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香气渐渐在古城四处飘起,朝天宫山门前的银杏又是漫天满地的金黄。朝天轻轻踏过落叶,脚下沙沙作响。
不知不觉间,又是秋天了。
朝天搞不懂,朱厚照明知道江彬心存不良仍然将其留在身边,尤其刘姬在他们回来时已经自缢在宫里,江彬心底的怨恨可有多深?朱厚照却只是笑,笑得散漫,笑得仿佛都不在乎。
他总是这么令人匪夷所思。就好比今天,他要和宁王朱宸濠公平决战。
地点选在南京城外的大校场,往南出聚宝门,过外秦淮河,再行十几里。这里是应天府守备军练兵之地,极宽大阔朗,朝天到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南京的文武百官、京师的从官护卫,甚至还有两个史官侍立在一旁。
朝天远远和众人颔首打了招呼,自己在角落悄悄坐下。熟悉的朝臣也罢了,将士中不少人目露诧异、好奇张望。
朝天明白,大校场这种地方,自己一个坤道在这里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朱厚照是皇帝呢?而且这个皇帝刚册封了弘天为大真人,朝天宫欠他老大一个人情呢?
“当——当——”两声锣响,司礼太监张永亲自敲锣开场。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视全场,雷厉风肃的面孔上难得带了一丝笑容:“各位!今日乃是威武大将军朱寿,与宁王朱宸濠生死决战!各位只许看,不许动!有违大将军令者,斩——!”
一个“斩”字拖得长长的,令闻者悚然一惊。文官武将面面相觑,朝天也愣了愣。
宁王朱宸濠的功夫她见识过,有板有眼孔武有力,真是个能打的;为了今天这场比试,朱厚照又特意安排诏狱善待宁王,好吃好喝之外,甚至每天由他在院中练功。而朱厚照一向花天酒地荒唐散漫,胜负之数其实并不肯定。刚才临出门前,弘天特意塞了张蓝符,不用说朝天也知道这是让自己不得已时作弊。
怎么办呢?大明就这么一个皇帝,还膝下无后!
“辰时已到,决战者,入场——!”张永一边高喝,一边又“当——当——当——”敲了三下铜锣。大校场南面一群军士簇拥着人高马大的宁王,北方是单骑孤身的朱厚照。不,今天他是威武大将军,朱寿!
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身形,一身盔甲,背负弓箭。宁王是银盔紫缨手握钢刀,被俘一年多,家破人亡尤其妻子俱死在自己眼前,原本刚硬威严的气质变成了狠戾仇恨,弥漫着冷森森的寒意。朝天远远望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再侧头看看朱寿,金盔红缨提着竿长枪,仍旧是一脸的散漫。目光扫过朝天,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人是这样,连胯下马也是四蹄敲动跳脱浮躁。
为什么要比试啊?朝天暗暗叹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蓝符。说不得,到时候也只有作弊一下了。
宁王与皇帝遥遥对望着,两人都不想说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打一场、决一死战吧!
“咚、咚、咚咚!”张永示意江彬,擂响了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宁王听着愈来愈急的鼓声,仿佛回到了鄱阳湖上,满眼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死尸漂浮在水面、热风卷起一团团黑红灰烬,素素和枫儿,眼睁睁地倒在血泊中!
宁王仰天大叫一声,目眦尽裂,猛地夹紧马腹,高举钢刀,极速向朱厚照冲去!
四周的人都吃了一惊,连角落里的朝天也踮起脚张望。手中的蓝符已经握得皱皱巴巴,准备随时祭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颗心随着战鼓震颤得简直要跳出来。
朱厚照迎着秋日金色的晨曦,望着宁王飞奔而来的马步,眯缝着眼睛,又笑了笑。朝天觉得这一个笑容似曾相识,对!就是在隐龙湖中,他举臂放飞符咒,冲黑蛟高喝之前的那个笑容!这是大明皇帝之笑,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明天子之笑!
