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这次的队伍,十分庞大。
因朝天并不会雷法也破不了,弘天便派了飞天的弟子云函云箓和御天的弟子云书云册四人随行。四个年轻道士自幼习的五雷正法,在飞天走后又同在御天的教导下练成一套四人合击阵法。要知道雷神至威至猛,破雷法的最佳办法就是以刚制刚,靠硬打硬,弘天自忖朝天宫这四个弟子的合力、与当年的飞天御天也差相仿佛,再加上朝天,琉球岛国上的一个什么“鬼虎”怎么也对付得了。
然后还有朝廷的官员,捧着正德皇帝的圣旨。明代设有行人司,正八品的行人三十七人,对内颁行诏敕即发布皇帝的命令;对外就是册封国王、奉旨诏谕、吊祭、赏赐。给事中则是品卑权重,与御史互补的言官,也管封驳诏旨殿试受卷,以及充当册封宗室诸藩告谕外国时的使臣。
朱厚照命南京礼部从南京礼部和行人司里各选了些人,经过南京九卿会推,定下由行人司行人李翰为正使,给事中孙芳为副使,带了二十来名属从,备了钦赐的礼品瓷器丝绸之类,装了有十两大车,随朝天一同赴琉球。
自南京到琉球,需从陆路到福州,再转海船。只走了半天,向国泰便急了,找到朝天说若按着这么慢腾腾地走,等到琉球鬼虎早就攻下那霸了。
朝天也明白这样不是办法,和李翰孙芳商量下来,决定朝天带着四个弟子与向国泰快马先行,到了福州乘琉球快船赶奔琉球。向国泰的几个随从陪着李翰孙芳押着车队随后跟来,这些大明的朝廷使者,则乘坐朝廷的封舟即大型福船。
计议已定,六个人打马疾奔。不几日到了福州,来不及歇息寒暄,匆匆上了琉球快船。
大明的市舶司(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机构,类似于现在的海关)在洪武年间设立,广州的是为占城、暹罗、满剌加和真蜡诸国;浙江宁波是为日本朝贡而用;而福建的自泉州移至福州,基本是专为琉球而设。直至清朝光绪五年为止,琉球以福州为通往中国的门户,对大明大清朝贡,贸易持续不断,五百多年。
明永乐时规定琉球两年一贡,可是琉球常常是年年朝贡,明朝两百六十七年之间,琉球朝贡了一百七十一次。而自洪武五年(1372)至清光绪五年(1879)的五百零七年中,明、清两朝共册封琉球二十四次!
朝天第一次乘海船,说是快船却也不小,五支桅杆,约有一百五十料,比起当日在鄱阳湖中王守仁的坐船差相仿佛,乘潮直下,瞬时漂出一二十里。
待出了五虎门,向东一望,苍茫无际,海水作葱绿色,渐远渐蓝,朝天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海洋是这样的!比起长江、鄱阳湖,更要广阔多少倍!回想自幼练功的泮池、运渎,似乎变成了小池塘和小溪。朝天忽然心中有些忐忑,太岁穷水在这无垠海洋中还管用吗?穷,是一定穷不了的了。
向国泰巡视了一遍水手操船,确定毫无差错了,才走过来递给朝天一顶宽边大草帽,笑道:“越往前走越是晒得厉害,戴上吧!”自己仍是黑黝黝的并无遮挡。
朝天含笑接过:“难怪你回去几年像换了个人。不光是相貌晒得变了,正议大夫呐!了不起。”
向国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国子监学了几年回去就是中议大夫了,去年升的正议大夫,家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早晚指着我接班。”
朝天知道国子监官生在琉球向来被重用,而向家是琉球的七大姓之一,向国泰的父亲是琉球国的紫金左大夫,对向国泰期望极高。在五十年前的篡位血案中,不知道向家扮演了什么角色?十有八九,那时候是帮凶吧?
朝天想着想着,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望着茫茫大海,只觉得心绪纷乱。
向国泰像是看出了朝天的疑惑,收敛了笑容严肃诚恳地说道:“朝天道长,尚德王与尚圆王当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谋权篡位。我曾经问了家父多少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很清楚地记得尚德王的残忍暴虐。”
海风拂面,向国泰像是下了决心,接着说道:“当时琉球统一不过几十年,国力微弱,可是尚德王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多少人家偷偷逃到大琉球甚至日本那些地方,想谋个生路。尚德王发现后索性禁海,渔民只许用平底的沙船下海!你知道,这种船出不得远海,碰到一点儿风浪就会沉没。尚德王控制百姓不惜用到此等手段,可是百姓在琉球实在活不下去,仍然宁可冒险逃亡,不时有船只在海中沉没。琉球海志上,仅成化四年,就有一千两百六十多人亡于沉船!”
