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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自六重山岛一个个攻进,三个月不到,尚清的队伍已经收复了五个岛屿,只剩下最后一个首重山岛,在群岛的最南端,距离二重山岛大约三十里。

琉球的军队本身战斗力极强,这一年多来次次被风浪雷电阻住,早就憋屈愤懑,好容易朝天几人挡住了“鬼虎”的雷法,痛痛快快打了几场,都是扬眉吐气的兴奋。

随着一座座小岛次第攻克,士气越来越是大振。已是岁末,只要再拿下最后一个,就可以庆祝新年!尚清面对着队伍做最后的誓师,同样抑制不住兴奋喜悦。

与那国说是个“国”,实际岛上大部分是自然风光。椰子、棕榈、香蕉、蒲葵各种参天大树下一丛丛芭蕉、散尾竹等灌木,再五颜六色的凤尾兰、龙舌兰等花朵碧草,粗大的树木上密密麻麻缠绕着各种弯曲的藤条藤叶,攀扭交错层层叠叠,放眼望去,像是置身茂密丛林。

间或有一两片的农田,种着些棉花或是水稻,小小的竹楼围着几面篱笆就是一户人家。亦有鸡鸭成群、狗奔猫叫,炊烟袅袅。江南农家常有的牛马骡子却都不见,反而挂着大大小小的舢板、小艇、木桨等各种船具。

朝天望着这异域风光常常有些恍惚地忆起江南,总要时时提醒自己,这里,才是自己的故土。

尚清打了几年仗,益加魁梧得简直虎背熊腰,只是脸庞晒成了古铜色,长发凌乱胡子拉碴颇有风霜。然而自见了朝天,每天都是精神抖擞乐呵呵的,嘴角像是衣架撑着,总弯弯地上扬着。

两人除了在战场上一个冲在前,一个闯水底;其他所有时间都是形影不离,甚至朝天练功尚清也负手立在岸边,含笑望着海面,静静等候。

四个小道士被尊称为“道长”,每次扎营都被小心地围在最中间。云箓谦逊过几次,琉球的军士只是憨笑着挠头不应,最后也只好随他们安排。随着一场场胜仗打下来,琉球的军士对四人愈加恭敬,能呼风!能唤雨!能挡住霹雳!

琉球人素来恭谨称呼天朝来的使臣为天使,何况这一次是天使中来救命的神仙呢?云函云箓云书云册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帐外几声鸟叫,朝天睁开眼发现自己又睡过了头,连忙扬手敲了敲身后的帐篷。尚清总是坚持将朝天的帐篷扎在自己的帐篷之后,两人头对着头,隔着各自的篷布,歇息下来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朝天说尚清听,唧唧呱呱的声音会愈来愈慢愈来愈轻,终于听她沉沉睡去,呼吸声就在脑后,尚清常常不舍得睡,恨不得,这一刻的静谧美好就如此停住。

“太晚了?”朝天敲了几下不见尚清回应,连忙起身,匆匆更衣洗漱出了帐篷。

一掀开帐门,门外一蓬五彩绚丽的鲜花,芬芳怡人,尚清捧着花靠在门边的壁上睡着了,头发衣裳都已被打湿,露珠在晨曦中闪闪晶亮。朝天不由笑了,轻轻在尚清身旁坐下,侧头凝视着他。

尚清睡得很香,鼻息沉沉嘴角弯弯正做着好梦。朝天静静看着,同样止不住满心愉悦。为什么和他一起,就这样高兴?

“小师姑!”云箓忽然大步走来唤道。

尚清一个激灵醒过来,满面柔情的笑容看着朝天,半天才醒过来:“啊哟,我睡着了?”抱歉地把手中的鲜花递给朝天。

更抱歉的是云箓,讪讪笑着手足无措。朝天笑道:“什么事?”见云箓犹疑,便起身道:“尚清你去换个衣服再过来,露水沾衣,都打湿啦!”

云箓见尚清含笑走回自己帐篷,才道:“小师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朝天笑:“你叫我什么?你觉得能不能说?”