朝天不由也笑了,随手将蓝符塞进了袖中。
眼看着宁王的快马已经冲到皇帝身前,宁王高举钢刀,带着快马的冲劲,带着满腔的仇恨,这一刀劈中,定然一分为二血肉横流!场中响起了声声惊呼,很多大臣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朱厚照突然一声大吼声震天地,白云停止流淌,秋风瞬间凝滞,甚至花香也固结不动!宁王不知怎么手一抖,“呛啷”钢刀落地!朱厚照一催战马,迎头冲上,手中长枪画了个漂亮的半圆,宁王自马上摔落在地溅起点点尘土!
“万岁!万岁!万岁!”场中爆发一阵阵欢呼,文武百官沸腾了。朝天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这个年轻的皇帝,也许十几年来只是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战,只是想要百姓臣民发自内心的欢呼。今天,在南京大校场,他做到了。
朱厚照下马走到百官之前,面上又回到了一贯的散漫不羁。乔宇带头道:“恭贺陛下捉获反贼朱宸濠!”
江彬靠上前道:“恭贺威武大将军!”
乔宇立刻瞪了江彬一眼,“佞臣”两个字就要出口,朱厚照懒懒一笑:“乔卿,可记得几年前乾清宫大火?”
乔宇怔了怔,尚未明白皇帝什么意思,朱厚照接着说道:“‘视朝不勤、经筵久辍,国本未建、义子猥多,番僧处禁寺、优伶侍起居,立皇店、留边兵、习战斗,土木繁兴、织造不息。’这是当时乔卿上疏给朕的忠言。”
乔宇仍然不解,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圣明,记得清楚。”
大臣们听见皇帝随口将几年前的奏章背出,不由又面面相觑。正德皇帝即使在宣府的时候,也要求所有奏折送到宣府行宫,难道,皇帝真是看了的?
“别的也罢了,朕始终不明白,‘习战斗’为什么也不对?”朱厚照道,“朕是皇帝,也是个人是不是?”
“陛下万乘之主,怎能以身轻于天下?”乔宇说着叹一口气,正要接着再劝,瞥眼看到校场门口几个人探头探脑,皱眉喝道:“什么人?”
朱厚照转身望去,领头的一个中等身材,黝黑面孔,一身锦衣皱皱巴巴,满脸尘土汗水,身边几人也是同样落魄狼狈,听见乔宇喝问立刻齐齐上前几步“扑通”跪倒、向朱厚照连连叩拜:“鄙邦小臣琉球国正议大夫向国泰,参见陛下!”
远处角落里的朝天又惊又喜地奔上几步,又连忙停下,捂住了口不叫出来。朱厚照顿时有了兴趣,似笑非笑地望着。
“向国泰?”乔宇意外地问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琉球国王都好?”
向国泰抬起头,含泪叫道:“国王还好,可是琉球不好了,求陛下救命!”
朱厚照瞥了眼目不转睛的朝天,难得正经地吩咐几个琉球人:“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向国泰千恩万谢地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向皇帝禀报。
琉球国本来是诸多群岛组成,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北部岛群名奄美群岛,中部是大琉球群岛,南部则是先岛诸岛。第一代中山王尚巴志统一的是中间的大琉球岛,灭了岛上其他山南山北两国。之后第六代尚泰久王、第七代尚德王陆续南北并进又征服了奇界岛等一些小岛。到尚圆王继续南征北战,八重山、喜界岛先后臣服,现在的尚真王,更是将疆域扩张到整个琉球列岛,北起喜界岛、奄美大岛,南至八重山群岛、宫古岛,号称“三省并三十六岛”。
这些开疆拓土的功绩,历代琉球中山王都曾奏报,大明朝廷并不多问,因琉球恭顺忠诚,赏赐、册封不绝之外,更帮助琉球国王仿效中国,建立琉球的官员品秩、朝仪制度、神官制度、税赋制度、行政划分等政治经济体制。
也许是尚真王扩展太快,也许是觊觎者太多,这几年琉球诸岛一直不太平。上次尚清赶回去,是北部的喜界岛、奄美岛发生内乱,好容易几年平定,没多久南面的八重山又起战祸。与那国奇兵突起,自号“鬼虎”,迅速占领了群岛中的六个岛屿,中山王世子尚清,再次领水军出征。
“那你跑来,是想朕出兵?”朱厚照淡淡问道。
“多谢陛下关怀厚爱!”