朝天一声不吭,宽边大草帽遮住了大部分脸庞,看不见什么表情,但是宽袍阔袖迎着海风飘拂,瘦削的身体在颤抖。为来琉球研习过大明船舶的朝天,自然知道沙船是北方人常用,适合风浪不大水流平稳的内河湖泊,尚德王让百姓用沙船,摆明了是不让人出海远洋。
向国泰轻叹一声:“成化五年,尚德王对外要打仗、对内要修首里皇城,库中无银无粮,唯一的办法又是再加重税。可是当年连续遭遇台风,百姓本就活不下去,哪里还能再加税?终于叛乱四起,那霸城风雨飘摇。九月十六那日,城中百姓暴乱,攻入王宫,尚德王在乱中被杀。”
“我不信。和金圆无关?”朝天的声音有些沙哑。
“金圆当时身任御锁侧,和天朝的户部尚书差不多,手上并没有兵权,”向国泰说得诚恳,“绝没有能力策划一场叛乱。后来一直找不到尚容,大家都以为他叛乱中丧身,金圆才在众臣推戴下做了国王。”
“找不到?”朝天冷笑一声,“那后来追杀就找到了?”
向国泰默然,半晌说道:“那是后来很久以后了。尚圆王死后王位被他的兄弟尚宣威王继承,尚真王的王位是自尚宣威王手中夺回的。也许,保护王位成了他的习惯。”顿了顿道,“尚容被杀的那一年,家父在天朝朝贡,朝中是蔡大夫主政。”
“我知道。”朝天说了三个字便抿紧了嘴,望着大海再不发一言。
飞天使出无名无形之法,让自己忘记了琉球的一切也阻止了自己报仇。蔡峻,硬是被放回了琉球!
朝天清晰记得,在南昌宁王府中听飞天说出原委之时,自己的震惊、懊悔、恼怒甚至气愤,而飞天望着自己,幽深双眸中并不是歉意。也许经历了多年怨悭的他,明白那种苦痛和煎熬,真心觉得还是忘记的好吧?只是父亲、母亲,他们红色的鲜血就在我眼前流淌,我怎么能忘记?
朝天仰望碧空,双拳紧握。
大海无边无垠,平静得犹如宝蓝锦缎轻轻荡漾。此一去,可能雪此仇恨吗?
第二天过了淡水、第三天经过钓鱼台(现钓鱼岛),远远望去,一座座小岛相连,像一排笔架一样。向国泰热忱地指给朝天宫几个人看:“每次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天朝。”
云册最是话多:“天呐!走了这么远,还是在我大天朝的地方!”
快船继续往南行驶,一日比一日温暖,此时南京已经是深秋,船上却像暮春初夏一样。向国泰笑道:“前面不远就是黑水沟(现中琉海沟),是天朝和琉球海域的疆界。天朝人也好、琉球人也好,惯例在这里要祭拜天妃,感谢天妃保佑顺利海航。”
朝天本是道士,自然对天妃这位海神娘娘深信不疑,虽然是第一次拜天妃,恭敬虔诚,专心默祷。然而求什么?除了保佑琉球百姓平安富足,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洁白的海鸥在桅杆前后盘旋飞绕,“嘎——嘎——”叫着,朝天眺望着碧海蓝天,心潮亦似海中的波涛,起伏不定。
第五天,隐隐看见一座矮小的山峰,“那就是姑米山,这里已经是琉球界内了。”向国泰轻声道,“朝天道长,你到家了。”
朝天转过了头,掩饰住满眶的热泪。
第六天天刚蒙蒙亮,舱外忽然一片喧哗,欢声震天。朝天上到甲板,见船员们都在雀跃欢呼,眺望前方,远山一带,直如虬形。
朝天忽然醒悟过来,这就是古名“流虬”的由来,以其形似起名。自己,真的到了琉球!朝天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奔涌而出。这就是,我的血脉源起之处,我的父母之邦!
益行益近,渐渐看得清楚。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岛屿蜿蜒相连,南北相望,中间一座最大的想来就是大琉球岛了。尚真王,就在那个岛上!