云箓也是自幼在朝天宫出家,比朝天小不了几岁,近二十年同在观里。是啊,小师姑就是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不能说?

“小师姑,‘鬼虎’的那个雷法,你觉得眼熟吗?我原来去上清观看过他们的雷法,和朝天宫的不大一样的,自云朵到雷声都不同,符咒就更完全不一样。”云箓有些迟疑地道,“‘鬼虎’的,倒像是我们朝天宫的。”

朝天点点头:“我第一眼看到时,也这么觉得。”

云箓顿时大生知己之感,不再像刚才那么犹豫:“还有,我们第一天斗雷法是硬碰硬的,胜在小师姑指挥的时间恰到好处;可是后来打了有七场,每次到关键时刻都赢得很巧,倒像是……”

云箓下决心说道:“倒像是对方故意容让。”

朝天怔住,半天不吭声。

“但是师父已经不在,”云箓说着有些黯然,“御天师姑又断不可能来琉球,所以实在琢磨不通。”

朝天想了想:“最后一个首重山岛,也就这几天要打了,到时候你们相机行事,不能怯阵坏了战事,但是千万别下死手就是。”

“可是雷法一旦发动,中间的分寸实难拿捏,”云箓有些为难,“就怕到时失手。”

朝天笑着拍了拍云箓:“先赢了再说吧!”

云箓还待再说,见尚清已经换了衣服一身整洁地大步而来,只好答应着转身走开。朝天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凝神思索:朝天宫的?是谁呢?

“朝天,我们随意走走?”尚清心情极好,笑道,“这个二重山岛我也是第一次来。好像还挺大的。”

说着接过朝天手中的鲜花放在了门前:“路上看到再摘。”

两人自然而然地携手信步,朝天觉着掌中有些黏,提起手看了看。早知道尚清的手掌粗糙满是老茧,今天又多了一道小口子,还在渗着血珠。尚清不经意地笑笑:“早上摘蝎尾蕉划了一下,没事。”

“这几年,打了很多仗?”朝天顺手自袖中取出绢帕,细细拭去血痕,一边数起伤疤来,“一、二、三……”

尚清只觉得一阵麻痒,笑道:“数不清的,别数了。总之一直在打就是。”顿了顿道,“若不是打仗,我怎么能忍得住这么几年不去找你?逃也逃了去。”

尚清向来不会说什么情话,这大概是相识至今讲得最坦白的一句,朝天面上飞起两片红云,低了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静静并肩而行,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突然一切一切都分外美丽。

当真的爱上一个人,人生的每一天是喜还是愁,就全由他而定。他可以一个眼神将你打入冰窟,也可以一句话送你入云端。

朝天此时就在云雾里,飘飘悠悠,不知是走还是在飞。

“朝天,我想在正旦那天攻打首重山岛,与那国肯定会严守到除夕,除夕我偏不动,正旦一早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良久,尚清缓缓说道,“之后我们就回那霸。”

朝天“嗯”了一声,望着眼前的沙滩、小山坡、大海,怔怔地不作声,神情越来越是古怪。

“朝天,回了那霸,我和你一起去见父王。”尚清正说着,朝天忽然甩下他的大手,疾步奔往沙滩,飘忽的身形急切得有些踉跄。

尚清一愣,连忙追在后面:“怎么了,朝天?”

朝天不答,望望东南方的海水,望望西面一丛高高的棕榈树,树旁一排倾倒的篱笆,满面惶惑惊恐。

尚清连连问道:“怎么了,朝天?”

“是这里,是这里。”朝天喃喃自语,茫然地奔过来又跑过去,“原来是这里!”

尚清一把拉住她:“什么是这里?”

“我爹娘,”朝天仰望着尚清,满眼泪水,“我爹娘住在这里。我见到过,一模一样。他们在那些树下,说着要给我取名字,我娘的身侧,晾着一张渔网。”

尚清愣住了,朝天挣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棕榈树下,小手在沙土中扒拉了一会儿,捡起一张陈旧的渔网。四角的铜钩已经生锈,斑斑锈迹在阳光下诉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朝天凝视着,浑身颤抖,热泪大颗大颗滴落在网上。

尚清走过来俯下身,紧紧拥住了朝天,轻声道:“他们在天上看到你为琉球人立功,一定自豪得很。”

朝天忍耐不住,伏在尚清怀中放声大哭。

生我的父母啊,我竟不能见你们一面!