向国泰到底在国子监学过几年,大明天子面前丝毫不缺礼数,“鄙邦的水军并不弱,对付‘鬼虎’的舰队本来稳占上风,世子亲自出征已经渐次收复。可是去年秋天起形势急转直下,‘鬼虎’军不知道使什么妖法,次次不是突然转了风向,就是突然打雷劈船,要不就是突然无故起风,好端端地滔天巨浪。种种匪夷所思之处,鄙邦水军实难抵挡。后来国王派鄙邦的僧侣去看,认为是有人在使法术,可是他们对付不了。”
朱厚照听到“无故巨浪”已经笑着望向朝天,听到这里笑道:“你们的僧侣倒不是毫无见识,这当然是道术。对吧?朝天道长?”
“我没看到不敢妄定,”朝天走过来,“不过听起来像是雷法。”
“朝天!”向国泰惊喜地叫了一声又连忙改口,“朝天道长!这个怎么破啊?世子领着水军在八重山已经打了大半年,次次折戟沉沙,损失惨重,一个一个岛屿被人占了,‘鬼虎’还扬言要攻上那霸,打进首里王城!”
朝天默然不语。
首里王城中,住着尚真王,那个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这么多年自己苦练水底功夫,就是盼着有一日打进首里王城,杀死尚真王,为父母雪恨。父亲临死,还给自己取名尚雪!这份仇恨,怎能忘记?
“陛下!”向国泰急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琉球的臣民,是大明的臣民!如今打了几个月,已经死了两百多琉球士兵,伤者更是无数。若是再不平乱,遭殃的是琉球百姓,陛下的臣民啊!”
乔宇忙道:“陛下!向大夫说得有道理。不过陛下万乘之主,再不可轻身。”
朱厚照“哼”了一声,这老狐狸!就知道我想去打水仗、看斗法!
遥想茫茫辽阔无垠海洋,水军楼船威风八面,巨浪、响雷、狂风,该多刺激好玩!扫视了一眼群臣,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自己,不少人攥紧拳头,目光中又是警惕又是坚决。
唉,他们死活不会让自己去的!去年三月不过是要南巡,就有几百个大臣阻拦,廷杖死了十几个,还是不屈不挠地劝阻。唉!真让我这个皇帝又敬又恨!
乔宇又道:“陛下,以微臣之见,琉球国一向忠臣恭谨,年年进贡,乃是我大明的第二藩属国。琉球国有难,大明不能置之不理,南京守备军这里,可以派一部分水军去助尚真王平乱。”
“人不是说了吗?问题不在水军,是道术上抵挡不了。”朱厚照懒洋洋地道。这一场好戏,居然没有自己的份!
“是。是。陛下。”乔宇忙道,“这个待臣与弘天大真人商量一下,看看是否上清观那里派几个道士去?”
“不用商量了。”朝天忽然道,“我去!”
向国泰说得对,遭殃的是琉球百姓!就像南昌城中、就像鄱阳湖上,一个个伤兵浮尸,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妻儿的梦中人!
朱厚照见朝天声音颤抖,双眸中不知何时水雾朦胧,不禁心中犯疑,脸上还是似笑非笑:“朝天道长勇气可嘉,不过这打仗的事,还是让弘天大真人或者龙虎山另派乾道吧!”
“陛下!”朝天跨上一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朱厚照,朱厚照怔在当地,望着她澄澈的双眼,在金色秋阳中晶晶闪亮。
“朝天敢说,大明的所有道士,水中法术都不及朝天。让我去吧!”
“狂妄!”朱厚照不知怎么忽然发了怒,一跺脚,“回宫!”
望着年轻皇帝怒冲冲的背影,金盔上抖动的红缨,众人都愣在当地。良久,乔宇对向国泰道:“向大夫,你们一路辛苦,先去会同馆中歇息!”
天已经全黑,朱厚照靠在椅中,怒犹未息。
她竟然要去琉球!打海仗!明知道我去不了,她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得要多久?海上风雨无情,去了能不能回来?斗法就稳赢吗,上次在隐龙湖那么个小池塘不是还差点送命?当然她那时是为了救我……
不过,自己去琉球,休想!