“朝天道长!”向国泰此次与朝天重逢一直恭恭敬敬,称呼规规矩矩。一则朝天大了,长年修道自然而然有一种肃然威严,二来向国泰刚刚到南京就在校场上看见大明皇帝与朝天交情极不一般,甚至为她特意遣使来琉球。大明的皇帝啊!在琉球人心目中,那是不亚于天妃娘娘的天神。
“朝天道长!中间那个大岛是大琉球岛,那霸港在岛的东南,距此大概两个时辰;北面是是喜界岛、奄美群岛,如今暂时平安无事。”
向国泰神情凝重:“南方那里的一串小岛就是八重山,世子正率兵在那里与‘鬼虎’作战,生死未卜。快船过去差不多三个时辰。我们去哪里?”
朝天诧异地看了眼向国泰:“当然是战场!”
向国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怕、我以为、我当是……”赶紧吩咐水手们扬帆往八重山群岛驶。
正刮着东南风,顺风顺水船速飞快。渐渐可见一座座岛屿如绿色青豆零星散落,“八重山群岛就是自一重二重到八重山,共八个岛,”向国泰道,“我去天朝的时候,‘鬼虎’占了六个,如今不知怎么样了。”
朝天迟疑半天,轻声问道:“世子,好吗?”
一别又是几年,虽然福州那里偶尔会来封信和琉球的礼物,然而毕竟相隔万里,好几年了。
向国泰犹豫着,像是不知道怎么说,见朝天皱眉,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世子他,他领兵在外平乱,我见到的也不多。”
朝天不吭声,凝视着向国泰。向国泰被看得低下头去,隔了半晌才决然道:“世子不好,过得一点儿都不好!打仗一直东奔西跑地很辛苦,王妃是前年过世的,世子伤痛不已,和国王的关系又一直紧张。而且,而且这么多年国王总逼他娶亲,王妃临终时死活不闭眼,要世子答应尽快成家,然后现在自国王到琉球七大姓都逼他!只有我知道,他是在等你……”
向国泰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世子过得过得太苦了!”
海风和煦,阳光温暖,朝天迎风而立、默然无语。蔚蓝高远的天空中,几朵白云缓缓流淌,仿似初遇尚清在泮池旁那一日的晴空。
原来他的母亲过世了,原来他不顾众人催逼至今不娶。那一个世上最亲爱的人啊,偏偏有最深的仇!注定了和他将有悲剧的结局。
然而即使是悲剧,彼此从不曾相负,万里相望中一直彼此等待,或许,就已经足够了吧?
向国泰不敢再说,见前方一座座小岛越来越清晰,擦了擦眼睛,下去安排水手准备靠岸。朝天心潮起伏、仰望碧空,望着望着渐渐神色凝重。
云箓匆匆跑上来,轻声道:“小师姑!天上的云彩不对劲!”
朝天“嗯”了一声:“是有人在使雷法。”
云册云函云书也跑到甲板上,最小的云册竟然有些兴奋:“小师姑!我们要不要现在结阵?”
话音未落,“轰隆”“轰隆”“轰隆”连声响雷,空中的云朵开始翻滚,乌云渐现,慢慢遮住了蓝天,海天之间迅速暗下来,刮起一阵阵大风。
云册急得跺脚:“小师姑!”
朝天摇摇头:“先看看再说。”
云书望着天空侧耳聆听,云函云箓对望一眼,也是满面担心。
向国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朝天道长!前面直冲六重山岛的舰队就是世子的琉球水军!”
朝天引颈望去,茫茫大海波涛汹涌,一对战舰列成燕形,正往东南方小岛上前进。
最前方的是艘四百料战座船,也就是八橹海船,轨范仿似楼船,大而雄、坚而利,乘风驱浪,气势夺人;中间是一艘海沧船,更加高大雄壮,左前右三方各种弩箭、鸟嘴铳、火箭密密麻麻地排列整齐;左右两侧各两艘苍山船,最上层的风帆高扬、鼓荡不停。苍山船之后,居然还各跟着艘乌艚船,黑乌乌得毫不起眼,其实却是性能优秀价格昂贵的海战利器。
向国泰说得不错,琉球的水军,并不弱。
隔着滔滔海水,朝天还是一眼望见了座船箭楼上巍然挺立的魁梧身影,和脚下海船一样雄大坚定。朝天的眼眶忽然湿润,又是三年不见,聚宝门外依依而别,似很久以前,又似就在昨天。
何等幸运,我遇见了你;何等不易!纵有千重阻隔万种艰辛,我来到了你的身边。
风浪越来越大,风向渐渐转为西北风,迎面刮得睁不开眼睛,直将船往海中吹。“落帆!上橹!”是尚清洪亮的声音。
鼓蓬蓬的风帆迅速落下,两弦出现整齐划一的长橹插入汹涌的波浪。橹就是大桨,要四五人才能划动,“嘿——嗨!嘿——嗨!”齐整的号子声中,舰队逆风而行,艰难地往岛上靠近。
朝天望了望天空,突然喝道:“结阵!”