海水跌宕,海风呜咽,似乎也在为她哭泣。尚清久历征战心肠刚硬,亦不禁眼眶湿润,自幼在家中父母呵护只当是理所当然,哪里能体会孤儿的心酸?

哭了很久很久,朝天才抬起头来,仰望着尚清说道:“就是在这里,他们藏了好些年,最终还是没躲过尚真王的追杀。”目光四下搜索,“那一天我母亲已经有了我,追兵突然杀到,卫队抵挡不住,父亲为了赢得让母亲逃走的时间,独自走上山坡,阻住了大队兵马。”

朝天回忆着,往西北方的一个高坡走去。尚清默默地跟在后面,也是一样的恍惚茫然。

朝天登上了高坡,环顾着三面山坡。不错,就是在这里,父亲傲然挺立,独自对着三面追兵,月白长衫迎风飘拂,手中钢刀挥舞着挡开如雨飞箭,明知无幸还要苦苦支撑,只不过是为妻子,为未出生的孩子争取一分一毫的逃命时间。

朝天一阵心酸,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泪水一滴滴落下,溅起面前的尘土。

尚清蹲下身,伸臂揽住朝天,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出声。尘土溅开,隐约有一点金光闪耀。尚清心中一动,扒开泥土,土中一个一个箭镞出现,慢慢刨开去,足有一两百个。箭羽箭杆大约早已腐烂不见,箭镞是镀金的,擦了擦都还闪亮如新,形状是特殊的四棱三尾。

尚清捡起一个,大手居然在颤抖。

“是蔡峻的队伍是不是?”朝天满脸泪水,胡乱用衣袖抹了抹问道,“我在运渎中看到他的卫队用的是金色箭镞!”

尚清半晌不语,两眼望天。白云悠悠,又怎知人间的爱恨情仇?

“是我父王的。”很久很久,尚清低声说道,“全琉球,只有琉球王的卫队用金色箭镞。蔡峻上天朝,带的是父王的一只队伍。”

朝天一怔,狠命想推开尚清:“你!你!”颤抖着说不出话。尚清拥着她只不放手,朝天如何推得开?双拳擂鼓一样打在他健壮的胸口,一边打一边哭了出来。

“我总会还你一个公道,”尚清紧紧拥着朝天,似自语、似发誓,“最多,拿我抵命就是。”

朝天又怔了怔,哭得更是伤心,号啕痛哭着,神智渐渐模糊。

月老的红线,为什么会绑在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身上?尚清一动不动,手臂拥得越来越紧,不言不语的沉默中,双唇咬得出血。

先打完仗吧!

正德十六年正旦这一日,二重山岛上照旧是寅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海中的舰队装束整齐,仍是排成燕形,缓缓往首重山岛进发。

最前方座船的箭楼上,朝天立在尚清身侧,望着海面上一团团乳白的晓雾,向来澄澈的双眸中也似蒙着浓雾,满是迷惘。

尚清神色凝重,眺望着前方,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朝天的身上。不敢想以后,甚至暗暗有些后悔,为什么将最后一岛的进攻定在正旦今日?怎么不拖一拖,将两人时光再延长一点?

再不会有了吧这三个月的欣喜、愉悦和幸福?

雾越来越重,舰队乘风鼓帆,越行越快,前方的首重山岛隔着雾却看不见,静悄悄的也没有声音。尚清收敛心神,握紧了手中的旗帜,旁边的向国泰提着战鼓也是神情紧张,两人都知道,大雾天若是中了埋伏可是全军覆没的事。

闹了一年半的“鬼虎”之乱,胜败就在今天!

朝天思绪纷乱,仍在走神:今天正旦,朝天宫里,定然已经里外打扫整洁,贴上了对联,膳房里准备了过年的汤圆素包?弘天师兄现在是大真人了,红包也都包好了吧?

