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春光明媚。王守仁拄了只杖,趿着鞋,缓步出了静念楼外。
午后的朝天宫甚是安静,道人们结束了晨课,三三两两的,或池畔弈棋或柳下品茗或花中静坐或石上抚琴,暖风习习花香馥郁,时有飞燕自空中划过。分明就是一幅逍遥自在的世外天宫景象。
想来是双梧真人吩咐过了,观中的道人见了王守仁并不惊异,有些含笑颔首,有些视而不见,蓝色大褂的道童们则大多恭敬行礼,叫一声“阳明先生”。王守仁不由得苦笑,这小号倒传遍江南了,只是自己凭什么当得起这称呼?
无论是道童们还是王守仁本人都没有想到,“阳明先生”不但光耀当时而且名传千古,真的成为中国历史上与孔子并肩的圣贤。
王守仁走了一会儿有些气喘,肩头依旧锥心疼痛,全身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眼前是栋高阁,雕栏玉柱,青地大匾上是“景阳阁”三个字,正对着一塘碧水几棵石榴,水边假山上朱笔写着“落霞池”。盛开的石榴花映得天空红彤彤的,令人无端端觉得热闹。
王守仁拄着杖,在阁前石凳上坐下,敲了敲胸口。这才三十六岁,怎么弄得似个七老八十的老太爷?心中郁闷着,又咳个不停。
“哎!阳明先生!好些了啘?”阁顶上突然伸出个头,笑嘻嘻地问道。
王守仁有些意外,抬头望去,是仇英。笑容依旧灿烂,只是清秀的脸上不少朱色油漆,更一股浓浓的油漆味自阁顶飘下,显然正在干活。
仿佛自仙境突然回到人间,油漆味提醒着仍在尘世,王守仁深吸一口气,淡淡含笑,简短道:“好多了。”
仇英继续笑得金光灿烂:“弘天道长是出了名的神医,救过几多金陵城里的百姓!何况还有真人亲自看视!你这点小伤,笃定一歇歇就好哉。”话是真多。
王守仁正在欣慰,仇英接着道:“倘若勿好,恐怕就是你的报应嘎。”王守仁额头上不由得又是一道道黑线:“我有什么报应?”
仇英笑道:“啊唷,我以为‘阳明先生’都懂的咯。双梧真人每逢朔望会开坛说道,这个月初一说的是‘善恶承负’,吉凶祸福都是报应,是老天对人行为善恶的赏罚。‘阳明先生’有此承负之厄,自然、自然……”
望望王守仁渐渐发青的面色,仇英笑嘻嘻地改口:“自然只是一时之厄,积善修心,笃定会一下子过去哉。”
王守仁“哼”了一声,默然不语。少时狂傲,自然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二十多年过去,却一片迷惘。圣人立德立功立言,自己何以一无是处?难道真的错了?今日之厄就乃是应得的报应?
江南的春风拂过,王守仁的心中冰凉冰凉。石榴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沾在衣角鬓边,王守仁只当不见。
仇英见王守仁闷闷不乐,有些过意不去:“王大人回府了啘?你留在这里养伤蛮好咯,其他事也勿要急了。”随手一指微波荡漾的池塘,“双梧真人常说修道如水,随物赋形,柔弱不争。我看先生有些、有些太过刚强执着咯。”
王守仁怔了怔,这些浅显的道理自幼就耳熟能详,说是烂熟于心也不为过,可是有什么用呢?修道之人自然可以清静寡欲,少私忘我,忘形忘利甚至忘心,可我既然来此世上一遭,自然不仅要修身齐家,更要治国平天下!华衣美食、广室珍宝、音色财货本无所求,尊名荣贵也可以无争,可是阉党横行难道随它去,大明要亡了难道随它去,天下百姓遭殃难道随它去?只为了“如水”“不争”?
王守仁摇摇头,似是自语似是回答:“不。王某有为之身,做不到。”
仇英正要说话,“仇英!”文飞天大步自前走了过来,侧头看到王守仁,淡淡打了个招呼:“阳明先生也在这儿?”便仰头对仇英道:“仇英!你在上面看看!”