朱厚照气愤愤地想着,看着黑暗中的省躬殿。
窗外飘来阵阵桂花的香味,一弯残月挂在幽蓝的天边,轩昂的屋檐下几盏朦胧的纱灯轻轻摇曳。
那一个寒冷的冬夜,就是这里,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仰望檐下的匾额。自己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到她宽袍飘飘、九梁巾下剔透的容颜,那种诧异混着惊喜……是从那时候起吗,喜欢她?
不肯进宫、不肯去宁王府、不肯与我一起……没关系,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耗着好了!但是去琉球,休想!
朱厚照狠狠摇了摇头。
再望过去,与回忆中一模一样的瘦削身形,忽然又站在屋檐下,踮脚望着匾额。朱厚照揉了揉眼睛,真是她。宽袍广袖在晚风中飘拂,长睫忽闪下的双眼晶晶亮。
除了她,又有谁能这么忽然出现在面前?朱厚照暗暗叹了口气。
朝天确定了是省躬殿,卸下甲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轻声唤道:“朱寿!朱寿!”
叫了几声没有动静,朝天不由有些沮丧,自言自语地道:“不在这里?卦上明明说在省躬殿啊!这到哪儿去找?”
朱厚照一动不动望着,不吭声。
朝天想了想,走到殿门口,仰头就是一声高喊:“朱——寿——!”
皇宫中美好静谧的秋夜,顿时被这一嗓子破坏,屋檐上几只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走,四下里脚步声奔跑声纷沓而来。
朱厚照也吓了一跳,起身没好气地道:“朝天道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一边挥手示意赶来的侍卫太监们退下。
“你在这里啊!”朝天欢喜地笑道,“在做什么?”
“正想你。”朱厚照低低嘀咕了一句,随意坐在台阶上。朝天没听见,笑嘻嘻地走到皇帝身边坐下:“生气了?”
“反正你别想自己去琉球。”朱厚照板着脸说到。
朝天叹了口气,抱膝仰望着深邃的夜空。残月当空似钩,一朵白云缓缓飘过,渐渐染成昏黄,又极缓极缓地飘走。
“朱寿,你知道吗?朝天这个道号是师父取的,我本来的名字,叫做尚雪。”四下里秋虫呢喃,朝天的轻声细语融化在夜色中,飘缈得如天上云朵。
朱厚照怔了怔,没有言语。她姓,尚?
“尚,是大明朝廷,就是你祖上宣宗皇帝的赐姓。在那之前,琉球王本没有姓氏的。”朝天的双眼,正如幽蓝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样璀璨。
“琉球四季温暖,从不下雪。父亲临终前给我取这个名字,”朝天叹了一口气:“是盼我为父母报仇,为尚氏雪耻雪恨。”
“你是,尚德王之后?”朱厚照终于开口,一如平日的散漫不羁。只有朝天与他相处日久,才听出了语中深藏的悯然。
“是。金圆谎称尚德王无后,篡夺琉球王位骗取了朝廷册封,实际上,我父亲尚容就是尚德王的独生爱子。”
朝天抱着双膝,仍旧仰望着星空,璀璨双眸中渐渐水雾弥漫:“也正因此,遭到尚真王的追杀,为了救我母亲甘愿挡住敌人,最后、最后死于乱箭之下。而我母亲千辛万苦逃到朝天宫,生下我之后也心力交瘁而亡。”
亮晶晶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地自眼角滑落。朱厚照轻叹一声,伸过大手,粗糙的拇指轻轻拭去。
“这些年,我努力地在水底练功,就是想有一日回琉球找尚真王报仇。”
朝天的声音渐渐有些沙哑:“那时候,我才能用父亲取的这个名字,才能做回尚雪。”朝天说到这里终于哽咽,头埋在手臂,脑后的九梁巾不停颤抖。
朱厚照有些震惊,沉吟不语。朝天平日看来总是轻松愉快,没想到心底有这样的伤痛!