回想那一年的正旦,师兄妹四人同游金陵何等开心!如今四人天各一方,“鬼虎”中用雷法的可能是她或者他吗?

亦是那一个正旦,在孔庙广场上初见尚清,初识琉球人,听到琉球欢腾的歌声。那火红的人影、五彩的面具、铿锵的锣鼓,至今想起仍是热血沸腾。朝天侧头望着尚清,忽然轻轻哼唱起来:“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眼中渐渐澄澈,又有了亮晶晶的光彩。

尚清怔了怔,跟着哼唱起来:“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一旁的向国泰不由自主也唱起来:“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是的,琉球人从来不过是这样简单的愿望这样朴素的理想:“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

三人自小小的哼唱渐渐高声起来,面上都浮上了笑意,仿佛还是那一年初识时的懵懂少年,那一次次的开怀时光,成长、分离并没有改变什么,仇恨,一定也不能!

前方浓雾中,就是首重山岛,尚清突然一挥旗帜,高吭粗犷的歌声直冲云霄:“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豪迈欢动,震响了箭楼、座船、无边的大海。

向国泰猛击战鼓,越唱越响亮,越唱越欢腾,上上下下的琉球士兵都跟着欢唱起来:“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

是的,我们本是如此淳朴热忱的琉球人,谁破坏我们宁静的生活,我们就和他血战到底!

歌声中士气如虹,大军欢呼着冲向沙滩、丛林、首重山岛中,不像是去杀敌,倒像是去赶集,去过年。尚清冲在第一个,魁梧的身形如初见时一样肆意豪迈地跳跃舞动。朝天含笑望着,守在岸边,血脉中的热浪汩汩流淌,冲向四肢百骸。

“小师姑!你们唱的什么?战歌吗?”云册好奇地问道。

朝天点点头:“是,是战歌。”是,这就是琉球的战歌!

云箓云函却没在意歌声,紧张地仰望着空中。晨曦微露中,几点金光若隐若现在云端,白云悄悄聚拢又随意飘散。云书已经五雷令牌握在手中,跃跃欲试。

欢呼声呐喊声越行越远,“就地投降,饶你等不死!”尚清洪亮的嗓门响彻山林。正旦突袭实在是高妙的决策,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然后乱而取之,不枉尚清和杨一清学了几年。

朝天听着微微而笑,万里迢迢赶来,“鬼虎”之乱终于平定了!

听着听着,朝天心中一动。一缕悠悠的歌谣似有若无,飘在嘈杂的喊声中。侧头看了看四个师侄,都在认真地备战,只怕对方突然又使雷法,一圈护卫的琉球军士神情严肃,持刀侍立。

朝天甩甩头又凝神听了听,吩咐云箓:“小心待敌,我去前面看看。”径自沿海岸望东走去。

海水正在涨潮,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千堆万堆白雪。波浪声中,歌谣仍是时断时续,几不可闻。朝天侧耳凝听,像捏着一根丝线,循声而行。

走过海边,穿过一畦稻田、几方药圃,歌谣声渐渐清晰:“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朝天加快了脚步,一颗心怦怦直跳。

满天漫地的一片花海,五彩缤纷芬芳馥郁。一间木屋半掩在后,门窗微启,雪白的帷帘随风轻拂,一缕炊烟袅袅没入半空。朝天驻足凝望,双目渐渐湿润。

窗牖上贴得是剪纸窗花,喜气洋洋的火红色,有憨态可掬的福娃、有拄着拐杖的寿星、有手执玉笏的禄神……就是每一年,朝天宫上贴的窗花。

“师姐!师姐!”朝天扬声叫着,迈步进了木屋。

没人答应,朝天正要四处找找,脚边忽然响起断续的银铃声。俯身看时,爬过来一个胖娃娃!

小娃娃约莫半岁的样子,圆头圆脑、穿着土布月白短衣,手腕脚踝都套着银镯子,每爬一步镯子上的铃铛就叮当响起,清脆悦耳。

朝天不由笑了,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喂!你是谁?”