“看什么?”仇英精神一振。
文飞天单手一撑阁前的圆柱,蹿两下翻身上了屋顶,压低了声音:“你看,外面仓巷里的那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是那天追阳明先生的杀手。”
王阳明在石凳上一听头就大了,一胖一瘦,那是钱致钱远?仰头望了望高高的阁顶,颇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上不去,只好竖起了耳朵倾听二人。
仇英伸长脖子探头望了望:“这两人今朝一早就守在角门口了,我还以为是宁王府的嘎。”
文飞天冷冷道:“这些锦衣卫真是猖狂!还有两个守在大门口呢!偏生师兄拦着不让我出去教训他们。”
仇英笑嘻嘻地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飞天道长,看我的!”
文飞天一看是个弹弓,怔了怔道:“好!你可瞄准了。”
王守仁听到这里忍不住叫道:“喂!你们两个做什么?”
仇英依旧压着声音笑嘻嘻地道:“阳明先生勿要出声!看我们搭你报这一刀之仇。”
文飞天道:“弹过就趴好了,别抬头!不能让他们发现,知观该不高兴了。”
仇英“嗯”了一声,先挪到阁顶飞檐后的洼槽中伏好,笑眯眯地招呼文飞天也伏下来。
王守仁本欲出言阻止,想想又没吭声,不是要“如水”嘛,从今儿起,啥也不干!王守仁一阵眩晕,往柱子上靠了靠,有些赌气似的。
仇英拾了块碎瓦,文飞天拦住道:“这个太大了吧?别真把他们弹死了。师父说这几个人有用的。”
王守仁心中一动,双梧真人为什么说“宁静致远”有用?能有什么用?这么一走神,屋顶上两人低低说些什么就没听见,大约仇英换了个小石子,“嗖”一声去势如风,正正击中候在侧门的胖子钱远头上。钱远“哎哟”一声跳起来:“谁!谁打老子?”
仇英“哈”一声笑出来,文飞天连忙按下他的头,两人伏在飞檐后,仇英笑得浑身乱颤。王守仁想象钱远的模样,靠在柱上也忍不住嘴角弯弯。
钱远骂了几声,踮脚伸头四处张望不见人影,口中嘟囔着,揉着脑袋继续守门。钱致安慰道:“大概是鸟儿。别管它。”
仇英忍着笑,捡起个石子,拉开弹弓,又是“嗖”的一声,还是打在钱远脑门上。钱远捂着脑袋跳起来:“谁!给老子出来!”一边叫一边骂:“知道你大爷是谁吗?翻天了你!”
伸长了脖子到处搜寻,却只不见人影。仓巷中来来往往的除了当地居民就大都是来缴粮的商贩,看来看去没什么可疑的人。
钱致止住钱远的叫喊,皱眉低声道:“四弟,这看来是朝天宫里面弹出来的,他们发现咱们了。”
钱远捂着脑门:“那怎么办?咱们要不大摇大摆进去,就说是张公公的命令,咱们有公公的腰牌,怕什么!”
钱致摇了摇头:“要是能这样直截了当,在京城不就解决这小子了?公公派咱兄弟干这差事,自有他的道理。”
钱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就这么守着?哎呦!他妈的,疼!”这一弹弓打得不轻,额头上竟然流下血来。钱远一挥手说道:“不好!三哥,我这挂彩了,可不得了!”
钱致探身看了看:“真出血了。”
两人回头望着,朝天宫高高的朱墙内重檐叠宇,夕阳正洒在琉璃瓦上,金光灿烂中说不出的富贵高华。
良久,钱致叹口气:“朝天宫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先回去治伤吧。”
飞檐后的仇英望着一胖一瘦的两个绿色身影走远,忍不住哈哈大笑,与文飞天翻身跳在阁前,仇英兀自笑得直不起腰;文飞天一向冷淡,双眸中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王守仁见了两人的模样,笑道:“你们两个!钱远这可有得受了。”
仇英问道:“阳明先生,这几人的名字你是哪能知道咯?在京城里见过啘?”
王守仁摇摇头:“是我出了城在北京城外才碰上的,名字是后来偷听他们谈话听到的。”顿了顿道,“我出城的时候有些朋友相送,人比较多,他们大约未敢明目张胆动手吧。”
文飞天思忖道:“我想起来了。你那些朋友中有个叫湛若水的吧?那些送别的诗词有些传到南京了!”