一阵秋风吹来,卷起金砖地上的两片落叶,兜兜转转,似聚还散。
半晌,朱厚照轻声道:“要不,我下旨让尚真王给你个交代?发兵嘛,不合适,究竟是忠诚恭谨的藩属国。”
朝天惊异地抬起头,凝望着朱厚照。这个年轻的皇帝,都说他不羁荒唐,实际上聪明有数得很。
“是。”朝天缓缓说道,“我家与尚真王之间的仇怨不过是琉球的内争,朝廷向来是不管藩属国内部事宜。何况,又已经册封两代了。”
“也曾经管过,太宗当年就为安南的陈氏王朝出头,逼篡位的胡朝归还王位。”朱厚照道,“结果后来闹到出兵灭安南设交趾,打了近二十年仗。朝廷也好安南也好,都是劳命伤财。到了宣宗不得不撤兵,复安南国,回想太宗时的强势,其实何必?”
朝天不语,安南国的这一段往事,她也听说过。
朱厚照接着道:“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太上老君说得好,治大国若烹小鲜,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说到一半瞪了瞪朝天:“你笑什么?不就是朝臣们说我不理朝政吗?我不过没坐在金銮殿上而已!刚继位的小时候不算,其实即使在宣府的时候,我也看奏章的!‘无为而无不为’嘛,那么些大臣去做不就行了?”
“是。所以琉球的事情,最好让琉球人自己处置。”朝天冲朱厚照睒了睒眼睛,“我是琉球人,琉球是我的父母之邦。琉球有难,你说,我能不去吗?”
朱厚照怔了怔,无言可对。
夜已经深了,四下一片静谧。一只乌鸦落在高高的屋檐上,歪头看着二人,又被一阵夜风惊得扑扇着双翅飞走。
“好!你去!我回京师,”朱厚照下了决心,“待你凯旋而归,到京师来。”
“那当然。此去首先平‘鬼虎之乱’,之后找尚真王算账、夺回王位。你是大明皇帝,我自然要去朝觐。”朝天顿了顿,笑道,“若是夺不回王位再被人追杀,逃命也逃到你那儿。”
朱厚照似笑非笑:“好啊,无论是琉球尚雪王还是朝天道长,我都乐意收留。”
秋风清泠,秋夜的月光照在正德皇帝的面上,凌迈不羁的棱角在银辉中变得圆润柔和,轻松散漫的笑容此时望去亲切温暖。朝天的眼中突然涌上了水雾,清楚地知道,这一刻,这一个笑容将深深刻在心中,永生难忘。
实际上,也确实记了一辈子。在那之后,朝天再也没能见到他,无论是皇帝朱厚照,还是威武大将军朱寿。
寿,这个他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变成了朝天心底永远的秘密和伤痛。
正德十五年(1520)润八月二十七,朝天道长一行自南京奔赴琉球。同日,正德皇帝也启驾离开了南京,北上返京。
二人都没想到这一别乃是永诀,而护驾欢送皇帝到扬州的,以乔宇为首的南京文武大臣们更没有料到,阎罗王正在千方路上等着他们的皇帝。
九月六日,朱厚照路过淮安清江浦时,在积水池落水,自此一病不起。翌年三月十三日晚临终遗言:“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言毕驾崩于豹房,年仅三十一岁。
葬于北京康陵,谥号“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弘文思孝毅皇帝”,庙号武宗。即毅皇帝,史称明武宗。
《明史》评曰:明自正统以来,国势浸弱。毅皇手除逆瑾,躬御边寇,奋然欲以武功自雄。然耽乐嬉游,暱近群小,至自署官号,冠履之分荡然矣。犹幸用人之柄躬自操持,而秉钧诸臣补苴(音ju)匡救,是以朝纲紊乱,而不底于危亡。假使承孝宗之遗泽,制节瑾度,有中主之操,则国泰而名完,岂至重后人之訾议哉!
明武宗无后,内阁首辅杨廷和在张皇太后的支持之下,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拥立了孝宗之弟兴献王长子,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弟朱厚熜于次月继承皇位,年号嘉靖,自此开始了长达四十六年的大明嘉靖朝。