婴儿仰起头,嘴边挂着一行口水,憨憨地“咿咿呀呀”,双目清澈如正午时分阳光下的碧水,幽深得看不到底,又仿佛似曾相似。朝天伸臂抱起,随手取出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口水,笑道:“你叫什么?”

婴儿挥舞着胖胖的小手,依旧“咿咿呀呀”,朝天嘬舌逗弄,婴儿咯咯咯咯笑起来,藕节似的手臂舞得更欢。

“他是鲁儿。”随着一个淡淡的声音,熟悉的高挑身形出现在门边,拎着一只竹篮,正是御天!

朝天又惊又喜:“师姐!真的是你!”

御天放下竹篮,随手将篮中的青菜、萝卜一一取出放在灶边:“自然是我。朝天宫的雷法,你们没看出吗?”

朝天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我离开朝天宫,就来到这里。与那国正想反叛琉球,见我露了两手,就聘我做了‘鬼虎’国师。”

御天神情淡淡的,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帮他打了一场又一场,逼得尚清狼狈困顿,就是想引你过来。可是事到临头,看到你带着云书他们四个,又下不了手。”

朝天目露困惑,见婴儿口边又是一行涎水,连忙取帕擦去,才抬头问道:“‘引’我过来,做什么?师姐你有什么事,在朝天宫里和我说就行啊!”

“朝天宫里说?”御天一把抢过婴儿,仰头哈哈大笑,“朝天道长!到了今天还是这么天真!不亏是朝天宫的公主!那么多人护着你,我怎么动得了你?就是知观,我们两人打起来,他哪怕心里爱极了我,也还是会帮你!”

见朝天一脸不解,御天冷笑一声接着道:“你当然要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你杀了飞天,我定要为他报仇!”

“我杀了飞天?师兄?”朝天喃喃重复着。

“南浦驿就是飞天!”御天声音渐渐高起来,“你瞒得过别人,难道瞒得过我?朝天道长!飞天对你痴情二十多年,你怎么忍心下的手?”

“我,我……”朝天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你当然要说,你不知道,”御天又是一声冷笑,“可是朝天宫的雷法你认不出也罢了,他的人你也认不出?枉他对你好了那么多年!”右手一翻,手中银光闪闪:“今天你就纳命吧!”

朝天连连急退,御天怕她使出遁甲逃掉,步步紧逼不给朝天丝毫喘息的时间。朝天不会武功,顿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话也说不出来。

御天左手中的婴儿在母亲手中颠簸起伏,见两人穿梭如风、驱退若电,只觉大是有趣,“咯咯咯咯”又笑起来,越笑越是响亮。师姐妹二人听着这笑声渐渐也忍不住笑意,御天手中的光芒渐渐慢了下来。

突然婴儿“咯噔”一声停住了大笑,打起嗝来,一个接着一个,淡淡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朝天停下脚步:“师姐,你看看他。我不逃就是。”

“哼!你若是逃,我就拿尚清抵命!”御天放了一句狠话,走到帘幕后给婴儿喂奶止嗝。

朝天背过身,随口问道:“为什么叫鲁儿?”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所以叫鲁。”御天顿了顿,淡然道,“文鲁。”

“文鲁,他姓文?”朝天猛地一转身,睁大了眼睛:“他是,他是……”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难怪这婴儿的幽深双眸似曾相识!

“不错,他是飞天的儿子。”御天平淡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骄傲,“他或者对你痴情,但,是我得到了他,在安庆。”

振风塔上,斜风细雨,他完美的轮廓、滚烫的身体、柔情缱绻。那一夜,永世难忘。自朝天当日无心说出五雷正法金银双修,自己就苦心研究。四枚令牌看起来是无意撞上,实际为了这一撞,练了何止千次万次!而唤师兄扮柔弱,推他走以退为进,不消说都煞费了苦心。

望着朝天张成浑圆的嘴巴,御天只觉得一阵痛快:“朝天宫里十几年,你是公主我是仆佣,飞天什么都宠着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是终究是我有了他的孩子,为他续文家香火。你说,我要不要为他报仇?”语声中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得意。

好半天,朝天才合拢了嘴,轻声道:“师兄没死。”

木屋中一片寂静。清风徐来,雪白帷幕拂动的沙沙声、文鲁吧嗒吧嗒的吮吸声、灶中噼里啪啦的火星声……

良久良久,御天缓缓吐出两个字:“什么?”声音干涩沙哑。

“我本来答应了师兄不说的。”朝天道,“可是文鲁不能没有父亲,他们彼此都没看过一眼……”

朝天的眼眶湿润。是,如果能够,我愿意用一切去换。父亲啊,看我一眼!