四名弟子等候多时,瞬间八枚五雷令牌齐齐出手,合在云函云箓云书云册之间好似铁八卦,四人急踏禹布口念咒语,“急急如律令!”厉声出口!
恰在这一刻,一道闪电裂开乌云自天空直劈而下!眼见就要击中尚清的座船,霹雳在空中突然转向,窜至铁八卦又折回空中!
箭楼上的尚清蓦然回首,电光银辉中望见快船上玄色的身影,依旧是宽袍广袖迎风飘扬、仙姿绰约乘云御龙。尚清揉了揉眼睛,经年相思,如梦似幻。
“轰隆”一声炸雷,大雨哗哗如注!
“好险!小师姑!”云册满身湿淋淋的,兴奋笑道。刚才若是晚一点点,琉球舰队不免烧焦,而若是早一点,霹雳定然另有花样。四个小道士对这个小师姑不由得又敬又佩。
朝天却没在意四个师侄,双眼凝望着千方的海面,神色凝重。随着乱舞的狂风,海中波浪越来越大,浪尖已经跃过甲板,与瓢泼大雨裹在一处,击打着琉球军士。所有大小船只都在剧烈摇晃,特别是乌艚船已经歪歪倒倒,随时都要倾覆。
朝天长声清啸,一跃入海!
四个小道士大惊,手中的令牌不敢随意动弹,云箓叫道:“起咒!”八只云履禹步再踏,狂风暴雨中“雷神至矣”低低摇荡。
大海像在发怒,又像是在发疯,漫天的海水颠簸摇晃,一蓬蓬巨浪兜头而倾。尚清浑身早已湿透,却嘴角弯弯抑不住笑容。“快划!”喝令声中带上了笑意,“嘿——嗨!嘿——嗨!”的号声更像欢腾的歌曲。燕颔虎头的魁梧身形傲然挺立,双眼盯着水中,手提钢刀蓄势待发。
舰队上的水手都是久战之师,一边使劲划橹,一边跟着一起欢声“嘿——嗨!嘿——嗨!嘿——嗨!”暴雨的哗哗声、狂风的呼呼声、巨浪的滔滔声,竟然盖之不住。
透过汹涌的海面,依稀可见玄色的身影,如鱼游动、如风掠过,不知何时,波浪渐渐小下来,狂风渐渐转向东南和风,船只不再剧烈颠簸,缓缓地,缓缓地靠上了岸边。
“犯我琉球者,杀!”尚清举起大刀,振臂高呼,第一个跳上岸,奔过沙滩,往岛中冲去。
“杀!”“杀!”“杀!”琉球队伍士气大振、嘶声呐喊着蜂拥而至。沙滩后是一片椰林,林中迅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格斗声、厮杀声。
波浪停歇,大海恢复了平静,快船也急急到了岸边。四个小道士守着阵法不动,向国泰奔上岸,随手捞起鼓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擂响了战鼓。
“杀!”尚清洪亮的声音震得椰林回响,向国泰满脸振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又是“轰隆”一个响雷,东南风戛然而止,大雨骤然不见。云册第一个跳起来:“咱们赢啦!”云函云书旋即跟着欢呼:“咱们赢啦!”只有云箓微微笑着不说话,皱眉若有所思。
林中厮杀声叫喊声渐渐止歇,杂沓的脚步声追赶声匆匆远去,“穷寇勿追!”传来尚清的命令:“四下搜索!”
乌云渐散,天空清澈高远,金色的夕阳斜斜照进椰林,尚清大步走出,满面笑容中又似有些紧张,匆匆大步奔向沙滩,屏住了呼吸。
蔚蓝的海面犹如宝石,泛着粼粼波光。四个小道士回头望去。尚清瞬间想起了运渎,傍晚时一样的变幻多彩瑰丽绚烂,那个玄色的身影映着丝丝缕缕的橙色晚霞,在水中冉冉升起,九梁巾随风飘扬,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正似吸风饮露乘云御龙的姑射仙子。
尚清再也忍耐不住,狂奔上前,一把将朝天拥进怀中,紧紧抱住。深藏心底的渴慕,日夜刻骨的相思,化成这一个拥抱,万物不复存在,天地空茫一片,只有她,只有怀中的她。
向国泰热泪奔涌,黝黑的手拼命擦着肆意纵横的泪水;四个小道士呆呆望着,张大的口浑然正圆。
“吧嗒!”一个熟透的椰子落在脚边,云册使劲揉了揉眼睛,喃喃地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