想了想,他吟道:“我记得有一首是:‘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勿忘与无助,此中有天机。’师父说,这个湛若水倒像我们道家的弟子,这个‘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说得甚有根基。阳明先生,他是你很好的朋友?”
王守仁听文飞天吟着这诗,不由有些出神。声音清朗悦耳,仔细听去带着一丝吴中口音,软糯轻柔。他姓文,难道竟是长洲文家的?堂堂文氏书香世家,为何会有子弟流落在外做了道士?
王守仁心中疑惑,面上仍旧笑着:“飞天道长记性真好。不错,湛若水是我的好朋友。”顿了顿又道:“最好的朋友。”
仇英却望着文飞天道:“方才那句阿好再念一遍?我勿曾听懂。”飞天依言又吟了一遍。仇英问:“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是啥个意思啘?”
文飞天道:“无为是我们道家的第一要旨,自太上老君就一直说‘为无为,则无不治’,要‘致虚极,守静笃’,历代祖师也都强调‘清静无为’。这里解为‘自然无安排’,就是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王守仁沉吟笑道:“不错,飞天道长说得对。湛若水这是劝我不妄贪求,寡欲恬情。”不由得有些郁闷,在好朋友看来,自己这次上奏疏也是没什么意义?有些贪求了?
王守仁出了会儿神,摇摇头不去想,侧身问文飞天道:“飞天道长是在观中上的学?”
文飞天似乎有些不愿意多谈自己:“是。我们都是师父教的。”拍了拍仇英:“观里有义学,是师兄教百姓识字。金陵百姓不少人都是这样学会认字的。对吧?”
仇英笑嘻嘻地:“是啊!像我这样勿曾念过书、也没读过学堂的,这几年在朝天宫的义学里学了学,现在帮人干活时文书都看得懂了!”顿了顿又道:“上次捡了本旧书看,真是,好看!”
王守仁“哦”了一声,目光中露出赞赏:“你在学识字读书?”
“对咯,试着看看。”仇英有些和赧然,“有老多不明白的,都是来问几位道长,不过他们也都挺忙的。”
王守仁点点头:“那不容易。”犹豫了下说道,“我要在金陵住一段时间,有什么也可以来问我。”额上青筋突地跳了一跳。
仇英大喜:“真嘎?那阳明先生拨我起个字好啘?我看人家读书人都有个字的。”
王守仁想了想,望着仇英清秀的面容、灿烂的笑容,道:“就叫实甫吧。”
仇英笑问:“是那个比如,呃,‘仲尼甫’的甫?”见王守仁点头不由笑道:“好,真好!今朝起我就是仇英仇实甫!”口中喃喃念叨着,有些激动。
一个小道士走过来,是弘天的另一个弟子云章,停下脚步行了礼便道:“师叔!师父请你去习仪亭,宁王府的小王爷吵着要见你。”
文飞天剑眉微蹙:“他们不是在习练朝观之礼吗?”
“晌午练到现在了。小王爷算乖的,那么繁复的礼仪难为他要记住。王妃一直陪在旁边一起习练,小王爷说是要学师叔那个‘烧飞镖’的道术。”云章一边说一边觑着文飞天的面色:“王妃让我致意师叔,别怪小孩子不懂事。”
文飞天听到这里,倒似乎不好不去,无奈地拍了拍阔袖,拂去一片花瓣,起步欲行。仇英笑嘻嘻说声“我去干活了!”一翻身又上了阁顶。
忽然一阵喧哗,“飞天道长!飞天道长!”一个稚嫩的童音热情万丈地响起,随着啪啪的奔跑声越来越近,热闹得恰如庭中满树的石榴花。
是小王爷朱佑枫等不及,自己跑过来了。身后追随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隔着落霞池的碧水、塘边阁前的花红柳绿,仍见到一片素白的衣角恍惚闪动。
王守仁不由自主地立起了身,下意识地掸了掸长衫,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滚。心底奔涌的暗流迅速扑向四肢百骸,分不清是感慨是喜悦还是悲伤。五月的春光,只觉得炫目得令人睁不开眼。
没想到,会这样面对面。
十七年后的面对面,原来是这样。
大约每个人都想象过如何与初恋重逢,倘若你那日平安无事、倘若你那日状态良好、倘若你那日甚至容光焕发,记得,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