“鄱阳湖中,他被宁王砍杀,”朝天回忆着说道,“我拉他跳入湖中逃了出来,可是伤得极重,足足养了两个多月。阳明先生感激他最后关头没有使雷法下雨,知道他不愿意让文家和朝天宫知道,就编了这个故事,让大家都以为南浦驿不过是南浦驿而已。”

隔着帘幕也看得出,御天浑身颤抖:“他,在哪里?”

“琉球的甘地曾偷偷告诉我,师父在凤麟洲,”朝天道,“师兄去寻师父了。”

“凤麟洲……”御天低低沉吟,“那是十洲之一?在哪儿?”

朝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不过,”朝天有些迟疑地说道,“师兄是我用甲马送走的。”

帷帘“唰”地拉开,御天面色发白,双眼闪着奇异的光芒:“小师妹!”

朝天自袖子中取出甲马,随手画着:“师姐!我猜想师兄一定很想见到文鲁。不过,”顿了顿道:“师姐,不过凤麟洲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谁也不知。你若是带文鲁去了,说不定很艰难。莫若我跑一趟,叫师兄回来。”

御天摇了摇头:“‘凤麟之洲,西海之中央,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多凤麟,数万各为群。又有山川池泽,及神药百种,亦多仙家’。我一定要去。只要,”御天向来刚强的面上现出一丝羞涩:“只要飞天在,再苦再难我也甘之若饴。”

朝天默然,继续画着甲马不吭声。小时候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御天待飞天,不是一般的痴心。

文鲁仍旧挥舞着短短胖胖的手臂,咿咿呀呀流着口水,御天逗弄着儿子,低着头道:“最主要的,他不见到鲁儿,我实在、实在没有信心。你在他心中分量太重,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在鲁儿的份上接受我。”

朝天想了想道:“师兄自幼随母亲过活,后来孤身来了朝天宫,童年的阴影在他心中一直难以消除。我想,他怎么也不愿他的儿子再和他一样。”

御天像是松了口气,眺望着窗外,像是自语,像是下决心:“所以小师妹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一定牢牢抓住,”冲朝天眨了眨眼,“以后的时光,我带着鲁儿和他耗上了!他想一个人去做神仙,不可能!”

朝天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飞天自幼孤苦,正是要御天这样死缠滥打百折不挠的,给他俗世的热闹温暖。那一块千年玄冰终会融化,变成暖暖温泉。

御天也笑起来,接过朝天画好的甲马仔细戴好:“云册他们几个我就不见了,赶紧走,别再不在凤麟洲了。”

朝天知道她急着见飞天,并不多话,摇了摇婴儿的小手笑道:“看你的了!文鲁!就赖在你爹肩上,流口水!”

师姐妹两人想象着飞天那么个洁癖被文鲁整,又一齐笑出来。朝天伸臂抱住御天,轻声道:“师姐,珍重!”

御天别过头,也低声如细语:“你也是,多保重。”朝天点点头,双手掐诀脚步连踏,“急急如律令!”声音刚落,御天倏忽不见。

朝天静静站了一会儿,缓缓出了木屋,轻轻带上了门。落英缤纷芳草馥郁,远处海浪拍打着礁石,头顶白云悠悠淌过。

“小师姑!‘鬼虎’的雷法没有动!”行到半路,迎面撞上四个师侄,云册急急忙忙地叫道:“琉球的大军已经占了全岛,那个作乱的与那王听说正睡得香,被尚清一把拎出来,还嚷嚷着讲梦话呢!”

