫我,“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