朝天点头不语。御天见到自己毫不惊讶,自然是知道琉球队伍今日上岛,可是既不行雷法护岛,甚至也不通知与那王,彻头彻尾地只是利用他引自己出现。该赞她多谋善断呢,还是该佩服她冷血顽强?

朝天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以后这些烦恼可都是飞天的了!

尚清大步走过来,满脸狂喜,不顾四个朝天宫道长的目光,一把拥住了朝天:“朝天!我们成功了!‘鬼虎’之乱至此平定!琉球从今后三省并三十六岛统一!太平盛世!”

确实,平定了鬼虎之乱的琉球,势力扩张到整个琉球列岛,确定了北起喜界岛、奄美大岛,南至宫古、八重山群岛的广阔疆界。之后琉球进入了稳定发展时期,万国津梁之国安定、富裕。明亡后,康熙二年正式被大清王朝册封,继续效忠中国。历代琉球国王,也就是尚清的子孙,一直由中国册封。

然而琉球国不幸,有一个世上最贪婪的邻居,日本。1609年,日本萨摩藩率兵侵略琉球,逼迫琉球进贡,琉球王国形成“两属”状态,并被日本强占去北部奄美五岛。

1879年(清光绪五年、日明治十二年),日本将奄美群岛划归鹿儿岛县、奄美群岛以南的琉球诸岛强行划为日本的第四十七个县,取名“冲绳”。琉球王宫内外所有汉文的诏令诏书公文账册通通被销毁,琉球尚泰王被抓到日本。尚泰王的妹夫向德宏匍匐在大清总理衙门前痛哭求援,给李鸿章的请愿书上写着:“生不愿为日国属人,死不愿为日国属鬼!”

大量琉球人游行请愿,北京、天津、福州,此起彼伏。琉球本岛上的武装抗争更是连续不断。羸弱的清政府当时内外交困,然而自始至终,没有承认日本吞并琉球、没有同意所谓的“冲绳县”。交涉、抗议、请各国调停……甚至找到琉球王的两个儿子尚典尚寅,准备“兴灭国、继绝世”。然而之后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台湾、澎湖都被割让给了日本,清政府哪里还有琉球国的发言权?琉球陷入了漫长黑暗的日本殖民统治。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政府以“担心琉奴带领支那人清算日本”为由,下达惨无人道的“玉碎令”,要当地驻军杀光琉球人。据不完全统计,美军攻入琉球前,日军共屠杀琉球百姓二十六万余人!

因清政府一直拒不签字,日本将琉球攫为己有其实始终不合法。所以二战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据此法理两次建议将琉球归还中国,在蒋介石的日记中记载了这一过程。

“我反复考虑,琉球群岛在台湾的东北面,面向太平洋,是你们的东部屏障,战略地位极为重要。你们得到了台湾,如不得到琉球,台湾也不安全,更重要的是,此岛不能让侵略成性的日本长期占领,是不是与台湾及澎湖列岛一并交与你们管辖?”

面对罗斯福的这一高瞻远瞩的诚恳建议,蒋介石犹豫再三的答复是:“琉球问题比较复杂,中美共同管理为好。”后人可以理解,经历了多年艰苦抗战的蒋介石在此时面对着复杂国际局势时的小心谨慎,然而这一个答复他自己后悔终生,琉球也丧失了宝贵的归还中国的机会。

1969年美国与日本单独签订《归还冲绳协定》,私相授受琉球群岛,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民强烈反对。在法理上,美国这一做法违背了联合国托管制度的立法目的,无效,非法。

琉球国,还有一天会重现吗?

正德十六年正月初九,尚清安顿好了八重山群岛上的防卫、降军、百姓,带着捉到的与那王等匪首,率领大军凯旋返往琉球大岛,朝天宫的五位道长随行。

忐忑的尚清和朝天都没想到,尚真王会亲自到那霸码头迎接。 OSKTL8RYp45zLpWg4xUh1rQ9aMv1rmWEDbJZQIsZjZoMAdquIxXzX7u5DA3tjF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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